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杲從嘉靖中期崛起遼東,徹底站穩腳跟之後,幾乎年年劫掠,歲歲犯邊,被劫掠到建州的遼東軍民,這麼多年陸陸續續早已超過了一千人。再加上從前那幾十年上百年擄掠到的遼東人口繁衍生息,光是先前蘇克素護河部擁有的奴隸,也就是阿哈中,其中就約摸有數千都帶着遼東軍民的血統,至於其他的,則主要是征戰各部得勝的時候擄掠來的戰俘,反而真正屬於本族,世世代代都爲阿哈的佷少。
部族征戰就是爲了擄掠財富和奴隸,這是典型的奴隸制社會特徵。而一朝被劫掠爲奴,從小就生活在朝打暮罵,溫飽甚至生死都得不到保證的環境中,那種根深蒂固的奴性就深深刻印在了骨髓之中,別說消磨,很多人就這樣認命了。
汪孚林還記得,唐朝有奴婢賤人,律比畜產的法律。而到了宋朝,奴婢這個階層從法律意義上來說,已經被僱傭制的僕人所代替。而到了明朝,朱元璋和朱棣在建國之初先後把某些反對者貶爲賤民,此外就是極少數賜給勳貴高官的官奴婢,民間收奴僕則是採取婚書這種變通的模式,說是有世僕,但官府原則上是不承認的。
可到了清朝,那真的是遍地都能聽到奴才這個自稱。尤其只要在旗,一朝生下來,定了主奴名分,又或者漢人民戶投身於王公門下,你就算當多大官,也很難擺脫最初出身的那道溝坎,偏偏還有無數人以當旗人爲榮雍正倒是下詔給賤民以及世僕等等良民的身份,但滿人的主奴制度是根本,再有魄力的皇帝都不可能去動。於是,所謂主子奴才這種變態的奴隸制,則是一直延續到清朝滅亡。這才和整個封建制一塊滅亡。
然而,要汪孚林去深入思考什麼制度,什麼文明。什麼進步落後之類的,那就太難爲凡事求實用的汪小官人了。他在意的不是阿哈去不去打那一巴掌是不是奴性作祟。而是他隱約記得努爾哈赤兄弟倆因爲繼母的關係,在家裡不受待見,在王杲那也一樣是寄人籬下,可就是這樣的處境,王杲的奴僕竟然還會對舒爾哈齊如此忌憚畏懼?奴性這種東西是很難說的,既然刁奴欺主這種事都會有,那麼在離開古勒寨這個環境之後,阿哈沒有理由再怕那兩兄弟。
除非這兩兄弟本身就具有讓人畏服的特質。而今天在營地中努爾哈赤和舒爾哈齊的表現。已經證明他的猜測很可能是真的。
“汪孚林,要不給他改一個名字,就叫厄真?”
晚飯擺上來的時候,聽到小北這樣一個建議,汪孚林頓時笑了:“如果現在連那點勇氣都沒有,你別說給他改名叫主子,改名叫皇帝都沒用。”
小北一想到阿哈那悲慘的身世,一想到阿哈的母親好端端的被擄掠到古勒寨,被異族人凌辱,生下的兒子又淪爲奴隸。如今她的兒子已經長大了,又機緣巧合重新回到了母親的故土,卻別說勇氣。連脊樑骨都是彎的,完完全全是奴顏婢膝的性格,就覺得整個人憋得慌。
一頓飯吃得毫無滋味,她讓碧竹出去瞅一眼,就聽說阿哈雖沒跪着,卻是呆呆盤腿坐在院子裡,而小齊也已經熬不住坐在了地上,可在後者的目光瞪視下,前者愣生生半點勇氣都生不出來。別說打人,就連靠上前去也不敢。她不由得怒氣衝衝地說道:“真的氣死我了他就不能有點出息?”
她氣咻咻地看了汪孚林一眼,見其沒有出聲。彷彿在那想心事,她忍不住問道:“難不成就真的把兩個人扔在外面挨餓受凍一晚上?你畢竟對李大哥說不會把人帶走,他纔給你的,真要有個好歹來……”
“他們雖說年紀小,可終究男女有別,我一會兒把人丟給李二龍和鍾南風他們,順便對沈先生和士弘打個招呼。”
汪孚林安撫了一下有點炸毛的小北,隨即笑呵呵地說:“你也不用太生氣,那個小齊能夠馴服成年人都沒辦法的烈馬,哪怕只是拼命一搏而賭贏了,那也說明他的能耐。而一個在古勒寨中被所有人踩在腳底下的奴隸,他只要想一想後果,不敢隨便動手也在情理之中。不過之前那樣一試探,阿哈的身份已經確鑿無疑,否則他不至於這麼怕小齊。這樣一來,只要是他說出來的建州女真那些情況,至少能有七分可信,就算回頭李如鬆把小齊要回去我也不吃虧。”
小北沒想到汪孚林竟然對外頭那個膽小鬼如此看重,心裡有些犯嘀咕。可她更知道,汪孚林這個人認準的事情多半有道理,所以也只是狐疑地挑了挑眉。等到汪孚林出去吩咐了碧竹,叫了那兩個小傢伙起來,帶了他們到沈家叔侄以及那幾個浙軍老卒和鍾南風他們暫居的那個客院去,她本打算跟過去,可眼珠子一轉,就決定去宿夫人那兒抱怨兩句,看看能不能有什麼意外收穫,比方說遇到李如鬆時,還能順帶問問小齊那個哥哥究竟什麼情形。
汪孚林下午在演武場跟着沈有容學習騎射的時候,就開玩笑似的對他們提過早上那段奇聞,此刻把兩個小子提溜過去,他直接把阿哈甩給李二龍這些人,把舒爾哈齊則是塞給了沈家叔侄暫時代管幾日。如果是那個更有心機的兄長,他還擔心沈家叔侄被人忽悠,到時候說不定成了其藉機學習讀寫,瞭解漢文化的老師,可十歲的舒爾哈齊一身死脾氣又臭又硬,自從他要過來之後就沒說過一句話,到了沈家人這邊也一樣咬緊牙關不吭聲,他倒是覺得省事了。
至少暫時放個幾天,那是絕對不成問題的。
即便如此,沈有容送他出來的時候,汪孚林還是提醒道:“士弘,你別看我丟給你們的小齊只是個十歲孩子,這兩兄弟着實有些不同尋常的特質。”
沈有容從宣城到京師,從京師到薊鎮到遼東。如此見識了一番後,哪怕他衝動的個性還在,可整個人已經有了不小的蛻變。哪怕沒親眼看見。可這會兒他細細一想,心裡就生出了一個念頭來。因爲之前那汪叔叔和嬸子這稱呼在路上被打趣得很慘。他如今終於把稱呼給換了過來,和沈懋學各論各的,當下他就直說道:“汪兄的意思是,他們之前一搭一檔,奮力一搏,不是爲了給古勒寨中那些十歲以下的孩子求情,而是爲了能夠脫穎而出?”
