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人卑賤,以扶犁黑手,握天下權柄,豺狼突于禁闕,犬豕據乎朝廷…。好大喜功,輕開邊釁。屍骸蔽野,血流成河;積怨滿於山川,號哭動於天地…。其心狹隘,濫賞淫刑,荼毒忠良,億兆離心,於是小人好權趨利者馳騖追逐,與名節之士爲仇。乃至朝堂之上臣盡行私,比黨而公忠絕少。神利擅宗紳,閭左之脂膏殆盡。獄囚累累,士無報禮之心;征斂重重,民有偕亡之恨,其罪罄竹難書,其惡流波未盡,我大元乃天下正朔,今興兵復奪鼎之仇,遣將報遜國之恨,王師所至,降者赦其罪,官皆仍舊,逆者……”,蒙古可汗脫古思貼木兒咀嚼着自己剛剛在大殿中發佈的檄文,陶醉在收復舊山河的美夢中。據派往中原的細作送回的消息,大明朝內部正進行着一場空前的大清洗,無數官員被關進監獄,文武百官人人自危。被蒙古人視爲眼中釘的平遼侯武安國下野,躲到鄉下不問朝政。
接踵而來的好消息讓脫古思貼木兒如溺水之人突然抓到了一塊爛木頭般歡喜,漢人內亂就是蒙古人的復興的最好時機,抓住整個機會,未必沒有收復中原的希望。和幾個近臣商量之後,脫古思貼木兒一邊許以半壁江山爲酬,向察合臺汗國借士兵十萬,一邊催促科爾沁、土默特、托克托諸部整軍,待外援到達時和常茂的威北軍決一雌雄。
“愛妃,你看朕這檄文做得麼”?自吟自嘆了一會兒,脫古思貼木兒拉過最受寵的妃子烏雲其其格,期待她的誇獎。
“當然做得,臣妾聽聞先帝在位時,就常常誇讚萬歲文采風流”,烏雲其其格嬌笑着稱讚。那些之乎者也其實她一句都懶得聽,但哄皇上開心是她的天職,所以她不得不順着脫古思貼木兒的意思說話。
“等察合臺的援兵到了,朕就和你哥哥一同出兵南渡,把南邊那如畫江上全部收回來,帶着你到西湖上泛舟”,脫古思貼木兒心情大好,大手揉搓着懷中美人的香肩,寢宮內春光旋妮。
“萬歲”,“萬——歲”,烏雲其其格喘息着,迴應者丈夫的熱情。呻吟之餘,卻依然冷靜的提醒道:“北邊、東邊那兩隻軍隊離咱們這裡都不遠呀”。
脫古思貼木兒微微皺皺眉頭,身體有些僵硬。自從失了北和林以來,他第一次這麼有興致,誰料這個平素最會體貼聖意的妃子口中居然說出這麼掃興的話。身子一翻,他坐了起來,將美人獨自冷落在羊絨塌上。
“萬歲,請孰臣妾,請恕臣妾口無遮攔”,烏雲其其格眼圈一紅,兩行熱淚涌了出來,一滴滴濺落在雪白的羊絨中。
“不關你的事,只要土默特部,四子王部將士能在南天門那片堅守到五月雨季來臨,草原就是我們蒙古人的”。脫古思貼木兒緊縮雙眉,眼睛直直的盯着窗外。
如果別的妃子犯了同樣的錯誤,早賜她一頓馬鞭了,唯獨這個妃子不可以。烏雲其其格不但是他的寵妃,而且是中路蒙古統帥也速迭兒的親妹妹,如今支撐自己皇位的金山部降明,翁牛特諸部被擊潰,科爾沁部被打殘,西路蒙古被藍玉死死拖在玉門關,自己這個皇帝手中能倚仗的只剩下了也速迭兒,君臣之間維持感情的紐帶也只剩下了這個烏雲其其格。
如果這次察和臺汗能如約派兵,哪怕是隻派三萬鐵騎,朕也要重整朝綱。燭光下,脫古思貼木兒的臉色陰晴不定。蒙古人只重視勝利者,這些年他屢戰屢敗,在將士們眼中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威嚴。連他一向引以爲傲的漢學在一些低層軍官口中也成了笑柄。駿馬不在草原上奔跑,卻非學着毛驢找車拉,也速迭兒手下的一個將軍曾在守歲晚宴上當着他的面嘲笑吟詩唱和的大臣。
