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空曠的大殿裡一片安靜,見的嘉靖起身踱步,一衆太監宮女都小心翼翼,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能在嘉靖身邊侍候的,哪個沒點眼力勁,誰都清楚嘉靖這段時間心情不好,這主子對太監宮女素來不假以辭色,一不小心,被當做出氣筒,那可就真是冤死了。
寂靜的大殿裡,嘉靖只能聽到自己緩緩的腳步聲,他微微皺着眉頭思慮着,胡萬里比他不過只大三歲,而且從錦衣衛收集的情報來看,身子比他要強健的多,遠征染病而亡,他有些將信將疑。
東興港新敗朝廷兩大水師艦隊,又開始征伐倭國,這節骨眼上,胡萬里染病身亡,上天對大明如此眷顧?會不會是胡萬里詐死以誘惑朝廷攻打小琉球?想想又覺不可能,縱使胡萬里身亡,東興港實力未損,朝廷仍然是無力攻打小琉球!因爲水師艦隊根本就不是東興港艦隊的對手,胡萬里沒必要在打的朝廷膽戰心寒之際詐死!
如果真是胡萬里死了,又將是什麼局面?東興港會內亂嗎?這個可能性不大,胡萬里有子嗣,東興港衆仍然還有主心骨!想到這裡,他不由有些頭痛,這些年來,東興港已經成了他的一塊心病,既無法打壓,又無法遏制其發展,眼見的東興港日見昌盛,實力迅速擴大,朝廷上下對此卻是束手無策,只能是坐視,這令他焦慮不已,眼下胡萬里若是真的死了,局面怕是會更爲複雜,他不知道這究竟算是好事,還是壞事?
能不能挑起東興港內亂?唯有東興港內亂,朝廷纔有機會!想到這裡。嘉靖彷彿是看到了一絲希望,腳步在不知不覺間也快了起來。
“皇上。”黃錦躬身進來,剛剛開口,便聽的嘉靖輕喝道:“出去!”他嚇的連忙躬身退出,出了殿門。來到臺階下,他才擦了下額頭上沁出的細汗,見的嚴嵩望來,他心有餘悸的道:“首輔大人暫且等等吧。”
“你沒說是緊急軍情?”嚴嵩不滿的道。
“一開口就被呵斥了出來。”黃錦說着輕嘆了口氣,才道:“等等罷。”
“西北軍情,十萬火急。”嚴嵩一路走的急。心裡也急,也是額頭見汗,用袖袍揩了下,他才道:“軍情如火,豈能延誤,這要等到什麼時候?”
聽的這話。黃錦也是鬱悶,真要耽擱了軍情,到頭來,倒黴的還是他們這些太監,略微沉吟,他便掃了幾個小太監一眼,道:“蔡七。去殿門口跪着,弄出點聲響來,皇上問起再開口。”
這簡直是讓他去送死,蔡七雖然千般不願,卻是不敢不尊命,當即躡手躡腳,提心吊膽的走到殿門旁,一眼瞥見嘉靖正背對着他,當即不言聲的跪了下來,在地上重重的磕了個頭。額頭上登時就烏青一片,嘉靖正自順着思路想着有哪些法子挑起東興港的內亂,聽的這聲響,不由的臉色一沉,立時便沉聲道:“來人!”
聽的這一聲。蔡七情知性命懸於一線,一旦嘉靖金口一開,就再沒有轉圜的餘地,情急之下,他連忙開口道:“奴婢在,西北十萬火急軍情。”
西北十萬火急軍情?嘉靖轉念便知是嚴嵩在外面,當即便道:“讓他進來。”
“奴婢遵旨。”蔡七如蒙大赦,連忙躬身道。
嚴嵩快步進殿,緊趨幾步在嘉靖跟前跪下道:“稟皇上,吉囊、俺答等部已攻破大同,俺答一路破石嶺關,徑取太原,吉囊由平虜衛入掠平定、壽陽諸處,總兵丁璋、遊擊周宇戰死。”說着便雙手呈上摺子。
大同失守!太原告急!嘉靖心裡不由一沉,韃靼騎兵長驅直入山西,南可下河南,東可入河北,拆開摺子快速的看了一遍,他才沉聲道:“宣大總督樊繼祖在做什麼?坐視大同城陷,坐視韃靼長驅直入山西?”
