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拂曉,細雪紛飛,大地依舊籠罩在冰寒裡。
沈傲穿着蓑衣,頭戴着斗笠,揹着行囊,便預備出發。
包袱裡,除了自己換洗衣物之外,幾乎沒有什麼私人的物品,都是帶給西山的‘朋友’們的禮物。
他心裡懷揣着離家的不捨,也帶着對西山的嚮往,看着自己已是兩鬢斑斑的父親。
從前,他沒覺得自己的父親已垂垂老矣,只有現在,他看着自己的父親,卻是盡顯老態。
他既希望到了西山,拿出自己的禮物,看着小虎子歡快的笑容,能看到張三八欣慰的樣子,希望自己的藥能使張母儘快的好起來!
可是,他凝視着父親,父親故作姿態的挺直了腰桿,腳下就像千斤重,難以跨出腳步。
“去吧,去吧,不可遲到了,書院肯定是有規矩的,你別壞了規矩,否則爲父即便在新建伯面前,即便是有些面子,卻也使他爲難。”
沈傲心裡說,這滿京師的人,還沒見過誰家在新建伯那兒有面子的,父親真的想得太多了啊。
他記憶中,親眼看到方繼藩抓着太子的衣襟,將一個雪球往太子的衣襟裡灌進去,凍得太子如猴子一般上躥下跳,這可是連太子殿下都敢捉弄的人啊。
可沈傲不覺得有趣,他覺得這兩日,眼淚特別多,深深的吸了口氣,跪在雪地裡,帶着不捨道:“父親,孩兒,去了!”
沈文別過了頭,側目,不想讓兒子看到自己狼狽的樣子,口裡道:“去吧,叫你去,好好讀書,聽太子殿下和新建伯的話。”
“是。”沈傲站了起來,揹着行囊,終於毅然決然的向着茫茫的雪絮深處走去,漸漸的消失在白茫茫的霧中。
沈文依舊直勾勾地看着那一團已模糊的雪霧,無語凝噎。
一旁的夫人張氏責怪道:“也不讓他乘轎子,你看,這樣大的雪,會凍壞的。這孩子天生身子就……”
“住口!”沈文厲聲大喝道:“從前兒子就是讓你寵壞的,差點就要毀在你的手裡了,再嘰嘰呱呱,遲早休了你!”
張氏柳眉一豎,徹底惱了,惡狠狠地盯着沈文。
沈文沉默了老片刻,臉上凝重的樣子終究逐漸的消失,慢慢的換上了一副笑臉道:“夫人,風雪大,快回去歇着吧。”
………………
休沐結束。
沈文興高采烈的回到了翰林院,他乃學士,有單獨的公房。
今兒有翰林送來宮裡下的條子,沈文興致很高昂,端着茶盞,笑着道:“子忠啊,累壞了吧,來來來,坐,你們年輕人啊,是該多吃一些苦,嗯……”
這叫子忠的年輕翰林欠身坐下,顯得受寵若驚。
沈文捋須道:“老夫也有一個兒子,比你還年輕一些。”
子忠驚歎道:“是嗎?從前竟沒有聽沈學士提起過。”
沈文臉上的笑容顯然久久不退,道:“平時都在院裡嘛,這是朝廷官署所在,只論公事,怎麼好談兒女私事呢,嗯嗯,就這樣……你去吧。”
這種感覺,挺好。
至少……終於可以讓別人知道自己有兒子了。
若是從前的那個沈傲,說實話,沈文真怕提起,被人知道了,心裡實是不堪。
現在不一樣了,我兒子還英俊瀟灑呢,長得像極了老夫,他在西山書院裡讀書,還怕將來沒有前程?
忍不住愉悅地哼着曲兒,拿起宮裡的條子看着。
這時,外頭卻有人氣喘吁吁,細碎的腳步由遠及近,一個宦官進來道:“沈學士,陛下召見。”
沈文一下子收斂了笑容,扶了扶翅帽:“這便去。”
……………………
此時,在暖閣裡,弘治皇帝顯得坐立不安。
昨日沐休,書院都放假了,本還以爲那逆子會去坤寧宮,他也懶得召這小畜生來,就等他自投羅網了。
可誰知道等到了天黑,依舊蹤影全無。
弘治皇帝怒了,一個多月不見影子,這到底去鼓搗啥了?
可怒歸怒,弘治皇帝的心裡還是有幾分想念的。
畢竟,只有這麼個兒子啊。
一切的希望,都寄託在了他的身上。
在弘治皇帝看來,其實他是將朱厚照當做了自己的延續。
自己可以辛苦一些,這其實就是爲太子的未來分憂。
自己可以操勞,便是讓太子將來少操一些心。
自己沒日沒夜的操勞,爲了誰呢?真爲了祖宗嗎?或許有那麼一點點,可祖宗們在天上,虛無縹緲,太過遙遠,無法企及!
