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楓是着實給嚇着了。一路上那婆子說得聲情並茂,什麼玉娘子如何如何想念金寶,什麼母子之情乃是人間天性,什麼玉娘子有意把自己的夫主支開,就是爲了見親生兒子一面……聽那刻畫,他也就姑且相信,那是個一心想要見到闊別多年兒子的母親。然而,讓他意想不到的是,剛到那條半新不舊的船前,婆子上前說了幾句話,緊跟着一個女人就從船艙裡頭竄了出來,一把死死拽住金寶,想要往船上拖,他差點嚇得魂都沒了。
於是,他幾乎本能地把人當成了騙子,一面衝上去死命掰對方的手,一面出聲叫嚷,希望趙五爺等人儘快過來。而原本跟過來,打算是看一齣戲文裡母子相認感人至深好戲的葉小胖,也已經完完全全懵了。金寶和秋楓猝不及防沒看清楚那婦人的樣子,他卻看得清清楚楚,只見人瘦骨嶙峋,臉色憔悴,一隻手如同雞爪似的,此刻正狠狠鉗着金寶的手就是不肯放,眼神中閃爍着瘋狂的神采。要不是小北擋在他身前,他簡直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這怎麼可能是金寶的娘!
“我的兒子……是我的兒子!娘再也不要和你分開了,再也不要和你分開了,我們一塊離開這兒,離開這個鬼地方!”
金寶已經完完全全懵了。那尖利的聲音,那偏激的眼神,那絲毫不理會外人的表情,一切的一切,全都和他記憶之中的母親相差太遠太遠,可那似曾相識的五官輪廓,卻彷彿真是親孃的模樣。他已經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卻本能地和秋楓一塊使足力氣與那婦人相抗。可即便如此,他們兩個加在一塊,仍抵不過這個彷彿已經瘋了的女人,直到後頭趙五爺等人趕了過來,幾個人一塊合力。他這才得以脫身,隨即就只見趙五爺等人牢牢將那女人控制了起來。
不遠處的謝廷傑看到的就是這突如其來的一幕。眼見四周有不少人發現動靜往這邊圍攏了過來,他示意隨從們上前,自己跟在後頭,就這樣彷彿尋常圍觀的人一樣,不動聲色地站在人羣中。不消一會兒。他就聽到那個女人發出了聲嘶力竭的聲音。
“金寶,金寶,娘日日夜夜都在想着你,你連娘都不肯認了嗎?”
金寶看着那被捏出了幾條深深紅痕的手腕,又見趙五爺等人手忙腳亂拉着那婦人。終於緩緩走上前去。一旁的葉小胖正要去拉他,卻被小北攔住了。他有些不解地朝小北看了過去,卻只聽小北低聲說道:“如果真的是金寶的娘,那也得他自己來處理。”
秋楓在旁邊聽到,頓時眉頭大皺:“怎麼處理?那女人分明已經瘋了!”
他說着便往身側一瞧,發現之前引路的那個婆子無影無蹤,一貫很有心計的他頓時眉頭倒豎:“而且帶我們過來的那個婆子不見了,今天的事情分明有詐!”可這時候。他赫然看到金寶已經再次挪到了那婦人跟前,竟是舉起哆哆嗦嗦的雙手,捧起了那婦人的面頰。那一瞬間。他差點給氣死了。
金寶這傻小子,這應該是圈套!就和當初他的爹孃兄弟平白無故從人家手中收了一大筆錢,卻還想通過他撈到更多的一樣,是圈套!
“娘。”金寶聲音低沉地叫了一聲,見婦人仍在死命掙扎,他便低聲說道。“你看着我,我沒有不肯認你。不管你什麼樣子。你都是我娘。”
趙五爺已經急得滿頭大汗,他們四個男人才能勉強控制這個瘋女人。原想着金寶要聰明點,就少說兩句,讓他們先把人弄回去找個地方關起來,然後再請大夫瞧過,然後想其他辦法,可沒想到金寶竟是在大庭廣衆之下就這麼承認了!他掃了一眼四周聚集起來的人,頓時心頭更加煩亂,只能抽空子對身邊一個心腹民壯說道:“快去,打聽這船到底是誰的,船主在哪,動作快!”
那民壯立刻鬆手,從還有缺口的人羣中拼命擠了出去。而趙五爺則是衝着那邊廂的秋楓拼命打眼色,見人猶豫片刻便上了前來,顯然也能幫着勸說金寶,他剛鬆了一口氣,卻不想手中突然傳來了一股大力,原來是那瘋女人正拼命想要掙脫他們。他好不容易死死拽住了她,卻不防她猛地低頭,竟是一口狠狠咬向了金寶肩頭。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秋楓一把將金寶拖開,因爲用力過猛,兩個小傢伙就這麼在地上滾成了一骨碌。
面對這樣難以控制的局面,本來還打算等一等的趙五爺終於再無猶豫。他把心一橫,伸出右手並指爲刀,就這麼衝着那婦人的後頸狠狠來了一下。眼見這個剛剛還瘋得難以控制的婦人猛地軟軟倒在自己懷裡,他顧不得男女大防,一把將人打橫抱起,隨即用兇狠的目光往四邊看了一眼,繼而就把人交給了身後兩個人,囑咐他們先找個醫館安置這個瘋婦,隨即大喝道:“都散了散了,歙縣官差辦事,再多看小心鎖了你們!”
在趙五爺的大聲吆喝下,四周圍的人方纔漸漸散去。這其中,謝廷傑亦是隨着隨從們往遠處走了幾步。此時此刻,他就聽到四周圍的人低聲議論道:“跟着一個半瘋的親孃,當然不比跟着個手段一流又有錢有勢的爹,哪怕那個爹比自個大不了幾歲!”
