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港,整個月港上下此時已經呈現出一副兵荒馬亂的景象,大街小巷,到處是揹着行囊,扶老攜幼,神情焦急,腳步匆忙的人羣,各個港市更是一片混亂,所有的商鋪都在忙着搬運貨物,各種吆喝聲,斥罵聲不絕於耳。
港口市,‘林記漳絨漳緞商號’的掌櫃林德旺站在商鋪後碼頭上一迭聲的催促着搬運貨物的夥計,“都麻利點,將所有打好包的貨物都戳上印記,忙活完,所有夥計賞銀元兩枚!”
已是四月初,天氣已經有些熱了,再加上心裡着急,林德旺滿臉都是汗,卻也顧不上擦一把,臨近東洋海貿旺季,月港的商賈都囤積了大量的貨物,‘林記’也不例外,他是做夢也沒想到,朝廷居然會圍剿月港,這些貨物若是損失了,多年的辛苦打拼可都白費了。
就在林德旺忙的滿頭滿臉是汗的時候,平素與他們交好的掌櫃陳鼎浩匆匆趕來過來,也不寒暄,直接就將林德旺拉到一邊,輕聲道:“林老弟這是要將所有貨物都運去海門島?”
聽的這話,林德旺不由一愣,愕然的看着他道:“陳大哥難道準備留在月港?有道是匪過如梳,兵過如篦,留在月港,這些貨物能夠保全?”
“老弟難道還看不出,東興港胡大人這是要造反,老弟這一去小琉球,就是投匪,以後想回頭可就沒機會了。”陳鼎浩輕聲道:“就算不爲自個考慮,還能不爲子孫後代着想?”
聽的這一說,林德旺略微遲疑,便堅定的搖頭道:“就算是胡大人要造反,也不是一般的海賊。留在月港,咱們可是什麼都沒有了,月港肯定是要封的,咱們連東山再起的機會都不會有,還不如搏一把。”
“話是不錯。”陳鼎浩湊上前耳語道:“將貨物盤去小琉球。派人跟着去打理,自個悄悄留下來。”
林德旺搖了搖頭,道:“留在月港未必安全,一旦被指認出來,一場官司是少不了的,東興港艦隊兩日時間便到。海門島更安全。”說着,他一拱手道:“陳大哥三思。”說完,馬上快步離開,眼下時間緊急,他可沒時間閒磨牙。
海門島距離月港有二十餘里水路,之所以選擇這裡做爲退路是因爲這島嶼足夠大。而且這裡的港口水深,東興港戰艦和大海船都可以直接進港,此時的海門島碼頭同樣是一片忙碌,月港負責轉運的小船進進出出的忙着將一船船的貨物和人羣送上海門島。
半山腰上,嚴力巡視完火炮陣地,便愣愣的望着航道上密集的小船,有些黯然神傷。雖然早就料到月港會有這麼一天,但這天真的來臨了,他還是充滿了不捨,月港凝聚了謝嚴兩家太多的心血。
半晌,他才轉過身來朝東北方海面上望去,海面上空蕩蕩的,不見一艘船隻,永寧衛、泉州衛的戰船已經封鎖了出海口,根本沒有船隻敢出海,對於海面上攻擊。他根本就不怵,雖然月港的船隊被抽調了六成,但也還有三十多艘海船,船上裝載的大小弗朗機炮比水師戰船多遠了,炮手也都是熟練炮手。雖然比不上東興港,但比朝廷水師卻是強遠了,海上開戰,他絲毫不擔心,他擔心的是陸路。
眼見天色不早,他便吩咐道:“嚴密監視海上動靜,一旦發現敵船,馬上開炮示警,我回月港看看。”說完,他便快步下山。
謝家大院也是一片忙亂,一衆家眷子弟下人忙着收拾金銀細軟,忙着裝箱上車,一片亂哄哄的,唯獨東跨院裡安靜異常,謝文昌搖着摺扇在房間裡緩緩的來回踱着,神情有些沉鬱,聽的稟報嚴力來了,他一合折扇便迎了出去。
嚴力快步進了院子,一見面便問道:“如今是什麼情形?”