兒子,卻是實實在在的。
於是這一個多月突然沒了一丁點音訊,焦慮和惱怒的同時,也不禁開始思念起來。
弘治皇帝也能感受到,張皇后因爲見不着兒子的失落,莫說是自己的結髮妻子,便是自己的女兒秀榮,不也是神魂不屬,不停顧盼着嗎。
哎,勞累這麼多人爲他掛心,真是小畜生啊!
弘治皇帝又忍不住罵起來,懶得理他了,管他死活去吧!
有本事,就別來宮裡,大明,難道就沒有其他的宗室嗎?
就這麼心裡痛罵了一陣,可到了暖閣後,和劉健等人議着事,到了一半,終究是忍不住了,朝蕭敬道:“沈學士人在哪裡?”
蕭敬道:“怕是在翰林院。”
弘治皇帝頓了頓,便道:“請他來,朕有事問他。”
蕭敬會意,匆匆忙去命人請人了。
劉健等人,似乎也看出了陛下的不安,卻都不露聲色。
好不容易的捱到了沈文來了,沈文不知陛下召自己何事,入了暖閣,行禮道:“臣……見過陛下,吾皇萬歲。”
弘治皇帝看了沈文一眼,有點拉不下面子,因而道:“前些日子,命翰林院撰寫的烈女傳,爲何還未有消息?”
翰林院擔負的,除了入值宮中待詔,存檔、修史,除此之外,還負責一些修書的職責,譬如烈女傳就需要重修!爲了鼓勵女子們守貞,翰林院需要採集各地烈女的事蹟,加以潤色之後,編爲書稿,頒佈天下。
這事,沈文是不太上心的,他對烈女沒啥興趣,只交代了文史館負責修撰,卻沒想到陛下對此如此的關注!
他肅容道:“臣會交代一下,過幾日就上陳陛下,請陛下御覽。”
弘治皇帝頷首點頭道:“這是至關緊要的事,萬萬不可等閒視之,嗯,沒什麼事了,你且告退吧。”
“……”
特意讓他來這一趟,就爲了烈女傳?
這烈女傳官修,乃是常例,真有這樣緊要嗎?
沈文一頭霧水,剛要準備告辭。
弘治皇帝突然輕描淡寫的道:“噢,還有一件小事。”
沈文連忙道:“不知陛下還有什麼吩咐?”
弘治皇帝臉上依舊擺出一副淡然的樣子,平靜地道:“你的兒子,叫沈傲是嗎?他昨日在西山書院休沐回來了?”
沈文一聽沈傲二字,臉竟是騰地一下就紅了。
是激動的。
於是他立即拜下道:“回來了,今兒清早才送走的。”
弘治皇帝便四顧左右的看了一眼劉健等人,才笑吟吟的道:“想來也學了一點學問吧。”
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弘治皇帝的心裡其實在吐槽,學個屁個的學問,這個逆子,怕是在誤人子弟吧。”
沈文先是一愣,隨即明白了,他險些忘了,太子殿下在西山教學呢。
原來……繞了這麼大圈子,烈女傳是假,詢問西山學院的事纔是真。
“陛下……臣正要進言呢!”他聲若洪鐘地道。
可這突然起了的高分貝,差點沒把弘治皇帝嚇一跳。
劉健諸人也充滿了好奇,很想知道那沈傲如何了。
“說起來,甚是慚愧啊,陛下,臣子從前桀驁不馴,荒唐透頂。一月前去了西山書院,臣也不抱太大的希望,不過是存着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思,可臣子昨日回來……煥然一新啊……”
說到煥然一新的時候,沈文的聲音都在顫抖。
身軀打了個激靈,接着一身的龍精虎猛,雙目如電!從前在御前,總是戰戰兢兢的沈文,像是一下子年輕了十歲。
“嗯?”
煥然一新,這算是好詞嗎?
弘治皇帝心裡揣測着,聽着,像是不祥的徵兆啊。
可他控制力倒是很好,面帶微笑,壓下心裡的擔憂,平靜地道:“卿家但言無妨。”
“噢,來給沈卿家賜坐,上茶,不急,慢慢說。”
接着便有宦官給沈文搬來錦墩。
沈文也不客氣,欠身坐下,等人上茶來,抱着茶盞!
精神抖擻沈文道:“臣子昨日清早是步行回來的,十幾裡地啊,還揹着包袱,就這麼步行回來了。”
“……”弘治皇帝一怔,臉上露出了訝異之色。
步行?
西山,弘治皇帝是去過的,自然知道那路程可夠遠的。
此時,沈文接着道:“臣子從前身子孱弱,這昨日回來,卻是連氣都不喘,整個人啊,就是兩個字,精神!”
說到精神二字的時候,沈文巴不得將從前的沈傲和現在的沈傲拉到皇帝面前親眼看看,看看這判若兩人的沈傲,到底有什麼分別。
說到此處,沈文有點遏制不住自己情感了,眼角又開始泛淚起來:“他見了臣,便開始拜下行禮………哎,陛下您是不知啊,從前那個臭小子,甚爲頑劣,沒心沒肺,自他長大成人,臣……已許多年沒見他鄭重其事的行過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