聽的這話,嚴嵩低着頭不敢亂開口,這樊繼祖可不是他擢拔的人,而是嘉靖一手擢拔的,略微沉吟,他才道:“樊繼祖上任不久又或是另有戰略。”
“太原乃山西會城,不容有失,命樊繼祖發兵救援。”嘉靖不容置疑的道:“若是太原失陷,叫樊繼祖提頭來見。”略微一頓,他才接着道:“着各處關隘嚴防死守,斷不能讓韃靼進入河南和北直隸。”
“微臣遵旨。”嚴嵩連忙叩首道,心裡卻是腹誹不已,若不是朝廷這些年將火器都調撥給了天津、海州艦隊,韃靼何至於如此囂張?如今倒好,兩支艦隊被東興港打的大敗,韃靼也日益猖獗,東南、西北兩線都岌岌可危。
嘉靖對韃靼卻是並不如何重視,韃靼騎兵不過是搶一把就走,動搖不了大明的根本,東興港纔是能夠撼動大明根本的存在,略微沉吟,他直接問道:“若是胡萬里身亡,會是何情形?”
聽的這無頭無腦的話,嚴嵩不由的微微有些發愣,暗忖錦衣衛經過這幾年的部署,難道已經有了刺殺胡萬里的把握?這個問題,他也不是從來考慮過,前幾年,嚴世藩從小琉球回來,談及東興港不禁兵器,曾經隱諱的提及過刺殺胡萬里之事,被他言詞呵斥了一頓,事後也曾考慮過這種情況。
略微沉吟,他才道:“微臣惶恐。”
嘉靖看了他一眼,道:“不記檔,但說無妨。”說着便向西暖閣踱去,跪了這半晌,嚴嵩也覺的膝蓋發麻,見狀,連忙起身跟了進去。
在炕上隨意的坐了,嘉靖才道:“賜坐。”
謝恩落座之後,嚴嵩才斟酌着道:“東興港之所以能迅速發展到如今這地步,能夠不斷改良研發出威力奇大的火器,皆是胡萬里之故,若是早幾年。胡萬里身亡,自是大快人心,然如今卻是難說。
如今東興港護衛隊已成氣候,兵力數萬,戰艦近二百艘。火器研發和生產都遠甚於朝廷,小琉球人口也有五六十萬之多,律法完備,人才培育、管理制度體系已然成形,且南洋大部都已納入東興港管轄之內,更爲堪憂的是人心!
東興港憑藉着海貿和海外的掠奪以及大量販賣奴隸積累了巨大的財富。在小琉球輕徭薄賦應該是沒有徭役,只象徵性的徵收一點賦稅,對農業、商業、手工業都大力扶持以邀買人心,深的百姓愛戴和擁護。
護衛隊軍官,特別是高層軍官基本都是胡萬里早年購買的小廝出生,對其忠心耿耿。胡萬里有兩個兒子,大的已經十歲,小的四歲,就算胡萬里身亡,以他在小琉球的威望和底蘊,小琉球也不會亂。”
說到這裡,他微微頓了頓。擡頭飛快的瞥了嘉靖一眼,見他聽的認真,臉上神情也頗爲平靜,稍稍遲疑,他才鼓起勇氣道:“胡萬里雖然目無君父,野心勃勃,但畢竟身受國恩,還顧及師恩和同門情誼,這些年東興港東征西討,勢力擴張迅速。實力亦快速膨脹,但胡萬里始終沒有邁出海外自立這一步,而且也從來不主動挑釁朝廷,只是全力對外擴張。
若是此時胡萬里身亡,東興港衆失去胡萬里的束縛。必然會擁立胡萬里之子,海外立國,真要如此,非是朝廷之福。”
靜靜聽完,嘉靖半晌沒有吭聲,嚴嵩這話說的頗爲公允,細細想來,東興港這些年還真是從來沒有主動挑釁過朝廷,幾次戰事,都是朝廷挑起的,東興港的反擊也都很有分寸,而且,以東興港如今的實力和地盤,胡萬里早就足以在海外稱王了,但他卻始終沒有邁出這一步,對外也一直是以大明總鎮小琉球總兵官的身份示人,大義名分一點都沒有混淆。
不管是出於什麼原因,胡萬里始終都給朝廷留下了和緩的餘地,若是換了他兒子,主弱僕強,必然是要海外立國的,到時候跟大明公開宣戰也不是什麼稀奇事。
