汪孚林知道對金寶這年紀的少年剖析這種官場中最烏漆墨黑的一層東西,其實有點揠苗助長,然則小傢伙考秀才就是案首,就算明年考不上舉人,四年後也要再去考,只要當了舉人,不一定要考上進士就能做官,做官之後勢必會接觸到官場,如今有現成的好教材在,他就決定早點讓其瞭解這些內情。不過,他也知道金寶接受能力再強,那也只是學識上的,而不在於這些實際經驗,接下來他沒有再繼續灌輸,而是讓其先回房去消化消化。
至於他,則是有些意外小北竟然到現在還沒從婺源回來。論理,吳琯回到婺源主持大局,程文烈等罪魁禍首都已經押送了府衙,婺源那邊還會有什麼事?總不成小丫頭管閒事管到被錦衣衛和東廠監視居住的餘懋學身上去了吧?更匪夷所思的是,至今她也沒讓人送個信回來!就在他心中犯嘀咕的時候,外間便傳來了一個聲音:“小官人,老爺和太太來了。”
和這年頭大多數人都想着傳宗接代,綿延子嗣不同,汪孚林早早就收下了一個養子,更何況金寶又會讀書有出息,再加上眼下他這個年紀放在後世也就是剛上大學,所以他根本不着急生兒育女的問題。他不急,小北也是閒不住的性子,之前不在汪家二老身邊,哪怕葉鈞耀和蘇夫人私底下也不是沒提過,可她也樂得把此事丟在腦後。然而,他們夫妻不急,汪道蘊和吳氏卻不得不急。在他們看來,這雖說未必是兒媳婦的問題,可絕對是汪孚林的問題。
絕對是這個沒定性的兒子成天往外跑的緣故!
所以,當看到汪孚林滿臉堆笑迎出來,身後卻不見媳婦的時候,汪道蘊頓時臉色一沉。總算吳氏在旁邊拉着,他勉強捱到進了屋子,這才終於忍不住沉下臉問道:“小北呢?”
見母親吳氏眼神中還有些隱隱的期待。汪孚林當然知道她在期待什麼,只能硬着頭皮說道:“她大概還在婺源。”
“大概?婺源?你你你,自己亂跑也就算了,竟然還拉上你媳婦亂跑一氣!”汪道蘊差點被汪孚林給氣得背過氣去。哆哆嗦嗦指着兒子就是一句大喝,“你知不知道,胡梅林公就只有這麼一個女兒在世上了,她要有個萬一,你怎麼交待?”
聽到老爹擔心的是這個。汪孚林也就老老實實領受了這樣的指責,畢竟老爹沒說你放着媳婦滿世界亂跑不生孩子,那就已經很開明瞭。
吳氏見慣了兒子虛心認錯屢教不改的架勢,已經對教訓他不抱什麼指望了,可開口問過之後,得知汪孚林之前跑了一趟婺源,救下了險些被殺手宰了的婺源縣令吳琯,而小北則是遠遠吊着押送殺手的人去婺源城中,以防吳琯那兒又有變故,她的臉色就立刻變了。當下不由得責備道:“那是你媳婦,你怎麼就敢讓她去做這樣危險的事?之前婺源都亂成那樣子了,那位吳縣尊雖是好官,可又不是能注意到每一個角落!小北沒消息,你就沒打聽過?”
還不等汪孚林回答,汪道蘊就沉着臉道:“看他這樣子就是還沒打聽到。我不管你在外頭多大的名聲,你在家裡就不能老老實實呆着?這次回來說是歸鄉養病,可你算算你老老實實呆了幾天?莫非這徽州府沒了你,太陽就從西邊升起來了?我就不信,你要是撂開手不管這件事。姚府尊堂堂知府,什麼事都要找你?”
話音剛落,汪道蘊就只聽得門外傳來了一個聲音:“小官人,姚府尊來了!”
