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天府衙那邊接下了一個燙手山芋,即便有什麼棘手之處,自然也得去和汪府商議。至於汪道昆,也不知道是因爲芶不平捎帶的那番話,還是因爲體恤汪孚林纔剛到京城車馬勞頓未解就忙了這一通,竟是真的沒有再派人來提溜這個侄兒過去說話,而是派人送了一大堆各式各樣的用品。
其中,就有上好的紅羅炭一車。這是惜薪司管轄的紅羅廠特製的,本來專供皇家,但如今張居正權勢滔天,自然鄭重其事地要求減少宮中某些供給。而慈聖李太后對於張居正的意見那是言聽計從,這一點頭,紅羅廠燒製木炭中多餘的那些,自然是飛入文武官員家,但各家所得也都有限,汪孚林所得這一車,至少在汪府分到的總數中佔了四分之一。對於這個,汪孚林當然不甚清楚,小北曾經跟着趕考外加候選的葉鈞耀在京城呆過一年半,卻不能裝糊塗。
於是,汪孚林摟着媳婦睡一覺的願望自然就落空了,小北這一走,他只能獨自補眠。然而,北方的火炕地龍雖說比南方那陰冷潮溼的環境要舒適,卻也有一個很大的壞處,那就是乾燥缺水。哪怕屋子裡幾盆水放着,地上也不時灑水保持溼潤,可他仍然幾次燥熱得醒來灌茶。總算牀頭小茶壺裡的水彷彿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當他也不知道第幾次迷迷糊糊睜開眼睛拿過紫砂壺往嘴裡灌的時候,發覺裡頭的茶水還是滿的。
此時此刻,他差不多也睡飽了,當即開口叫道:“來人!”
“來了,大老爺這是要起了?”
見小北衣衫整齊站在面前,汪孚林不禁有些迷糊:“這是什麼時辰了。你還不睡?”
“現在都已經是第二天中午快午時了,還睡?看你一個人霸佔一張牀那理所當然的樣子,醒了就只知道灌一氣水繼續蒙着被子倒頭大睡。我只好找其他屋子湊合一晚上。”小北見汪孚林還在拿眼睛看那紫砂壺,她便輕哼道。“嚴媽媽知道你初到京城不習慣,又死活趕了我去別的屋子睡覺,親自給你守的夜,每次的茶水都是她準備。”
汪孚林早就知道嚴媽媽周到,聽到這裡頓時有些過意不去,可聽說人已經被小北催去休息了,他也就決定回頭再謝嚴媽媽。起身下牀洗漱過後,終於得到了充分休息的他大快朵頤品嚐了一頓地道徽州菜。但心裡卻有些遺憾,到了北京就應該吃北京菜纔對。而他更想吃的卻是另一道北京烤鴨。但自己家裡吃這種需要特製爐子的菜當然不現實,於是,他掐指算了算程乃軒岳父許國家裡那聚會的時間,決定帶着小北趁機躲出去吃一頓。
可他纔剛剛說完這話,繼而放下筷子捧起了茶,卻不想小北突然笑吟吟地看着他。
“怎麼了?突然笑得這麼賊?”
“其實就在你剛剛醒過來叫人之前一小會,伯父那兒正好讓人送了信來。”見汪孚林臉色一僵,她就笑道,“伯父說。你是說了沒大事就別找你,這次確實是大事,而且差不多等同於你不出面就要天塌了的大事。首輔張閣老要見你。”
汪孚林這會兒正呷了一口茶。一聽到這最後幾個字,他先是驟然驚愕,緊跟着就一口水立刻噴了出來。所幸桌子上的飯菜被他掃得乾乾淨淨,小北也早就敏捷地閃到了一邊,這一口水只是濺得桌椅盤子子上到處都是。嗆得咳嗽了好幾聲的他好容易站直身子,伸手指着小北就氣急敗壞地問道:“真的假的?別玩我,這種事開不得玩笑!”
“你要不信就不去嘛,之前不告訴你,還不是爲了讓你痛痛快快吃頓飯?”小北對張居正可沒什麼好感。沒好氣地皺了皺鼻子,見汪孚林緩緩坐了下來。顯然是再無懷疑,她這才解釋道。“不過你也不用太擔心,伯父捎話說,張家的門檻雖說很高,等閒人進不去,但首輔大人也並不是不苟言笑,特別難打交道的人,你只要平常心應對就行了。一會就會派車過來,讓你耐心等着,畢竟張家那邊也不是一直都有空閒,早去晚去都不好。”
汪孚林萬萬沒想到,躲過了許國家中那場翰林院高端人士的大聚會,不用應付口蜜腹劍的張四維,可現在倒好,他要應付比張四維更難纏數倍的角色!