想到這裡,嘉靖不由的懷疑,胡萬里會不會詐死而退居幕後,以便正大光明的跟朝廷宣戰?這念頭一閃,他便否決了,東興港在倭國留下一萬兵力,顯然是準備大舉征服倭國,這個時候,不是與朝廷宣戰的好時機,胡萬里不會如此做。
左想右想,他都找不出胡萬里詐死的理由,心裡不由的一陣黯然,胡萬里怕是真的凶多吉少,默然半晌,他纔將錦衣衛從堺港傳來的消息告訴給了嚴嵩。
聽的胡萬里遠征倭國,可能已染病身亡,嚴嵩不由的愣愣出神,心情複雜到了極點,半晌他才頗爲費力的道:“此事畢竟只是猜測。”
“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豈能事到臨頭再做綢繆?”嘉靖緩聲道:“東興港之威脅,遠甚韃靼,不容有半點輕忽,若是胡萬里身亡,朝廷該如何應對?”
“微臣愚鈍。”嚴嵩忙躬身道,他心知嘉靖既如此說,必然是心中已有想法,他要做的只是拾遺補缺。
果然,嘉靖接着便道:“東興港唯有內亂,朝廷方纔有機會分化拉攏,東興港這些年打下了偌大的疆土,名義上都是咱大明的,東興港的火器作坊、海貿船隊、艦隊、護衛隊,咱們都的想法子全部收歸朝廷,必須的讓東興港內亂。”
說到這裡,他打住話頭,呷了口茶,茶早已涼了,他也毫不在意,潤了潤嗓子,他便循着思路說道:“要挑起東興港的內亂,唯一能做文章的,便是胡萬里的子嗣,他兩個兒子,長子是妾所生,十歲,次子是正室所生,才四歲,長子的生母雖是妾室身份,但聽聞是丫鬟出身,與護衛隊高層軍官是一同買來的,與軍方關係極好,不論是立嫡還是立長,都能輕易挑起爭議。”
聽的這話,嚴嵩亦不由的暗暗歎服,這法子確實不錯,略微沉吟,他才謹慎的道:“如此,朝廷對胡萬里便要賜祭葬,贈官職。賜諡號,還的派東興港信賴的官員前往祭奠,方纔能見機行事。”
東興港不缺銀子,朝廷能拿的出手的便是名分了,要拉攏東興港衆。就必須的厚待胡萬里,嘉靖微不可察的點了點頭,道:“胡萬里也算是有功於社稷。”
見嘉靖態度勉強,嚴嵩忙躬身道:“皇上,胡萬里倡建農學院、推廣高產抗旱抗寒農作物、創辦慈善會、開發小琉球、收復滿刺加、徵安南、徵倭國、徵南洋爲大明開疆拓土,實是功不可沒。微臣竊以爲,胡萬里之功,足以晉封公候。”
晉封公候!嘉靖微微一怔,便反應過來,這是千金買馬骨,是出於拉攏東興港衆的需要。胡萬里若是不能封公封候,如何封賞他兒子?總不能封他兒子——一個十歲或是四歲的孩子爲總兵官吧,唯有世襲的公侯,才能名正言順,才能讓東興港衆心熱,足以招攬他們歸順朝廷,也唯有公侯的爵位。才能挑起東興港內亂!
略微沉吟,他才緩緩開口道:“國家名器,例不輕授,待的消息確切之後再說罷。”
一艘有着長長而尖削首柱,船身狹長的風帆快船靈活快速的駛入雙嶼港海面,不少海商和船員水手一見這船便興奮的呼喊起來,這艘飛剪船,不少人見過,就算沒見過,也聽說過。都知道這是東興港新造的快船,速度快的驚人,比風帆戰艦還能快出一倍。
都聽說這艘船跟隨東興港艦隊征伐倭國去了,不想卻在雙嶼港看到這艘船,一衆人自然興奮。消息很快就傳了開去,不少人都放下手中的活兒來看新奇,總管許明軍聽聞後也趕到了碼頭,他是知道這艘船確實去了倭國的,難道徵倭艦隊這麼快就返航了?
