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至於到了後來,這西山,便經常有讀書人出入了。
方繼藩瞄準了商機,在學堂邊上搭了一個茶肆,裡頭賣茶,也賣酒,讀書人的錢嘛,不賺白不賺,又有鑑於讀書人總有一些高雅愛好的傳統,方繼藩甚至想開一座青樓,讓他們在辯論和聽課之餘,來此銷金。
不過這個念頭,只是一閃即逝,因爲方繼藩是個有道德的人,他的三觀,無法容忍此等污穢不堪的東西,便是想一想,都覺得渾身戰慄顫抖。
西山酒樓前掛起了旗幡,微風一過便翩翩飛舞,很是惹人眼。
更讓人滿意的是,這酒樓生意竟還不錯。
雖然王守仁是吃過晚飯時才匆匆坐轎來,可這四鄉八里的讀書人,若來旁聽的,便願意提早來,閒來無事,就在茶肆裡吃茶喝酒,相互討教。
無論是喜歡還是不喜歡王守仁的,是來真正願意學習,又或者是爲了來砸場子,想要聽聽這傳聞中的離經叛道之言如何可笑的,可至少,讀書人還是文明的,有爭議都是用嘴來解決。
到了放學的間隙,一羣學童便挎着粗布的書包,一羣人涌入酒樓裡。
作爲西山第一個店鋪,西山酒樓承擔了很多的功能,比如,它賣糖葫蘆,而且還有番薯製成的紅薯幹,不只如此,還專門預備了給讀書人下茶下酒的乾果。
一羣半大的孩子,擁簇着酒樓的高櫃下,腦袋只從櫃上露出小半個額頭。
大的孩子在前,小的孩子不安的在後頭張望着。
酒肆的掌櫃叫朱貴,從前是礦工,後來因爲工傷,瘸了腿,便被分派了這清閒的差事,他略懂幾個字,又粗通一些算數,現在已經能熟練的用算盤了。
他不得不身子趴着,前傾,才能看到那高櫃之後,一張張孩子的臉。
許傑最高大,早就蒐集了銅錢,很努力的將手舉高,努力的使自己很有氣勢的將三文錢拍在櫃檯上,豪氣的開口:“一百條薯幹!”
“……”朱貴眯着眼,朝徐傑輕輕搖頭:“三文,你們不如去搶,走走走。”
許傑開始齜牙,很是不滿的盯着朱貴看,一副當真是山大王的樣子。
一旁的張小虎也爆出自己的小虎牙,凶神惡煞。
烏壓壓的學童們挺着胸,個個怒目。
朱貴見櫃檯前氣勢滂沱的小學童們,不禁搖頭苦笑。
“昨日還拿了五文呢,今日只給三文,哎哎哎,我得和恩公說纔好。”眼看着進酒樓的讀書人越來越多,他繼續搖頭。
“好好好,下不爲例了。”
接着他便朝自己身後的夥計說道。
“老五,去稱兩斤薯幹來……”
一羣學童得了薯幹,許傑將其揣入書包裡,領着一幫孩子歡呼雀躍的去了。
一個個頭小的學童走得急,被門檻給絆倒,嗚哇一聲滔滔大哭起來。
於是如蝗蟲一般的學童又急急縱縱的返回來,擡了他便走。
世界……清淨了。
讀書人漸多,有三十多個,都在議論着昨日辯論和王守仁所講的內容,喜歡王守仁的,稱王守仁爲王夫子,不喜歡的,則用那個‘他’來稱呼。
等約莫過了半個多時辰,有人道:“王夫子到了。”
於是,讀書人們蜂擁着去櫃檯會賬,而學堂的梆子聲響起,學童們紛紛入學,明倫堂裡,學童跪坐在前頭,一羣讀書人,則坐在角落。
王守仁顯得有些疲倦,他在翰林院國史館,作爲庶吉士,也不敢參與編寫實錄,主要的工作只是對起居注進行整理罷了。
他剛剛落座,方繼藩不經意的也出現在角落裡。
王守仁一看到方繼藩,忙是打起精神,起身,朝方繼藩作揖:“學生……拜見恩師。”
衆讀書人一聽恩師二字,嚇的臉都綠了,剛纔進來的時候,沒想過這個少年郎就是方繼藩哪,還以爲是尋常的讀書人,方纔,還攀談了幾句呢,於是乎,離方繼藩近的人,不免挪遠了一些位置,種種市面上的傳聞,令他們對方繼藩既有好奇,可又有幾分懼怕。
卻也有幾個讀書人,居然也遠遠的朝方繼藩作揖行禮,恭敬的說道:“拜見師公……”
方繼藩沒答應,這些傢伙……料來是王守仁的粉絲,開始狂熱的受王守仁的教誨,自覺地自己屬於王守仁的門徒,既然如此,那麼……方繼藩自然也就成了他們的師公了。
這似乎很合理的樣子。
王守仁才重新落座,還未坐定,便有一個讀書人先冷笑道:“聖人崇禮,因而朱夫子曰,存天理而滅人慾,此謂之禮也。人與禽獸之別,就在於禮,因而消除人的慾望,方可達到克己,克己方能復禮,而王先生卻倡導人情,豈不是與聖人之言相悖?”