“午後來報,泉州、鎮海兩衛兵力距離月港還有百餘里。”謝文昌邊說邊伸手禮讓了一下,這才折回房間,徑直在椅子上坐下道:“月港富足,三衛官兵皆知,估計明日一早,最遲在午時,兩衛官兵就能抵達月港,發起攻擊。
東興港艦隊駐紮在萬里港,應該在今日午時左右出發,最快要在後日才能趕到,咱們在海門島至少要堅守一天半。”
“一天半沒問題。”嚴力沉聲道:“問題是如此短的時間,轉運怕是有些緊。”
“貨物是有些多。”謝文昌頜首道:“連夜轉運。”
隨着夜幕的降臨,月港上下燃起了無數的火把,將整個月港照的燈火通明,特別是航道上的船隻,遠遠望去,恍如一條火龍。
月港對面隔海相望的海滄鎮,永寧衛指揮使幹偉帶着一衆屬下站在海邊眺望着燈火通明的月港久久沒有吭聲,朝廷下令圍剿月港,與東興港已經是再沒有緩和的餘地,永寧衛與小琉球隔海相望,以後的日子怕是難熬了。
“可惜了月港。”千戶吳達成幽幽的道:“真不明白,朝廷這是要鬧哪樣,非的將東興港逼上絕路不可。”
“說的是。”千戶王生濤附和着道:“圍剿了月港,接下來便是厲行海禁了,咱們的好日子算是到頭了。”
“別妄議朝政。”指揮同知張文昊沉聲道。
“都一邊呱噪去。”幹偉不耐煩的揮了揮手,待的一衆人都遠遠退開,他才煩悶的道:“胡萬里對朝廷也不薄,又是送銀子送金礦,又是送火炮,還準備爲朝廷徵安南,還要怎的?老子也想不明白,朝廷爲什麼非要逼反他不可,打起仗來,咱們永寧衛是首當其衝!”
張文昊委婉的道:“大人沒聽說,胡大帥吞了朝廷四萬水師。”
“胡萬里爲什麼要吞那四萬水師?”幹偉撇了撇嘴,不屑的道:“誰叫朝廷無德無信來着,人家在前面爲朝廷賣命,朝廷卻在背後捅刀子。這叫活該!咱們帶兵要都這樣,還不亂套了?”
聽的這話,張文昊亦是無語,朝廷這事做的確實不厚道,一名親衛這時跑上前來。稟報道:“大人,都司大人傳召。”
幹偉略微沉吟了片刻,才道:“叫千戶以上的武官過來。”
待的一衆將領都圍上來,幹偉緩緩的掃了幾人一眼,才沉聲道:“這幾年你們也沒少拿月港的孝敬,明天打月港。不管是怎麼佈置,你們自己心裡要有底,搶錢搶東西儘管衝在前面,但不要往海門島靠,分到打海門島的,自己機靈點。別給咱們永寧衛招禍!”說完,他掉頭就走。
見的幹偉走遠,張得貴輕聲嘀咕着道:“聽說新來的都司大人明天要親自督陣,這仗怎麼打?”
張文昊沒好氣的訓斥道:“嘀咕什麼?又不是不讓你們打,避開謝文昌、嚴力就成。”
次日一早,天邊剛露出魚肚白,謝文昌便趕到了容川碼頭。看着碼頭上仍然是一片忙碌,他不由的有些焦急,他也清楚,這個時節月港的貨物囤積的多,指望一天一夜都轉運上海門島是不可能的。
見他過來,在碼頭上值守的嚴管事連忙迎了上來,拱手一揖,道:“大當家的。”
謝文昌顧不上寒暄,徑直問道:“還有多少貨物沒有轉運?”