“真是不讓人消停!”汪孚林再次求證,確定汪道昆只是捎口信,除卻小北剛剛說的這些,再沒有別的吩咐,而且汪家另外那兩兄弟也沒有爲了他第一次去見某位首輔大人而過來耳提面命,他只覺得眼下腦袋裡一團亂,最終決定見招拆招,見到人再說。
然而,等到那輛來接他的騾車到了家門前,小北和他一塊到了大門口,卻只見芶不平從車伕的位子上敏捷地跳了下來,快步迎上前後就低聲說道:“小官人,老爺今天上朝回來去了衙門,後來就從衙門直接去了首輔張閣老家。一個時辰前,因爲老爺命人捎信,二老爺和仲嘉先生也被叫過去了。再後來你也知道了,就是給你捎來了信。因爲三位老爺全都正在張家,所以具體什麼情形沒有人說得上來,方先生和柯先生又帶着三位小公子去國子監訪友了,沒人拿主意。”
聽說汪家三兄弟全都在張居正那兒,這下子,就連起初沒把這一次召見放在心上的小北也不由得緊張了起來。她本想開口說兩句安慰的話,卻沒想到汪孚林突然轉過身來衝她嘿然一笑:“別人想見都見不着的大人物,現在卻要召見我這麼個小不點,求之不得纔對,有什麼好緊張的?安心等我回來,對了,順帶打聽打聽哪家店北京烤鴨最好吃,回頭我們叫上程乃軒一塊去品嚐品嚐!”
小北不由得被汪孚林這輕鬆的口氣逗樂了,即便知道他天生就是這樣的性子,哪怕遇到大事也沒事人似,並非真有那麼大把握,可她還是點了點頭。等到汪孚林拉了芶不平上車,只招呼了兩個隨從,她用手捋了捋耳畔一絲掉下來的亂髮,回到內院就叫了碧竹過來,開口說道:“換身衣裳,我們到前門大街上去逛逛,聽說那裡有京城最好吃的館子。”
“小姐,可姑爺他……”
“他一向厲害,肯定沒事。如果他交待的事情我沒當一回事,他纔會不高興。再說,就當是慰勞他的辛苦,讓他這個吃貨好好滿足滿足。”
碧竹想想汪孚林當初和小北聯手,連太湖巨盜都能手刃,如今不過是去見當朝首輔,理應不至於怯場,就使勁點了點頭。
然而,小北吩咐不要驚動一夜淺眠正在補覺的嚴媽媽,悄然從後門離開,心裡卻根本不像臉上那麼穩當。儘管汪孚林之前什麼都沒說,跟着他離京的汪府家丁也守口如瓶,但之前那一夜跟他出去接帥嘉謨的兩人乃是浙軍舊部,當然不會對她有所隱瞞,更何況她還去看過帥嘉謨,聽說了某些兇險的情景。
哪怕她的腦子遠遠及不上姐姐葉明月,也不比蘇夫人沉着冷靜,可也至少能夠覺察到,那肯定不止是徽州一府六縣那點紛爭。
但她沒有一個勁追問,也破天荒沒有一門心思想着去悄悄查訪幫忙,而是隻當成什麼都不知道一般,讓他回到家裡能夠痛痛快快地做個吃貨!
因此,當置身於熱熱鬧鬧的前門大街上,她忍不住對碧竹說道:“伯父給我們找的那個廚子倒是做的一手地道徽州菜,可剛剛他對我說,想吃北京烤鴨。你覺得,我們找到東西好吃的館子之後,也找個地道的京味廚子去家裡幫忙一段日子怎麼樣?”
碧竹雖說知道汪孚林好吃是出名的,可想想剛進京就這一堆事情,如今卻還留意小小的廚子,她還是有些猶豫,但她終究拗不過小北,只得答應了下來。眼看小北站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望着兩邊林立的各色館子出神,她不由得暗歎,徽州府人人都說這是天作之合,可嫁給汪孚林這種太有本事的才俊,有時候也真是提心吊膽。尋常十七八歲的人這會兒是個秀才就了不得了,考中舉人便是僥倖,哪裡還能奢望見到當朝首輔?
到了京城第四天,就已經造訪當朝首輔府邸,當汪孚林下了騾車,看到沿牆根那一溜等候的車馬,忍不住感慨自己這際遇在別人看來簡直是一步登天了。果然,衆目睽睽之下,當芶不平與門房接洽,而後門房端着帶了幾分矜持的笑容上前與他說話,繼而請他入府的時候,他能夠清清楚楚地感覺到,背後那無數道驚異審視斟酌的目光。可以想見,不等他邁出這座張府,只怕回頭他那點履歷就要被有心人查個一乾二淨。
隆慶入閣,萬曆首輔,張家如今正是最鼎盛的時候,僕役如雲,內外卻赫然井井有條,汪孚林跟着門房進門,管事領着一路入內,不說來往之人目不斜視,卻始終不聞雜聲。經由入府的青石甬道轉到東邊門,而後沿着一條狹長的夾道走過約摸一箭之地,再進一扇小門,就只見面前是一個方方正正的院子,東廂房裡門口站着一個青衣小童,見他們來立刻稟報道:“老爺,汪公子來了。”
話音剛落,汪孚林便聽到了一個低沉的聲音:“讓他進來。”
此時此刻,汪孚林心裡只有一個念頭。邁過這道門檻,他就能見到那位萬曆首輔張居正了。相比之前聽過見過的所有人物,這纔是站在這個時代最前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