這種砸場子的,每天都有。
王守仁早就習慣了。
他微微擡眸看向那發難的讀書人,整個人並沒有過多的情緒,而是面無表情,只輕描淡寫道。
“聖人緣人情以制禮。禮非從天降也,非從地出也,人情而已矣。若無人情,何來的禮?三皇五帝,未知有滅人慾之念,難道他們也是禽獸嗎?”
“胡說八道,三皇五帝之時……”
又開始了。
方繼藩最佩服的就是這些讀書人,辯論起來,能從孔子說到三皇五帝,三皇五帝能說到蓬萊仙島,似乎能沒玩沒了的說一輩子。
此後的辯論,越來越激烈,王守仁輕描淡寫,總是能出奇制勝,砸場子的已經有些招架不住了。
只是這一句句辯詞,已經開始越來越如利劍,鋒芒畢露,聽的方繼藩心裡汗顏,他忍不住低聲喃喃自語:“有一天我方繼藩若是被皇帝砍了腦袋,十之八九,就是爲了你王守仁。”
身後,有人一拍方繼藩的肩,他還沒回過頭去看誰,耳邊便響起熟悉的聲音。
“方繼藩,本宮若爲天子,絕不砍你腦袋,咱們是兄弟……”
方繼藩愕然回眸,卻見朱厚照,頭戴着不倫不類的綸巾,身穿着一件儒衫,在自己身後,也不知是什麼時候進來的。
方繼藩忙是出了明倫堂,朱厚照便追了出來。
見四下無人,方繼藩便皺眉說道:“殿下爲何夜裡出宮,要出事的。”
朱厚照笑嘻嘻的。
“我翻出來的,又讓人弄了一塊親軍的腰牌,城門的守衛不敢攔,本宮有事和你說,先告訴你一個糟糕的消息,宮裡流傳出消息,你爹,臨陣脫逃了。”
“啥?”方繼藩瞪大眼睛,逃兵……就和江湖傳聞中,自己的爺爺一樣,從土木堡裡溜回了京師,雖然大父是爲了救人,又或者可能是被救,可這不要緊,當時的土木堡,全線崩潰,不做逃兵,也只能做俘虜,所以,也不算丟人。
可在貴州若是臨陣脫逃,事情可就棘手了。
“這怎麼可能,我爹不是這樣的人。”方繼藩齜牙,怒氣衝衝的樣子。
“騙你做什麼,宮裡流出來的還有假,兵部那兒,還有奏本呢。”
朱厚照卻顯得很興奮,隨即他便朝方繼藩認真的說道:“可是本宮看了最近的軍情邸報之後,卻發現了一個新的東西,來,本宮輿圖都帶來了。”
說着,扯着方繼藩到了一處偏僻的教室,裡頭無人,劉瑾追上來,給二人掌了燈。
朱厚照在書桌上,將輿圖展開,興趣沖沖的。
“前些日子,叛軍拿下了一座縣城,明軍損失慘重,可是,你有沒有發現,邸報裡,巡撫王軾並沒有派出山地營出戰。這就怪了,出了這麼大的事,理當派出精銳,收復失地的,可派出的,卻是左川衛,這左川衛,沒什麼進展。”
“可此後呢,叛軍突襲了安順,巡撫親自帶兵,前往馳援……”朱厚照顯得很激動,手指頭熟稔的指着輿圖上每一個位置,顯然,在此之前,這張輿圖,他早就看了不知多少遍。
他眼裡放着光,在燭火的映射之下,顯得尤其的矚目。
方繼藩也皺着眉,分析着輿圖。
“可是,山地營……還是沒有出戰。山地營最擅長的便是與叛軍野戰,可爲何,救援安順,如此重要的城邑,居然沒有派出山地營呢?只有一種可能,山地營需要休整,又或者,王軾和你爹不睦。”
“當然,這個無關緊要。”
說到這裡,方繼藩心頭一震,他突然想起爲何自己的爹‘臨陣脫逃’了。
難道,是因爲自己的書信。
這樣一想,他才長長的鬆了口氣,臨陣脫逃,可是大罪啊,就算是和巡撫再如何不和睦,這也是不容許的,若是因此而導致整個貴州明軍潰敗,這得害死多少前線的官兵。
方繼藩定下神來,他凝視着朱厚照:“殿下,而後呢?”
“可是,老方,你有沒有想過一件事,爲何這賊,越剿越多,朝廷一再增兵,勝仗也是不少,可最終,賊焰反而更張,這是什麼緣故?”
果然……太子發現了其中至關重要的問題了。
方繼藩對這傳聞中的‘明武宗’,心裡有了一絲佩服之色:“米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