“儘管冒的風險很大,但只要李大公子真的賞識人才。他們脫身那是必然的,而且還可以順帶給那些倖存的同胞賣個人情。雖說如今都是差不多階下囚的身份,但也許日後有得見天日的那一天呢?最重要的是,當弟弟的去馴服那匹野馬,風險很大,稍有不慎就可能丟掉性命,又或者傷殘,他卻甘心因爲哥哥的吩咐去冒險。而且在被內子擒拿了之後,爲了不連累哥哥主動求死。至於當哥哥的,反而在當弟弟的被我扣下之後一言不發。足可見心性。對人家狠,對兄弟狠,對自己雖狠。關鍵時刻卻終究是把自己放在第一位的。”
沈有容生長在大戶人家,儘管宣城沈氏的家教很好,可別的人家那些兄弟相爭狗皮倒竈的事情卻也聽說過不少,此刻聽汪孚林把話說到這份上,他登時緊緊皺起了眉頭。而汪孚林一看沈有容那樣子,就知道他聽進去了。隨着此時已經走到了院門口,門外是一條夾道,這會兒燈光昏暗,看不見外頭什麼光景。汪孚林心念一轉,又說起了小北因爲阿哈的奴顏婢膝而大發雷霆的事。
“積威之下。縱使那小齊只有十歲,阿哈被瞪了一眼後。卻連對他揮掌相向都不敢,哪怕他的母親當初受過多少凌辱,他自己又捱過多少打罵。我呢,其實也不是因爲阿哈死了的母親是遼東人氏,所以動了惻隱之心,只是想着在李大帥之前,遼東這邊年年敗仗,歲歲死人的時候,還有多少人淪落到這樣的遭遇?古勒寨被破之後,能夠迴歸遼東故土的軍民乃至於後裔畢竟是少數,畢竟迴歸也已經無家可歸了,反而會被人視作爲女真人。”
沈有容最初看到小齊被帶過來的時候還捆着雙手,心裡有些不以爲然,此時此刻,他終於爲之動容,立刻重重點頭道:“我不是三歲孩子,沒那麼天真,叔父更不是那些腐儒。我們在遼東總兵府住了這麼些天,我也瞭解了不少。這麼多年來,單單王杲就不知道擄劫了多少遼東軍民,殺了多少將士。而從前遼東兵馬也不知道破了海西女真和建州女真多少寨子。就算是封貢稱臣的俺答汗,早年間還不是肆虐北面二十多年,也就是這幾年方纔消停下來的?”
汪孚林很想衝着沈有容豎起大拇指,讚一聲真是接得剛剛好,當下就順着這話繼續往下說道:“對,就是這道理。要說士弘你也知道的,我這樣的徽州人嘛,就是愛賺錢,所以古勒寨一破,我尋思着撫順關那邊的互市又要重開,所以也想代家裡人去那邊看看是否能有機會,可今天的事情實在是給了我不小的刺激。哪怕如今的女真和當年佔了宋國半壁河山的興許未必同源,可同樣是散居白山黑水,讓人真有點感慨。”
“雖虜中少年不可小覷,汪兄的意思我懂了,回頭也會告訴叔父。你放心,我會讓人輪流看着他。”
汪孚林和沈有容說這話的時候,院門外夾道處,有一個如同黑貓似的人影靜靜地隱伏着。直到汪孚林從裡頭出來,彷彿絲毫沒有察覺似的進了隔壁自己那座院子的院門,又漸漸沒了聲息,那人影方纔悄然轉身,輕盈而又快速地往李如鬆書房趕去。
ps:對不起,又晚了,最近也是心情鬱結,晚上睡眠不好……月票已經到了938,謝謝大家。
ps:昨天大姨媽去世了,還是沒能拖過今年,媽媽在醫院陪了最後二十四小時,昨天回來人都癱軟了。想想真不知道該說啥,家裡這一年走了三個,唉,突然想起也是今年去世的賊道三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