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覺昌安絲毫不抵抗,任由自己一擊見血,努爾哈赤縱使有再多的怨恨和不滿,若是這時候還不醒悟,也枉費了他當時在戰俘營仍能想到最危險的辦法脫穎而出的腦子。可此時就算明白也已經晚了,已經做下的事情絕對不可能挽回,他只能把心一橫,猛地抽出那枚鋒利細長的鐵釘之後,在自己的左臂上劃了常常一道口子,也不顧那瞬間染透衣裳的鮮血,徑直又衝着覺昌安撲了上去。
“瑪法,是你怕李大帥將來扶持我搶了你的位子,先要殺我的!”
在外間的人衝進來之前,若不能拿下這老匹夫的性命,他就再沒有機會,只能等死了!
聽到努爾哈赤竟然不管不顧連這種只能私底下說說的事情直接給喝破了,覺昌安終於遽然色變。他已經捱了先頭那一下,眼下自然不會繼續苦肉計。即便已經年近六十,又身受重傷,可他仍舊以這年紀老者少有的敏捷往旁邊一閃,差之毫釐地躲開了一擊,繼而又迅速合身在地上兩個翻滾,等到努爾哈赤驟然衝上前來的時候,他正好堪堪站穩,手中已經是多了一把防身短劍。
建州左右衛都指揮使之職是世襲的,但建州女真從明初開始逐漸南遷,分裂成了衆多大小不一的部族,各部首領不少都拿到了都指揮使這樣的官職。相比努爾哈赤不得不自制武器,覺昌安崛起多年,世襲官職,又常常來往撫順馬市,怎會沒有好兵器隨身?在外間大門被人一腳踹開的時候,他已經清清楚楚看到了努爾哈赤臉上的驚怒,手中短劍卻已經毫不留情地劃出了一道弧線,衝着那個自己從前不曾看得上眼,如今又成爲最大威脅的孫子刺了下去。
覺察到那一劍刺進人肉中,從而清清楚楚反饋出來的實感,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得意的笑容,卻不想努爾哈赤在濺血之際,卻怒吼一聲猛地給了他一記重重的頭槌!
覺昌安萬萬沒料到努爾哈赤對自己的怨毒竟然會到了如此有若實質的地步,竟是被那一下撞得頭昏眼花,直到脖子上傳來了又一下比之前更猛烈的劇痛時,眼睛模糊的他方纔聽到了一聲獰笑:“你要殺我,所以帶了短劍,穿了軟甲,可瑪法你忘了,你老了,你有膽子殺我,卻絕對不肯和我一起去死,可我現在就要拖着你一起死!小齊一定還活着,他一定會回來,把你的什麼部衆和基業全都搶過去,你就和我一道去下頭看着他好了!”
“住手,住手!”
一衝進屋子就看到祖孫相殘的家丁已經快要瘋了,他怎麼都沒想到,被覺昌安身邊這個護衛拉出去在院子裡比試不過一會兒功夫,屋子裡就發生了這樣天翻地覆的鉅變。而不但是他,覺昌安的那個護衛也一樣瞠目結舌。
可兩邊已經血淋淋扭打成了一團,他們縱使已經慌忙衝上前去,卻也不知道該怎麼動手阻攔。等到好容易瞅着一個空擋,一人扳着肩膀,一人扭着胳膊,把祖孫倆分開,卻都駭然發現,努爾哈赤固然氣息奄奄,覺昌安也一樣是鮮血淋漓,出氣多進氣少!
那護衛只能氣急敗壞地想方設法給覺昌安止血,口中則是大聲叫道:“貝勒,貝勒!”
“奴兒哈赤?臭小子給我醒醒,這到底怎麼回事?”
在那家丁用力拍打面頰的動作下,努爾哈赤微微睜開了眼睛,見覺昌安的脖子上無數鮮血噴涌而出,根本就連一句話都答不上來,他只覺得快意至極,竟是用虛弱至極的聲音叫道:“怎麼……回事?老傢伙……怕大帥……扶持我……要殺……我們兄弟,現在……被反殺,不是……很好?”
發現覺昌安喉嚨口咕嚕咕嚕,卻仍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努爾哈赤臉上的笑容頓時更深了,他死死瞪着那張曾經敬畏過的臉,眼見那雙眼睛逐漸黯淡無神,最終連最後一絲光彩也消失了,他方纔彷彿放下了所有牽掛似的,一面笑一面噴血。當失去最後一絲意識之前,他依稀感覺到有人陸陸續續衝進了屋子,有人大喊大叫,也有人發出了意味不明的嘆息。他無法看清,無法聽清,因此完全沒注意到最後一個進來的人。
汪孚林一進屋子注意到這滿屋子的凌亂和血跡,又看到祖孫倆相繼嚥下了最後一口氣,心裡簡直百感交集。無論在任何人看來,他都沒有算計這對祖孫的理由,沒有算計他們的必要,更沒有在人眼皮子底下算計他們的手段,但他以有心算無心,竟然還是完成了。一個還沒有機會完全博得李成樑信任,也沒有經過戰陣磨礪,得到人生感悟,從而達到最終蛻變,僅僅十五歲的少年,哪怕比十歲的舒爾哈齊難對付一點,但那難度也還是有限的。
當然,運氣成分很重要,非常重要,也許兩個人未必會火併,也許死的僅僅只是覺昌安而不是努爾哈赤,又也許結果只是兩敗俱傷……但如今一切都已經註定,再沒有什麼也許。說實在的覺昌安竟然和努爾哈赤同歸於盡,這是他最初設計的時候都沒想到的結局!