“沒法統計。”嚴管事道:“估摸着至少還有一半。”
“留給咱們的時間不多了,頂多只有半天。叫他們加快進度。”
“大當家的。”嚴管事說着一指碼頭,道:“所有的船員水手都是熬了一日夜的,又累又疲。”
“叫月港護衛隊頂替一個時辰。”謝文昌沉聲道:“安排好伙食,告訴他們,午後就可以休息了。”微微一頓。他才接着道:“另外,時間有限,優先轉運值錢的貨物。”
嚴管事忙躬身道:“回大當家的,一直就是優先轉運值錢的貨物。”
“登島的人多不多?”謝文昌關切的問道,他清楚,小琉球如今最迫切需要的還是人口,不過,他也清楚,願意遷居小琉球的主要還是商賈,當地百姓願意前往的並不多,小琉球畢竟孤懸海外,這一遷離,不知道何時才能夠回來,故土難離,是人之常情,再加上這些年來,月港以及周邊的百姓都頗爲富足,沒有多少人願意前往小琉球。
“回大當家的,因爲船隻緊張,人都是步行到海門島對面用海船轉運,小的不是很清楚。”嚴管事略微一頓,才謹慎的道:“不過,小的聽說,有不少人往西南去了。”
謝文昌不由暗歎了一聲,轉身離開了碼頭,往西南逃的的人流是最大的,這他清楚,就因爲西南邊沒有官兵,不過,天知道等待這些個百姓的是什麼下場?雖然擔憂,他也沒有法子,月港四處早就張貼了告示,說明了留守月港和逃亡都有極大的風險,前往小琉球纔是最爲安全的,沒人相信,他也只能聽之任之,強扭的瓜不甜。
巳正時分,月港西北,漳州方向率先響起了槍炮聲。
聽的隱隱傳來的炮聲,謝文昌知道這是對方的先頭部隊到了,留戀的看了一眼熟悉的院子,他便轉身快步疾行,邊走邊吩咐道:“傳令,停止貨物運送,所有船隻空出來,在各個碼頭接應撤退的護衛隊。”
微微一頓,他又接着道:“命令西北、東南兩支護衛隊,邊阻擊邊各自往預定地點撤離,主戰場在海門島。”
就近在碼頭上了小船,順流而下到海門島,不過只大半個時辰,到的海門島港口外的海面,謝文昌才發現對面岸邊竟然還滯留有一大片密密麻麻的人羣,估計這些人可能都是一大早才趕來的,看着一艘艘小船忙着將人羣往大海船轉送,他眉頭不由一皺,當即吩咐道:“划過去。”
小船迅速的靠近了岸邊,謝文昌站在船頭上高聲道:“我是謝文昌,大家都安靜。”船上一衆隨從也跟着齊聲高喊,人羣很快就安靜下來,月港西北、東南兩處的槍炮聲也立時清晰起來。
謝文昌掃了人羣一眼,便揚聲道:“海門島肯定有一場惡戰,大家沒上船的,直接往東走,東興港艦隊明天就會前來接應,你們明天再到海邊來。”
聽的這話,人羣裡登時議論紛紛,很快就有人開始往東撤離,海門島有一場惡戰,這是肯定的,留在岸上雖然也不一定安全,但海門島同樣不安全,而且聽的這槍炮聲越來越近,誰也不願意再停留在這裡,人羣很快就散了開來。
海門島對面的雞嶼島海面,新上任的福建都指揮使魯鵬一身戎裝站立在船首,王着對面一字排開的三十多艘海船,沉聲道:“傳令,三衛戰船一舉滅掉對方船隊,強攻海門島,雞犬不留,擂鼓!”
隨着令旗揮舞,沉悶的鼓聲在海面響了起來,一大片黑壓壓的大小戰船立刻升帆,緩緩向海門島衝去,徵繳小琉球,永寧三衛因爲封鎖月港,所有的戰船和兵力都得已保存下來,如今傾巢而出,一百多艘戰船也是頗爲壯觀。
魯鵬面無表情的看着這頗爲壯觀的一幕,他年紀不大,才三十八,能坐上福建都指揮使的位置實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雖說有資格,也頗有善戰之名,但按資歷,他根本就排不上號,聽聞是嘉靖欽點的他,這讓他有些受寵若驚,上任第一仗,他是煞費苦心,力爭打出朝廷水師的威風來。
對於衛所兵丁的戰力,他很清楚,對上東興港艦隊,那是沒有任何勝的指望,但圍剿月港,他還是頗有信心的,畢竟是佔有絕對優勢的兵力,又是在自家地盤做戰,而且月港沒有戰船,不過是海船上多架了幾門火炮而已,這要都打不贏,他這個都指揮使也不用當了。
海門島海面上,三十多艘月港海船一字排開,居中的一艘大船上,嚴力站在船首,當看到所有戰船全部衝着他的船隊而來,臉上神情登時凝重起來,看來對方是準備先殲滅他的船隊再攻海門島!
略微沉吟,他便沉聲道:“升滿帆,航向西北,避其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