這說曹操。曹操就到,汪道蘊頓時有些臉色呆滯。尋常進士出仕要當到知府,少則六七年,多則十幾年,甚至有些倒黴的傢伙一輩子都熬不到這一層級,故而對於要被尊稱爲老公祖的府尊親臨。他縱使滿肚子火氣,也着實沒法說什麼,只能在汪孚林那偷瞥過來的目光中沒好氣地冷哼了一聲。
“看什麼看,我還能攔着你不去見府尊不成?我和你一塊去!”至少他得聽聽,汪孚林到底和這位姚府尊商量在什麼!料想姚輝祖也不至於把他這位進士的爹給硬趕出去,守口如瓶這點道德他還是有的。
儘管是管轄徽州這一府六縣所有百姓的知府,但姚輝祖今天出來卻顯得非常低調,若不是轎伕對門上表明身份,如今在汪家姑且充當門房的王思明很難相信,那個做兩人擡小轎來的中年人便是徽州知府姚輝祖。而姚輝祖對於汪孚林這座縣后街上的蝸居顯然也早有耳聞,一進門先往二樓打量了一眼,見那美人靠的位置都不見人,他這才收回目光,隨即就注意到廳堂那兒有兩個人迎了出來。
後頭那個他自然很熟悉,正是汪孚林,但前頭那個就有些陌生了,不過年紀約摸在四十左右,容貌和汪孚林很有幾分相似來看,他就覺得這很可能便是傳聞中那位很不牢靠的汪父——當父親的丟下一屁股債號稱在外行商做生意,結果生意賠本給縣令做門館先生,而後又和其他師爺鬧得幾乎呆不下去,這才被兒子接回來,欠債也被兒子全部還清——他倒是很羨慕汪道蘊能有這麼個年紀輕輕就官商兩道都能趟平的兒子,只可惜他沒人家的運氣。
果然,兩相廝見之際,姚輝祖聽到汪孚林果然介紹那是父親汪道蘊,他便客客氣氣打了個招呼。而託了兒子的福,只是秀才的汪道蘊也不用行大禮拜見,長揖之後就算是見過了。寒暄過後,姚輝祖就言歸正傳道:“世卿,今日府衙那邊告示一出,之前婺源和休寧那場大亂也算是有個交待。我這會兒過來,是婺源那邊又有些風聲,我想着橫豎無事,你這家中我還從未來過,就突然起意來了,你不會嫌棄我這不速之客吧?”
這藉口之拙劣,就連汪道蘊也忍不住心中犯嘀咕,更不要說汪孚林了。堂堂府尊要過府小坐,哪家不會將其當成座上嘉賓,這該有的排場總該做足的。哪有像姚輝祖這樣偷偷摸摸兩人擡小轎,總共就兩個轎伕,連個隨從都沒有就這麼來了?而父子倆對視一眼,面對婺源這兩個字。不由得全都生出了某種不那麼好的聯想。
小北可不就應該是在婺源?
汪孚林再不遲疑,笑着就請了姚輝祖到廳堂。然而,發現這位知府踏足其間之後,竟是左右環顧了一下,顯然對這前後都有門的地方不那麼滿意。他見微知著,當下就開口說道:“姚府尊第一次到家中來,若不嫌簡陋,就到二樓我書房小坐片刻如何?雖說沒收藏什麼好東西,但我那綠野書園置辦書的時候,也蒐羅了一些珍本典籍,聞聽姚府尊乃是愛書之人,可得幫忙品鑑品鑑。”
姚輝祖本就想找藉口換地方,聞聽此言立刻從善如流地答應。可是,等他和汪孚林來到書房時。正要坐下卻發現汪道蘊竟也跟了進來,登時有些錯愕。見汪孚林也一樣頗爲尷尬,他正想開口暗示一下汪道蘊,卻不想這位自己心目中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汪家父親竟是咳嗽了一聲。這時候,他就只見汪孚林露出了無可奈何的表情。
“府尊若是說別的地方有什麼事,家父當然是不感興趣的,可府尊剛剛提到婺源……唉,實不相瞞,之前吳縣尊逃過一劫的那一次,是我和內子帶人親自去的婺源。爲防吳縣尊回城,還有那幾個殺手押回去時有什麼不測,內子就帶着兩個人留下了,卻到現在都還沒回來。”
姚輝祖登時爲之瞠目結舌。儘管他也聽說過。汪孚林娶的是從前的歙縣令,後來的徽寧道,如今的戶部員外郎葉鈞耀之女,據說葉家姊妹早年間還把汪家當成自己家那樣隨便串門,夫妻感情很好,那是毫不奇怪的。可他沒曾想汪孚林竟然連出遠門去婺源的時候也還帶着妻子——就算他是張居正的心腹黨羽之一。可隔開這麼遠,張居正總不成事無鉅細都告訴他,所以他當然不會知道,汪孚林連去遼東這種地方,也是小北陪着一塊去的。
這會兒,他見汪道蘊狠狠瞪了一眼汪孚林,想想自己要說的這件事雖說理應和汪孚林的妻子無關,他還是沒有固執地要求汪道蘊迴避。
“婺源那些大鬧縣衙,毆打虞縣丞和戶房司吏程德煥的首惡,在吳縣令進城之後,就憑着他的威望彈壓安撫了下來,但首惡並沒有全部抓到。其中那個程文烈就供述,和他一起的還有個生員程任卿,此人是婺源有名的訟棍,此次也是主謀之一,事敗之後卻逃亡得無影無蹤。而就在剛剛,有自稱是東廠緝事探子的人到了府衙,私底下見我時給了腰牌爲證,說是看到程任卿進了餘懋學的家裡,讓我下牌面去抓人!”