至少之前戰俘營中的那批女真少年裡,應該沒有如同這兩兄弟一樣出衆,值得李成樑扶持的人了。當然以後也許會有這樣的人落到李家人手中,可要如努爾哈赤這般具備個人才能膽色以及家族條件的人選,不是那麼容易遇上的!
然而,有得必有失,接下來建州女真肯定會繼續亂上一陣子,沈有容一行人恐怕會舉步維艱,可他身在撫順關內,什麼都幫不上,唯有希望這些人能夠有如神助了!不論如何,收拾善後都會引發巨大的風波,如果沈有容能夠成功,也許能夠成功往遼東摻點沙子。
屋子裡亂成一團,因此汪孚林站在角落裡發愣的樣子,當然就顯得毫不突兀,非常自然。無論是李家的家丁,還是覺昌安的護衛,都能夠證明兩人是爭執之下打起來,以至於互相殘殺的,在此期間沒有任何外人又或者外人因素。哪怕後來趕到的人,也全都可以間接證明這一點。可即便如此,作爲這座宅子的主人,李曄仍然只覺得焦頭爛額,喉嚨口發苦,簡直覺得今年自己是不是命中犯太歲!
先是因爲範澈那狼心狗肺的東西殺人滅口不成,他被趙德銘抓到把柄,苑馬寺卿洪濟遠和汪孚林都可以說是旁證。這一茬好容易因爲汪孚林的從中說和,殺了個範澈,向趙德銘洪濟遠服軟,也算是勉強摁了下去。可一轉眼之間,自己家裡竟然又發生瞭如此匪夷所思的命案!建州左衛都指揮使覺昌安竟然和他的孫子彼此自相殘殺到兩個全都死了,這叫什麼事?
“貝勒死了,我們回去也沒辦法活命,殺了他們,爲貝勒償命!”
就在這一團亂的當口,就只聽屋子裡傳來了一聲憤怒的大喝。儘管那是建州女真方言,但撫順關這邊往來的建州女真人絡繹不絕,李曄一下子就聽清楚了其中含義。這一下子,李曄哪裡還顧得上別的,慌忙厲聲喝道:“防着這些建奴狗急跳牆!”
汪孚林距離門口最近,雖說沒有範鬥在身邊,不能完全聽懂覺昌安的護衛在叫些什麼,但李曄都已經嚷嚷了,又看到他們拔出刀劍來,他第一反應就是迅速閃出門去,可下一刻,他便看到有一條人影迅速追出,不由分說就往自己撲來。
儘管身處李宅,但在遼東這一畝三分地上,除卻當初在總兵府見李成樑的時候,其他的時候他都是隨身佩劍以防萬一,此刻當即裝出了一副慌亂的樣子連連後退。等到後背碰到了圍牆的一剎那,他知道再不用擔心腹背受敵,見對方滿臉獰惡持刀就砍,登時露出了冷笑。
雖說他跟着何心隱學劍的時間有限,卻也聽這位儒俠說過,無論刀劍,最有效的攻擊手段只有一樣,那就是刺,也叫做捅,或者是搠,有效攻擊距離最短,速度最快,只要動作穩準狠,可謂是防不勝防,而諸如劈砍這樣的,氣勢洶洶固然不假,但往往只能造成重傷而不是死亡,再加上從出手到最後擊中,距離長,時間長,最有利於躲閃和反擊。就不知道覺昌安的這個護衛是不是認爲他一介書生好欺負,竟然在他退無可退時如此對付他。
電光火石之間,早就用左手解下腰間佩劍釦子的他突然倒轉左手佩劍,右手猛然拍在劍柄上,兩隻手同時用力,就這麼衝着來者小腹用力撞了過去。儘管劍未出鞘,可被尚在鞘中的劍尖狠狠捅在最柔軟的小腹,那護衛的動作何止一下子慢了一兩拍,整個人下意識蜷縮了起來,落下的鋼刀差之毫釐從汪孚林肩側掠過,重重砍在了圍牆上,帶起了一溜火星。下一刻,汪孚林順勢前衝,與人一觸即分,隨即往右邊竄開了幾步。
等到回頭瞅見那人生死不知地就這麼蜷縮成一團軟倒在牆邊,汪孚林瞧了一眼手中業已出鞘沾血的佩劍,暗歎何氏心劍不愧是行刺殺人的利器,可一擡頭看到門口又是兩個覺昌安的護衛持刀氣勢洶洶地出來,他不禁氣急敗壞地罵出了兩個違禁字,又暗罵屋子裡那幫傢伙簡直酒囊飯袋,就這麼讓人跑了出來。果然,在瞧見牆角那一個一動不動的同伴,又看見汪孚林那業已出鞘染血的佩劍,兩人下意識放慢了腳步,竟是互爲犄角圍逼了上來。
上一次面對這種局面,好像是葉鈞耀被人挾持的時候……不對,是邵芳和那兩個伴當裹挾了他離開徽州的時候……可無論那一次,人家都還不是滿腔殺氣全都衝他來的,這次真是要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