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航(二)

一聲清脆的皮鞭響打斷了雞毛小店中人們的議論,簾外傳來陣陣人喊馬嘶,一個公狗發情般的叫聲穿透風雪,清晰地傳入衆人耳朵,讓大夥兒渾身直起雞皮疙瘩。“行動些,一幫能吃不能幹的挨刀貨,不知大老爺着急趕路回鄉過年嗎”!

不用看也知道是退休的知府拉着不義之財趕到了,屋子裡的人都閉上了嘴巴,唯恐一不小心驚動了知府家的下人,給抓了去做免費苦力。河南商人受了一肚子委屈,氣哼哼地走到窗戶旁邊,用嘴巴在窗子中心處那僅有的一塊玻璃上哈了幾口氣,將上面凝結的霜花暖化,鼻子貼在玻璃上一邊向外偷看,嘴裡一邊不乾不淨地咒道:“狗官,不知哪裡來的,吃了我們河南人的,喝了我們河南人,還糟蹋着我們河南人。早晚遭了天遣,被雷劈死”!

“你省省心吧,老天要長眼睛,就不會讓好人受氣,壞人橫行了”。倪老爹壓低了聲音嘀咕,“也不止你們河南被貪官糟蹋了,想想兩廣,當年徐輝祖徐大人當布政使,多好的地方啊,可現在呢,當官的自己都分不清自己是當官還是當賊,那年抓到了強盜頭子,據說和知府還是拜把子兄弟。沒比你們河南好哪去”!

“天下烏鴉一般黑,沒人看着,要你當官你也貪”。角落裡一個聲音分析得頗有見地。

沒等衆人搭腔,河南商人突然回頭噓了一聲,嚇了大夥一跳,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呼啦一下擠到窗口,一大堆黑黑的腦袋全壓到了河南人身上。

“別擠,別擠,這窗戶是牛皮紙糊的,就這麼一塊玻璃,擠破了掌櫃的跟大家沒完”正在收拾桌子的小夥計趕緊衝過來勸阻,透過窗口衆人的腦袋縫向外一看,外邊的情景讓他也不由得大吃一驚。

風雪中,四五個身穿驛卒服色的漢子被一根粗繩子螞蚱般拴成一串兒,弓起身子,連推帶拉將一輛大車向碼頭上挪動,監工的管家揮動皮鞭,不時在漢子們的脊背和大腿上抽兩下,有人的棉衣已經被皮鞭打爛,寒冬臘月,風捲着雪花撒進棉衣縫隙裡,被體溫融化成水,帶着血跡一塊流出來,在裂口不遠處凝結成冰,紅一塊,黑一塊。

這樣的大車有六、七輛,每輛後邊都有個穿皮衣的監工揮動着皮鞭,驅趕着綁成一串的推車人用力前行。車輪入雪很深,被壓實的積雪愈發擱不住腳,幾乎每前進一步都有人跌倒在地,在劈頭蓋臉的皮鞭下掙扎着爬起身子,繼續推車。拉車的馬也極其疲憊,看樣子和人一樣,一路上沒少吃苦頭。

“我的姥姥,好傢伙,貪了這麼多,這哪裡是刮地皮了,簡直是挖大坑,他當官那地方,豈不給掏出運河來了”。饒是見多識廣,小夥計還是羨慕得嘖嘖有聲。

“這才哪到哪,這車上的只是賣不掉,又捨不得扔的粗笨貨,那金銀細軟,胡大人早在換了匯票,揣在懷裡呢”,牆角處又想起那個懶懶的聲音,不高,卻好像對退休知府胡大人的底細非常清楚。

倪老漢聞言扭頭向角落掃了一眼,牆角里那個正在吃酒的邋遢漢子沒介意他的目光,依然自顧自吃得津津有味,彷彿他是整個世界的旁觀者,清楚明白地瞭解世間悲歡。

這人有點兒邪門,倪老漢轉開視線,不敢多事。南來北往闖蕩了這麼多年,什麼人能招惹,什麼人不能招惹,在他心裡已經產生的本能反應,一眼看上去就能判斷出大概。

窗口旁觀的看客們沒注意到身後這些細節,有人稀罕的看着被串成一串的驛卒,話語中帶着些報復的快感說道:“這些驛站的大爺們,平時一個個趾高氣揚的,誰都不放在眼裡。惡人也有惡人磨,碰到個更惡的胡知府,這下可被收拾慘了”。

“你懂什麼呀,裝不得龜孫子,也做不成大老爺。那胡知府是個官身,各地驛站不得不招呼。吃了虧不敢吱聲,被打掉牙齒都得向肚子裡咽。但等會一轉過身,這些天受的氣全都得從當地百姓和過往客商身上找回來。我看那,這條路,過完年後咱們還是別走了”。一個浙江客商低聲抱怨。

河南客從人叢中擠出身子,悻悻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帶着三分不憤,七分羨慕說道:“孃的,比大蟲還厲害。這世道,我算看透了。幹什麼都不如當官兒,投資最少,見效最快。怪不得專出能工巧匠和工商鉅子的北平書院反而不如京師的江南大學堂名氣大呢,效益在那裡明擺着……”。

裹着皮得勒(蒙古式皮袍)的山西人掰着手指頭算出一筆明細帳。“從學徒到二掌櫃到自己當東家,少說也得十五、六年,成不成事還得另說。要是讀書考官,有十年足夠了。當一年縣官就能撈個一兩萬銀幣,比做什麼買賣都划算”!

