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在徽州府的時候,小北也曾經跟着葉明月去過不少名門望族的家中,見過很多閨秀名媛,後來身份搖身一變的時候,還曾經引起過很多審視的目光和議論,但她素來就是大大咧咧不在乎人言,更不在乎那些刺眼目光的脾氣,因此照舊愛咋咋的。所以,如今聽到王崇古的兒媳,也就是王謙的妻子楊氏要見自己,她不過是詫異了一下,倒是史元春皺起了眉頭。
“不用說,又是大嫂搗鬼。去就去,還怕她們不成?”
史元春嘴裡這麼說,但當起身和小北預備過去的時候,卻不免對她多提了兩句王家的情形。就在數年之前,朝堂上有所謂的蒲州三傑,楊博居首,王崇古其次,再接着方纔輪到張四維。三家之間不是打斷骨頭連着親的血緣關係,就是姻親,楊博的兒子楊俊彥娶了王崇古的女兒,張四維則是王崇古的外甥,而王崇古之子王謙娶的則是楊崇古的同族侄女楊氏。楊氏作爲婆婆,兒子的婚事卻都聽公公的,彷彿是個沒有太大主意的和善婦人。
而小北更記得,史元春的妯娌,也就是王家的長孫媳葛氏,乃是都察院那位正在鬧致仕的左都御史葛守禮的孫女。儘管汪孚林沒說回京之後那一場場風波和這位都察院最大的頭頭有什麼關係,但小北當然能覺察得出來,汪孚林對過度耿直的葛守禮並沒有什麼好感。
故而,當來到東路第三進院子的大上房時,瞧見門口兩個墨綠比甲的丫頭正侍立在那兒,她突然就只覺得史元春一把拉起自己的手,繼而就如同未嫁閨中密友那般往裡頭走去。一時猝不及防的她竟是有些發愣,直到進門時,兩邊丫頭笑着稱呼大少奶奶,汪大奶奶,她方纔恍然回神,跨過門檻之後,他就看清楚正廳裡一個三十五六的婦人正含笑坐着,一旁侍立着一個和史元春年紀相仿的少婦,周圍的椅子上則坐着另外三人,全都是梳着圓髻的已婚少婦。
沒人想到史元春竟是這樣把小北給帶進了屋子,葛氏便愣了一愣,這才掩口笑道:“弟妹和汪大奶奶真是好交情,怪不得當年還在閨中時便一同做了一注大生意。”
史元春帶着小北先見過婆婆楊氏,這才若無其事地說:“當初若不是明月姐姐和小北,我和妹妹也不至於在如今杭州赫赫有名的樓外樓裡摻了一股,如今那可是西湖邊上最有名的館子。我到現在還記得明月姐姐那時候說服我爹讓我們姊妹入股的的話,用我們手上可有可無的一點錢,卻能夠讓人過上靠勤勞雙手謀得溫飽甚至致富的日子,何樂而不爲?”
“史姐姐說的這家館子,我也聽說過,如今的樓外樓說是日進斗金也不爲過,當初你們投的那一點錢,現在可是一轉眼就幾十倍幾百倍的大利吧?”
發覺葛氏和坐在下首第一把椅子上那少婦接連挑刺,小北這才意識到史元春故意挑明當年舊事,是因爲這早就是人盡皆知的秘密了,而且惹人眼紅,當下便替史元春接下了話茬:“樓外樓那位林老爹一手好廚藝,人又勤勤懇懇,當初看上他那塊地的勢豪之家肯罷手,又修繕了一番,自然有的是人光顧他的館子
。不過日進斗金着實誇張了,每年我們那一份所得的紅利也就是一兩千而已。”
此話一出,小北就看見一衆人等神色各異。上頭沒有婆婆,作爲兒媳婦執掌家務的楊氏一直都微笑不語,而葛氏卻已經捏緊了手帕,至於那三位客人,神情就着實勉強了。汪孚林曾經提過葛守禮的清廉,作爲這種人家的孫女,自然談不上多少陪嫁,偏偏嫁的又是王崇古這樣的晉商豪門,耳濡目染皆是金玉富貴,日久天長,清高中難免就會多上幾分偏激。而長輩意氣相投,小輩纔會相交,葛氏這些閨秀手帕交之中,性相近的人應該是大多數。
果然,她很快就聽到了一聲輕笑:“汪大奶奶,一兩千的銀子,足夠幾十戶窮人過一輩子了。既然是幫人,何妨幫到底,你們當初既然願意拿出了幾十兩銀子,送給別人做本錢不是正好?”