那些漢學有什麼不好,光那個武安國造的火器,蒙古工匠就怎麼學都學不像。他們漢人如果團結一心,天下誰也敵不住,好在他們天生喜歡自相殘殺。
“陛下,臣妾有一言不知該不該講”,烏雲其其格整理好自己的衣服,走到脫古思貼木兒身後,輕輕環住他的腰。他知道丈夫是被碰到了痛處才冷落了自己,如今後宮中已經沒人能和自己爭寵,當年爭風吃醋的姐妹在戰火中死的死,被俘的被俘,一個人承受聖恩久了,反而惦記起那些爲了吸引同一個男人而互相拆臺的同伴來。
“說吧,跟朕還有什麼不敢說的”,脫古思貼木兒輕輕拍了拍烏雲其其格的小手,亡我燕然山,使我婦女無顏色。這雙柔夷穿越了大漠的風沙,也不復當年般晶瑩剔透。
“遷都,議和,不和漢人爭鋒,他們內部沒鬧完之前,沒有吞併整個蒙古草原的實力。我們可以仿效當年成吉思汗對金稱臣那樣,用一時的伏貼換取喘息的機會,等各汗國再次統一在一個旗幟下,再和漢人決戰。南和林只有一道山做屏障,不是可守之地”。烏雲其其格把頭貼在丈夫的背上,認認真真的建議,這是她從哥哥的謀士口中聽到的原話,當時她從帳外走過,侍衛沒有攔住她的腳步,帳內的幾個將軍被她的突然出現嚇得臉色慘白。
這是擺脫目前困境的好辦法,烏雲其其格接下來還希望能勸動脫古思貼木兒得到大明的正式冊封,雖然這是奇恥大辱,但比起眼前的危機,這點兒恥辱算什麼,冊封同時也是安全和地位的保障。至少這樣可以打亂哥哥的部署,取得內部權力爭奪的主動。
脫古思貼木兒嘆息着笑了笑,別人能降,自己還能降第二次麼。背後這個女人心地善良,已經多次給了自己危險即將來臨的暗示。但明知道危險又能如何,如今自己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以靜制動,在援軍到來之前,什麼也不能做,連惱怒的眼神都不可以帶出。
寢宮外,幾隊武士警覺地四處巡視,他們的腳步聲讓脫古思貼木兒心情有好了些,這已經是朕最後的力量了,如果沒有這五千禁軍,大元朝已經走到了終點。白天那番慷慨激昂,脫古思貼木兒也明白其中有多少做戲的成分,可如果不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到戰場中,宮廷不久就會成爲戰場。
數匹戰馬在夜幕的掩護下悄悄靠近和林城門,馬上騎士低低一聲呼哨,守城的士兵藉助火把的光芒看清楚了騎士手中的令箭,放下吊橋,將他放進城內。
一行人影急匆匆的奔向也速迭兒的府第,巡夜的官兵看到了,匆匆忙忙的避開,強龍壓不住低頭蛇,何況現在自己的主子是條落難的病龍。
大帥府,百勝將軍也速迭兒也很忙碌,明朝的內部紛爭讓他看到了機會,一個可以給自己家族獲取最大利益的機會。他是阿里不哥的後人,當年忽必烈的家族就是憑藉武力從自己的祖先手中奪走了整個大元帝國的繼承權。如今風水輪流轉,忽必烈的後人出了個喜歡吟詩的呆子,上天保佑帝國的統治權又要回到阿里不哥家族手中。
“大帥,少將軍回來了”,一個侍衛匆匆走進也速迭兒的議事廳,附在他耳邊低聲彙報。