“是啊,可惜老子當年入錯了行,沒在官場上混,要不然,這二十年也該混出模樣了,就連當年那個家敗了窮得快要飯賣身爲奴的周崇文現在都是兵部侍郎了,咱現在還在爲養家餬口煩心呢”。有人嘆息着附和。

“都彆着急,這朝廷制度明擺着是淘汰好官,從洪武十七年那會兒,有良心有本事的誰還在官場上混。都說是水能載舟,要是船太沉了,嘿,說不定就把水壓跨掉,直接將船沉到水底下去”!角落裡那個邋遢酒鬼應了一句,戀戀不捨地將酒壺裡最後一滴燒酒倒進嘴裡。

乘船走海路,大家最忌諱的就是這個“沉”字,顧不上再看熱鬧,一個個扭過頭來對着邋遢酒鬼怒目而視,酒鬼卻對衆人刀子般的眼光渾然不覺,揚起脖子,酒壺嘴對着自己嘴巴抖了幾下,意猶未盡地長嘆一聲,咕咚一下將頭埋進桌子,不一會兒就響起了鼾聲。

“晦氣”,衆人向地上吐了口痰,用力跺了幾腳。有心遠離這煩人的傢伙,窗外的雪卻沒有停的樣子,紛紛揚揚下個沒完。船上的散席艙沒有取暖設施,這種天氣裡,除了在這雞毛小店聽醉鬼的鼾聲,他們別無選擇。

好不容易捱到了傍晚十分,胡老爺的私房貨終於裝完,由水師日級別戰艦退役改裝成的客貨兩用商船主桅杆上掛起紅燈籠,示意大家準備離岸。趕着裝貨的陸姓商人也跟着人流擠進了散席艙,看臉上那興高采烈的神色就知道他的困難被兩個山東漢子圓滿解決。只是那跟着他去裝貨的兩個山東漢子卻不知躲到哪個船艙去了,衆人忙着上船,誰也不會留意這種放在人堆裡頃刻可被吞沒的底層百姓。細心的倪老爹在散席艙裡巡視了幾圈,那個惹人生厭的邋遢酒鬼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估計是吃醉了,以至誤了歸時。

客船吃*,耳畔的浪濤聲和着貴賓艙內的絲竹聲讓人遲遲不能入夢,鼻孔處傳來的臭腳丫子味道混合着空氣中從廚房飄來的上等海貨味道,更讓人輾轉反側。迷迷糊糊睡到半夜,突然聽到一通鑼鼓響,頭上船艙裡腳步聲響成一團。散席艙乘客驚得紛紛披衣坐起,凝神細聽,貴賓艙方向打鬥聲,求饒聲,女人和孩子哭聲越來越大,持續了五、六分鐘光景,呼啦一下,一切歸於沉寂,只有船頭劈開流水的聲音嘩嘩響着,以一成不變的喧鬧襯托出此刻死一般的寧靜。

流年不利,陸姓商人顫抖着身子在牀上縮成一團,遇上海賊了,這回不知是否能活着回家。

低低的噎泣聲從散席艙中響起,幾個生意不順心又受了太多驚嚇的小販抱着腦袋哭了起來。

“大家別慌,我看這海上好漢不是衝着咱們來的,有大魚在船上呢,咱們這小蚯蚓未必能入人家法眼”,倪老爹到底年紀大,多少見過些世面,從牀上跳下來大聲安慰同艙乘客。

他的話引起一陣騷亂,絕望中猛然看到了生機,所有人都把眼睛看向了他這邊。船艙中照明用的蠟燭在玻璃罩子下跳動着火焰,將倪老爹古銅色的面孔與黑黃的艙壁閃得忽明忽暗。

“咯咯,老爹,怎麼辦,咯咯,我們,咯咯,我們大夥聽你的”。陸姓商人上下牙齒響個沒完,邊打哆嗦邊迴應。

倪老爹掃視了大夥一圈,見所有人都不表示反對,壯了壯膽子,喉嚨上下滾動,“我的意思是,一會船上安靜下來,肯定會有人找我們說話。到時候人家要求什麼,咱們就做什麼。別硬逞強,得罪了江湖好漢,給下了餃子或做了板刀面都不是好玩的。人比錢重要,只要有命在,錢總是能賺回來的,大不了明年開春全家捲起鋪蓋跑遼東,總比死了強”!