“我雖說不是徽州人,可我在徽州呆的時間長得很,耳濡目染,總免不了沾染幾分市井俗氣,我素來信奉的道理是,救急不救窮。想來諸位都是書香門第出身,不知道小民百姓當中升米恩鬥米仇的道理。更何況,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樓外樓能有今天,也許別人看來,我們看似只是出了銀子,其實無論是翻修,經營,又或者是風雅字畫,我們都沒少下工夫。就和科舉考試一樣,有些人只看到旁人的一時風光,卻沒看到十年寒窗的辛苦。”
小北突然把話題一下子拐到科舉上,屋子裡一下子安靜了片刻,就連原本不服氣想要反脣相譏幾句的葛氏都啞口無言了。畢竟,就連主位上的楊氏,丈夫王謙都還只是舉人,尚未考中進士,其他就更不必說了,甚至還有人的丈夫不過是秀才功名。在科場路上,縱使家中再有背景,也是要拼天賦,拼勤奮,拼機緣,而從這一點來說,她們也唯有嫉妒小北的好運氣。
還不到二十丈夫就成了進士,再過幾年丈夫熬到六品,就能封安人了!畢竟文官不同武將,不可能一步登天。
史元春本來只是氣不過葛氏纏槍夾棒,這才故意把當初那件事給說明白,卻不想小北直接替自己堵了兩個挑刺的,緊跟着又把話題拐到了科場上。知道汪孚林這個十八歲的三甲傳臚足可震懾別人一陣,她無意讓婆婆太過尷尬,當即巧妙撥轉話題,便說起了些時令閒話,畢竟,這中秋節就要來了。然而,她固然有心轉圜,卻抵不住葛氏這邊三個手帕交中,兩個都是出自都察院的御史女兒,總試圖壓倒她和小北,一來二去,頓時讓她憋了一肚子氣。
就在這時候,簾子外頭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汪大奶奶,跟您的丫頭說是有急事求見。”
小北眉頭一挑,主位上楊氏原本始終笑呵呵看着一衆小媳婦脣槍舌劍,此刻卻比誰都反應快:“快讓她進來。”
碧竹匆匆進屋,面對一大堆探究的目光低頭屈膝行禮,繼而就快步來到小北身側,快速低聲言語了幾句。還沒聽完,小北就怒喝了一聲道:“沒王法了嗎?怎麼有這種無恥鼠輩
!”
聽到這話,葛氏不禁眼神閃爍,當即笑問道:“汪大奶奶,可是家裡出了什麼事?”
“有勞關切,家裡倒是很太平。”見衆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小北就索性站起身來,淡淡地說道,“卻是京師剛剛出了一樁奇聞。大興縣令楊縣尊派人去都察院試御史王世芳家,說是有女子告他在去歲應考期間眠花宿柳,這也就算了,頂多不過是荒唐罪名,可他卻千不該萬不該騙了人家女子的體己私房一走了之後,還冒名謊稱自己是我相公!若不是那女子找到了他遺落在外的文章,和自己那留存的做了比對,只怕我相公就要無故背了個污名!”
聽到前半截時,葛氏的臉色就變了,等聽到後半截,她不禁又驚又怒。雖說小北提到的人既不是她丈夫也不是她兄弟,和葛家也談不上多大關聯,但都察院三個字卻觸及到了她敏感的神經。而就在這時候,下頭卻傳來了一個極其尖利的聲音。
“胡說八道,你這是血口噴人!”
“馮**奶反應這麼激動幹什麼?”史元春皺了皺眉,立時對碧竹問道,“大興縣衙難不成派了捕快去抓人?”
小北也有些狐疑地瞥了那女子一眼:“說是順天府去王家門前當衆讀了狀子,讓王侍御限期去縣衙把事情說清楚,否則楊縣尊就要據實上奏了。”
聽到這裡,坐在末位的婦人終於神色大變,身子猛地搖晃了一下,險些坐不住,卻是再也說不出話來。看到這光景,小北當然不會在王家繼續停留,歉意地向楊氏告辭,而楊氏擠出一絲笑容之後,請了史元春把人送出去。而她們這一走,葛氏立刻上前攙扶住了剛剛那質疑的女子,低聲勸慰道:“事情八字還沒一撇呢,你可千萬別當真,肯定是小人污衊……”
“肯定是的,肯定是的。”那女子神經質似的連聲唸叨,這才臉色悲憤地說道,“王世芳很得爹爹賞識,馬上就要娶我妹妹了!”
而史元春和小北一路往外走的時候,小北突然輕聲說道:“以後外頭的事情你不要管,有什麼話只管和你家相公說清楚就是。至於你家大嫂若還覬覦你那點錢,你就索性拿出來交給你婆婆,反正王家有的是錢,總不會吞了你的。”
史元春已經隱隱體會到了某種危機,那不是縈繞在她身上,而是彷彿縈繞在兩家之間。剛剛在正廳中的時候她就隱約感覺到了,婆婆楊氏雖說一直很少言語,卻彷彿是偏向大嫂葛氏那些人的,換言之,希望的是拉攏言官。否則,又何必在她邀了小北的時候,卻還允了葛氏請那些昔日手帕交來?此時此刻,她忍不住緊緊攥住了小北的手,聲音第一次多了幾分惶惑。
“小北,如果將來……”
“什麼將來啊,汪孚林那傢伙還沒當官呢,他那次在司禮監秉筆太監張公公面前都撂下狠話了,就是當官也決不去都察院
!而你太公公還是刑部尚書呢,當初又是功勳彪炳。”小北笑着回拍了一下史元春的手,這才眨了眨眼睛,“放心,等姐姐進京,我們四個還有機會聚會的!”
嘴裡這麼說,可是當出門時再次緊緊握了握史元春的手,最終上了轎子時,小北卻一下子就咬緊了嘴脣。
天下最殘酷的事之一,就是昔日要好的姊妹卻因爲各自婆家的緣故不得不漸成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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