“讓他進來,看他給大家帶回了什麼好消息”,也速迭兒大聲命令。他的兒子恩克是蒙古族中有名的大將,有勇有謀,當年和林城南借雨勢擊破馮勝大軍一役就出自恩克的謀劃。也速迭兒非常器重這個兒子,大事小情都會聽取他的建議。
“恩克回來了”,幾個蒙古將領在底下交頭接耳,恩克負責駐守南天門一帶,和安東軍的前鋒對峙,此刻他忽然自前線返回,自然是對帳中所謀有了實足的把握。
“父王,各位叔叔,恩克有禮”,伴着一串爽朗的笑聲,一個肩寬近四尺壯漢出現在大夥面前。
“見過恩克將軍”,衆將士紛紛上前施禮。
“我兒,前線可有緊急軍情”,也速迭兒走下帥位,愛惜的拍去兒子戰袍上的征塵。
“安東軍後撤了一百里,震北軍也向東撤了六十里,讓開了北去的大路”,恩克帶來的情報如炸雷般在議事廳內響起。這個時候大明兩支軍隊脫離接觸,肯定有什麼大事發生。
“爲什麼會這樣,會不會有詐”,一個謀士低聲和同伴議論。
“怎麼可能,如果他們調集火炮來攻,南天門那裡雖然險要,也堅持不了兩個月”。衆文武清楚目前的形勢,冬天是攻守雙方的調整期,滴水成冰的天氣裡雙方主帥都不敢冒險出戰,否則草原上突發的暴風雪足以將一整支軍隊埋葬掉。當草原上又看到綠色,牛羊受不了草香的誘惑掙扎着向圈外竄的時候,也是大明軍隊重新開始進攻之機。三月初到五月雨季來臨之前這段時間是蒙古將士最難熬的日子,面對鋪天蓋地的炮火,他們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雨季開始,雙方又轉入對峙。七月,草綠山幽,鮮血將再次染紅原野。連年爭戰讓羊羔都生產在遷徙的途中,蒙古諸部越打越窮,越打越弱,如果不是草原足夠大,消化勝利果實需要時間,去年夏天,南和林就會易手。
今年春天到來,也到了蒙古諸部和大明三軍一決雌雄的最後關頭,白天脫古思貼木兒說得慷慨,有些戰爭常識的武將都明白,在察合臺汗國的新一波援軍到來之前,自己的身家性命恐怕已經交還給了長生天。現在突然聽到震北軍和安東軍相繼撤開的消息,沒有人敢相信情報是真的。
也速迭兒看看衆將吃驚的表情,微微笑了笑說道:“我兒,把話說明白些,大明軍隊因何後撤”。
“是”,恩克一抱拳,衝着大家做了個羅圈揖算做賠罪。這是標準的漢人禮節,帳中機警者如窩闊臺系的貴利赤已經猜到其中奧妙,不相信的張大嘴巴看着也速迭兒夫子,口中發出嗚嗚的驚歎。
“我和土默特部的耶利先哥,托克托部的白音莫和一塊去了趟震北軍,在官童前輩的引薦下拜會了明朝的燕王殿下,燕王殿下答應如果大家交出脫古思貼木兒和河套一帶,就任由大家率部回鄉,等和林一帶平定下來,他會向大明天子給大家討封號,各部無論大小,皆可封王”。恩克低聲向大家解釋,土默特部,托克托部不願意再給脫古思貼木兒做炮灰,所以背地裡和燕王朱棣達成了協議,投降之後,他們的領地及封爵不會有變化,並且雙方立刻展開互市,在草原上早已絕跡的磚茶和藥品會從黃河另一側源源不斷的運過來。
托克托、土默特諸部離黃河最近,受到大明軍隊的壓力也最大。此外,近年各部管轄之地陸續發現了煤礦和鐵礦,埋層之淺讓過往商人大爲震驚,有人甚至告訴托克托諸部貴族,他們的蒙古包下面就是黑色的金子,如果和大明議和,北平的商人會蜂擁而至,黃河沿岸很快會像北平一帶同樣富庶。所以二部早就失去了再打下去的信心,迫於對黃金家族的承諾才勉強支撐。現在阿里不哥系的也速迭兒帶頭主和,二部豈會不響應,在第一時間幫助恩克聯絡上了對面的親族,並於談判中爲本部討得了最大利益。