汪孚林登時眉頭緊皺。他那時候抓到意圖行刺吳琯的幾個殺手時,就從他們口中問出,餘懋學家中附近似乎有人窺伺,他判斷可能是錦衣衛又或者東廠,如今真的從姚輝祖口中聽到東廠緝事探子這個名詞,像之前那樣當成沒這事就不可能了。因爲姚輝祖已經找上門來問計了!
“那姚府尊是覺得爲難?”
“餘懋學雖則革職爲民,我身爲知府,下牌面去他家中捕拿要犯程任卿,自然並無不可,但此事除卻那個東廠緝事探子的話,再也沒有其他旁證,如果搜不出這麼一個人來,到時候整個婺源士林必定爲之譁然!而提督東廠的不是別人,正是司禮監掌印馮公公,皇上都尚且要稱呼一聲大伴,那東廠緝事探子若是一再催逼,我也拖延不了。所以,我實在是爲難。”
汪道蘊本來是想探聽探聽姚輝祖過府找汪孚林密談究竟是爲了什麼,聽到東廠,聽到司禮監,聽到當今天子的大伴馮保,他就有些後悔自己的孟浪了。畢竟,他又不是汪孚林,文華殿上和人辯論,張居正家做過客,司禮監秉筆張宏還親自來過家裡頒賜……他實在是距離這個層級的人太遠太遠。意識到這事和小北沒什麼關係,他很想找個藉口避開,可這時候再要緊急思量藉口,他卻根本想不出來。
此時此刻,汪孚林卻是顧不上汪道蘊的小小糾結,全副精神都集中在這個所謂東廠緝事探子身上。他仔仔細細琢磨了一下姚輝祖的話,這才若有所思地問道:“那個自稱東廠的人亮的是什麼腰牌?牙牌還是木牌?形制如何?他可說明同來一共有幾個人?可曾亮出上命?還有,此人現在何處,可曾離開?”
面對汪孚林連珠炮似的問題,姚輝祖毫不遲疑地答道:“他亮的是一塊木牌,樣子大概是這模樣。”
姚輝祖一邊說一邊站起身來,到書桌旁徑直提筆蘸墨,在紙上畫了一個大概的樣子,是塊四四方方印符的模樣。等汪孚林看過之後,他才繼續說道:“他沒有說同來幾人,更沒有書面上的上命,只說是馮公公鈞令,而且不停催促我速發牌面,我好容易才穩住了他。此人現在就在府衙,不曾離開。”
汪孚林也沒見過所謂東廠的腰牌,之所以問牙牌還是烏木牌,不過是他在京城那段時間,對宮裡的事情也打聽了不少,比如宮中宦官是以牙牌和烏木牌劃分等級,牙牌是高品宦官的專利,至於一般的小火者和內使,則是佩戴烏木牌,一人一牌,荷葉首,上頭還有編號,一旦遺失就是天大的事情。而他聽說過那兩樣東西的形制,和此時姚輝祖所畫的相差甚遠,就不知道是東廠腰牌形制確實和宮中不同,還是另有玄虛。
而姚輝祖能夠拖延的時間是很有限的,他需要用最快的速度做出判斷,而且不能有錯。要知道,別人認爲他和張家公子們交情不錯,可實則他總共就見過張居正兩次,馮保更是一次都沒見過,京城那些頂天的大佬們,他真正比較熟稔,而且關係也親近的,也就只有譚綸了,但譚綸畢竟既老且病。如若他判斷有一丁點差池,姚輝祖吃掛落,他一樣沒好果子吃。
他迅速合計了一下,這纔開口說道:“姚府尊,能不能讓我先見見此人?不用問話,哪怕隔着屏風或是其他什麼東西,讓我見他一面就行。”
姚輝祖之所以沒有直接召見汪孚林,而是跑這裡問計,一是因爲府衙人多嘴雜,容易風聲外泄,二是因爲汪孚林畢竟剛從京師回來,據說和京師那些頂天的大佬都有過照面又或者緣分,在事情很可能涉及到張居正和馮保的時候,他打算表現得謹慎一些,回頭說不得汪孚林給京城寫信時會帶上一兩句。所以面對汪孚林這提議,他躊躇片刻就點了點頭。
而汪道蘊就有些鬱悶了。聽到了這種非同小可的密談,兒子又要跑去府衙,他這心裡怎麼就放得下?
可就在他萬分糾結的時候,書房外頭的內院裡突然傳來了一陣說話聲,緊跟着大門被人猛地一推。
“汪孚林,婺源那邊出事了!”
雖說外頭嚷嚷的是出事了,但此話一出,再看到那闖進來的人,屋子裡汪家父子全都臉色一振。是小北迴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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