“咯咯,是這麼個理兒,咯咯”,陸姓商人帶頭答應。

“可,可那些好,好漢會放過咱們嗎,嗚嗚”?一個小販帶着哭腔問。

“大夥聽我一言,這夥人未必是窮兇急惡之徒,你們看看身邊缺了誰,就明白我說的話了”。

隨着倪老爹的提示,衆人眼前互相打量,細心的人這才發現白天那個酒鬼不見了。陸姓商人頭腦中突然想起一個傳說,又驚又喜,顫抖着問:“老爹,莫非,莫非那個酒鬼是……”?

倪老爹點點頭,打斷了他的猜測,“咱們在這等等,左右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彷彿在冥冥中有人在監視般,爲了獎勵大夥積極參與猜測得出答案,一個洪亮的聲音在甲板上響起,“各位父老鄉親,大家別慌,大理寺奉旨捉拿貪官,吳大人今夜在餐廳升堂問案,歡迎大家旁聽,歡迎旁聽”。

“真是吳大人,謝天謝地”,陸姓商人被嚇掉的魂魄全部回到了體內,蒼白的臉上一下子恢復了生機“倪老,您沒猜錯,是吳大人,咱們這回躲過去了”。

“哪個吳大人,哪個吳大人”,死裡逃生的商販們紛紛交頭接耳,出道時間短的小販們豎起耳朵到處打探消息。

“我想起來了,聽做皮貨的朋友說過,他們上次在太行山邊上也遇到過吳大人”,有人興奮地拍着大腿,“這回,老天可真開眼了”。

“到底哪個吳大人,你說啊”?問話的人一臉急切

“是那個奉旨,奉旨……”,知道底細的人把後邊的話咽回肚子,四下看了看,確保周圍不會有人監視,才趴在同行者耳邊說出了答案。

“啊,天,有這種事”,知道答案的人用手捂住可以吞下雞蛋的嘴巴,耳邊的答案讓他一時無法相信。

“倪老,咱們去看熱鬧嗎”?陸姓商人走到“礦坑倪”身邊熱情的問,傳說中的人物今天和他同船,想到這些他就興奮得全身發抖。

倪老爹捋了捋花白的鬍子,笑呵呵的答應道:“走吧,給吳大人捧捧場去”,走到艙門口,回頭對衆人招呼道:“百年難遇的稀罕景,不看可惜啊”。

剛纔還怕得要死的衆商販聽說身家性命無妨,已經高興莫名。此刻又聽說有熱鬧可看,愈發興奮,有膽子稍大的些的立刻從鋪位上站起來,擁擠着跟到了倪、陸二人身後。膽子小的狐疑地四下觀望,見大部分人都躍躍欲試,按耐不住心中好奇,跟在衆人身後出了艙門。

“威――武―――”,餐廳內,傳出了清脆的堂威聲,穿透黑暗,在海面上傳出老遠。

隨着堂威聲,一個身穿四品服色的官員從雅座的屏風後邊走出,來到用餐桌臨時搭起的官案後,四下拱手施禮。

“噗哧”,前來看熱鬧的詹姓少年拼命捂住嘴巴才忍住笑聲,肚子隨着呼吸上下起伏。這吳大人的衣服也太有特色了,烏紗帽不知戴了多少年,一邊的帽翅已經歪到肩膀上,帽骨處用了根竹籤綁着,估計是剛從廚房揀來的筷子之類。官服也穿掉了顏色,深一塊淺一塊斑斑駁駁,不知朝廷的那麼豐厚的俸祿都花到哪裡,也不知做套新的換上。兩邊的衙差裝束不比官老爺乾淨多少,從腳上的靴子到頭上的帽子都是古物級別。

陸姓商人一看此情此景也忍俊不已,這些人他都有印象,堂上的老爺就是白天縮在角落喝酒的邋遢鬼,當值的班頭和伺候筆墨的師爺他更熟悉,正是幫他找人裝貨的劉、李二位熱心人;下午收了他幾十個銅錢的苦力們此刻也一個不少,拿着水火棍喊堂威喊得正起勁。只是衙差衣服穿在他們的身上都顯得小了一號,和搶來的差不多。

原來都是熟人,正當陸姓商人得意間,堂上的老爺拱手說道:“小姓吳,官居大理寺正卿,奉旨在此……”

吳思焓忍了忍,把“打劫”二字吞回肚子,“奉旨反貪,來人”,他右手一排驚堂木,“將那貪贓枉法之徒,爲虎作倀之輩帶上堂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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