“也不知道回頭怎麼會安置這個瘋婦,瘋病是瞧不好的。”
“看到那個汪金寶身邊的人沒有?那是葉縣尊公子,他如今能和葉縣尊公子一塊讀書,哪還瞧得上瘋了的孃親,聽說今年就要去參加童子試了。”
“可當初是他哥哥把他親孃給賣了的。真不知道這汪金寶是幸運還是倒黴,攤上那樣的哥哥,現在又是這樣的親孃,當然是跟着汪小官人的好!”
“人都帶走了。你們瞧着吧,說不定沒到十天半個月,就報一個病故說是人死了。”
面對這許多聲音,想到剛剛那一幕,謝廷傑緊蹙的眉頭絲毫沒法舒展開來。而他也無心回之前那酒肆。言簡意賅地吩咐道:“回城。”
面對這樣的吩咐,隨從的監生熊悍半點違逆也沒有,立刻招呼了隨從跟上。等到簇擁謝廷傑上了一乘兩人小轎,他回頭掃了一眼剛剛那場騷亂髮生的地方,臉上登時露出了一絲笑容。
有些事情,從最初賴以生存的根基上入手。動搖那看似堅實的根基,是最好的辦法!
當秋楓風風火火跑回來,氣喘吁吁地把事情原委始末給說了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時候,汪孚林摩挲着下巴,許久纔開口問道:“金寶呢?”
“在醫館裡。”秋楓一想到金寶那渾渾噩噩沒出息的樣子。就有一種嘆氣的衝動,再想想自己當時灰心喪氣的模樣,乾脆直截了當地說,“我覺得他是心亂了,所以不知道怎麼回來見小官人,再加上看到自己親孃成了那個樣子,他一直杵在那連動都不肯動,趙五爺說話他當沒聽到。我說話,他也一點反應都沒有!那時候要不是趙五爺見機快,把他娘給打暈了。還不知道要出什麼事。”
汪孚林想了想便開口問道:“那金寶的娘坐的船,是從哪裡來的,原主人是誰,還有那個領你們過去的婆子,這些事都查清楚了?”
“那條船是從嚴州府來的,至於船主。說是一個老行商,趙五爺已經讓人去找了。包括那個婆子也是,現在都還沒個下落。小官人。這件事……”
“嗯,看來給你猜對了,事情有詐。”汪孚林挑了挑眉,沒事人似的說,“不過沒關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沒有過不去的溝坎。”
“可這歲考的節骨眼上……”秋楓頓了一頓,突然發狠說道,“而且肯定有人因爲這個胡說八道,要不和趙五爺說說,咱們也散佈點消息出去?”
汪孚林頓時笑了,他拍了拍秋楓的腦袋,意味深長地說:“防民之口甚於防川,這種時候,什麼都不做,比上躥下跳好。放心,我有主意。”
想到那麼多棘手的麻煩事,汪孚林都解決了,秋楓少許放心了些,他想了想就開口說道:“那麼,我去寶哥那邊幫着些?對了,今天葉公子顯然給嚇着了,要不我去官廨賠個禮?畢竟都是我之前想岔了,要是隻叫上趙五爺他們就好了。”
“你只要管着金寶就好,他喜歡鑽牛角尖。至於葉縣尊那邊,我會親自去一趟,有些事情我也得和葉縣尊商量。”
打發走了如釋重負的秋楓,汪孚林回頭一看,就只見程乃軒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身後,顯然已經聽到了很多東西。
“打你主意的人每次都輸得慘,這次他們改打金寶的主意了?”
對於這個問題,汪孚林異常淡定:“不管是打我的主意,還是打我家人親友的主意,全都要付出代價!你好好去做你那些破題,我先出去一下。”
話雖如此說,程乃軒哪肯真的袖手不管。汪孚林一出門,他便竄到了謝管事的屋裡,對這位家裡派來看管自己的管事把自己聽到的那些都說了,末了才咬牙切齒地說道:“謝叔你能不能幫個忙?人既然是從嚴州府來的,憑着爹往南邊的這條線,說不定能打探到什麼?從徽州到嚴州府,只要風向好,五六天就足夠打一個來回,說不定來得及!”
同一時間,汪孚林也到了葉鈞耀那。他沒有見到葉小胖,而葉大炮根本就沒有任何讓他賠禮的意思,反而顯得極其通情達理,認爲讓自家養尊處優的兒子跟去那種場合,也算是一種別樣的閱歷。等到汪孚林說有人看見謝廷傑身邊的監生出入汪家三老太爺汪尚宣處,他纔有些警覺地皺起了眉頭。
“若是大宗師身邊有人與地頭蛇竦川汪家勾結,那可就事情大了……孚林,你說怎麼辦?”
葉鈞耀現在這種不懂就直接問,毫不拖泥帶水的態度,汪孚林相當滿意。他的背後,並不只是松明山汪氏,還有這位歙縣葉大縣尊,此外,更要加上盤根錯節的利益共同體,還有視他爲仁義化身的廣大歙縣民衆。他怎麼會輸?
“縣尊,別人上躥下跳,我們卻不妨老實一點。這次六縣一千多人扎堆趕考,光是府學恐怕不夠,歙縣學宮估計也要騰出來,兩個地方同時考。大宗師一人難以兼顧兩地,縣尊和段府尊都要頂上去。我建議縣尊主動請求騰出歙縣學宮,然後主動請求去府學監考非歙縣生員,把風度做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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