飛剪船很快就進了港口,船一靠岸,一個軍官便跳上岸,看了許明軍一眼,才道:“許總管?”
“正是。”許明軍拱手一揖,正待客氣詢問一下,對方已是敬禮道:“請許總管跟我上船。”
許明軍疑惑的隨他上船來到底艙,便見到雙眼紅腫,一臉憔悴,神情萎靡的韋一笑,他不由嚇了一跳,難道東興港打了敗仗?否則這位胡萬里身邊的軍官何以如此模樣?
韋一笑瞥了他一眼,聲音沙啞的道:“許總管,馬上收集雙嶼港所有的白布。”
真是打敗仗了?許明軍一顆心登時就提了起來,有些緊張的道:“不知道要多少?”
“所有船隻都要掛白幡,一萬多官兵要帶孝。”韋一笑哽咽着說不下去。
一萬多官兵帶孝,這是死了主帥?許明軍登時恍如巨雷轟頂,臉上的鮮血彷彿一瞬間被抽乾一樣,蒼白如紙,語不成聲的道:“少爺少爺。”
“少爺歸天了。”
“少爺——”許明軍登時嚎啕大哭,他能有今日,許家能有今日,完全都是胡萬里的提攜,想不到胡萬里如此年輕,便英年早逝,他登時悲痛欲絕,放聲大哭。
韋一笑擦了擦滾落的淚水,道:“雙嶼港現在還不能走漏消息,許總管節哀,大軍明日便到,不能耽擱,除了白布,還要一口上好的棺槨,另外將雙嶼的守軍連以上軍官都叫來。”
雙嶼港上下發瘋似的收羅白布,這消息自然瞞不住,各種各樣的猜測登時就滿天飛,都以爲是東興港打了敗仗,不過,很快所有人都發現不對,因爲許明軍派船隊去寧波城收購白布了,什麼樣的慘敗要那麼多白布?東興港徵倭國,就算會敗,也不可能會大敗,除非是遇上風暴了,不過,遇上風暴,那是船毀人亡,屍首都找不到,怎的會要如此多的白布?所有人都隱隱猜到可能出大事了。
三日後,飛剪船抵達漢武港,整個漢武城隨即哭聲震天,滿城白幡,作坊停工,商賈休市,學堂放假,所有的茶樓、酒樓、青樓全部關門,家家門前都掛着白幡,街道、港口、軍營處處都飄着白幡。
次日上午,插滿白幡的龐大船隊緩緩抵達漢武港海面,留守小琉球的所有戰艦在港口外排成整齊的兩列,船上不僅插滿了白幡,連火炮炮管上都繫着白布,看到船隊駛近,額頭繫着孝帶,胸前繫着白花的李健沉聲下令:“鳴炮!”
“轟轟轟轟”沉悶的炮聲之後,船隊緩緩駛進港口,碼頭上,披麻戴孝的徐清曼早已哭的渾身發軟,不是丫鬟攙扶着,根本就站不穩,當護衛隊一衆高級軍官擡着漆黑的棺槨從戰艦上緩緩登上碼頭,整個漢武港立時哭聲震天。
徐清曼嚎啕着撲了上去,撫棺大哭,劉思武沉聲吩咐道:“放下,開棺!”
開棺?徐清曼不由的微微發愣,她雖然哭的賣力,卻不過是做樣子給外人看,她清楚這是胡萬里的計劃,撫棺大哭那是題中應有之義,但劉思武爲什麼要叫開棺?正在疑惑不解,棺槨已經打開,棺槨裡,胡萬里靜靜的躺着,四周包的嚴嚴實實,上面蓋着護衛隊軍旗,臉上毫無血色,根本不似活人。
“夫君——。”徐清曼嚇了一跳,連忙哭着上前,伸手一探,發覺確實是死人,她連驚帶嚇登時就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