大勢去矣,窩闊臺系的貴利赤將軍低聲長嘆。無論今天的決議是什麼,托克托部和土默特部肯定會把南天門、參和坡(內蒙涼城一帶,距古和林不到五十公里)讓給明軍,失去了高山大湖作爲屏障,和林城就像沒有殼的雞蛋一樣不堪一擊。
“大家之見如何”!也速迭兒輕輕咳嗽兩聲,壓住了各部將領的竊竊私語。
“我部願意聽大王號令”,四子王部帶頭表示支持,他們部落和托克托諸部離得最近,如果堅持抗明,第一波打擊就會由該部承擔。
“他們可以降,我們科爾沁部的草原都被大明和金山部瓜分了,我們到哪裡去”?一個科爾沁殘部將領略微有些不滿。
恩克走到他的面前,低聲解釋:“燕王殿下承諾你們科爾沁諸部、杜爾伯特、郭爾洛斯回到昔令哥河以北,在唐麓嶺,阿支裡海子一帶放牧,但是不得和斡亦刺諸部起衝突,他們已經投降了大明,被封了不裡牙賜、乞兒吉思等四個王爺,當年被你們打殘後,他們部落沒剩多少人,薩彥嶺下人有的是草場(以上各地今屬於外蒙古)”。
“那不都在大漠以北”?科爾沁部的將領顯然對這個分配結果部滿意。
“那你們科爾沁部還想到哪裡,難道還想從震北軍手中收回北和林嗎,那個城市早拆了。還是想要我父王的淨州還是鹿州(包頭),不如把白雲保格德(白雲愕博,高品味鐵礦和稀土的聖地)也給你,由你部來抵擋大明的進攻”。恩克踏前一步,鼻子幾乎頂到對方的腦門,眼中兇光畢漏。
科爾沁部將領嚇得一哆嗦,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失去了北和林後,他們科爾沁各部的補給完全倚仗也速迭兒父子,不用說打,只要人家不高興斷了糧草,科爾沁諸部不到一個月就會永遠在草原上消失。
見氣氛有些不對,太師阿魯臺趕緊出來打圓場,用手分開二人,笑迷迷的說道:“何必呢,大家都是一家人,如今也是個權宜之計策,等各部恢復實力,天運逆轉,我們依舊是這片土地的主人”。
“是啊,現在我們打又打不過,逃又沒法逃,也只能這樣了”,幾個小部落附和。部落越小,議和時損失越小,反正歸順大明和歸順蒙古,他們的領地都不會有多大變化,歸順大明後,被吞併的可能還會更小些。
“那我們就儘快動手,事不宜遲,各部首領今晚都不要回去了,派親信去清點本部人馬,今夜子時在皇宮外集合,解除禁衛武裝”。恩克比其父也速迭兒果斷,將各部首領留做人質,想不隨同他父子造反都沒機會。
衆部族首領彼此對望,知道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太師阿魯臺,主帥也速迭兒父子肯定是早有預謀的,帳中大多數武將顯然也和他父子通過氣。有心給脫古思貼木兒報個信,恐怕第一個掉腦袋的就是自己。無可奈何,紛紛掏出印信,交給親信將領去駐地點兵。
突然,急促的馬蹄聲再次打碎夜空的寧靜,帥府周圍一陣喧譁。幾個守衛慌慌張張的跑了進來,跪在地上大聲稟報:“報大帥,禁軍統領額勒伯克帶侍衛求見”。
額勒伯克,脫古思貼木兒的胞弟,城內唯一一支鐵心支持脫古思鐵木兒的部隊由其掌管,今夜各部動手的第一目標,此刻,他來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