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都指揮使司衙門,東跨院。
福建都指揮使仲欽也同樣是無比的糾結,他的壓力比胡萬里更大,因爲奉的是中旨,這一戰對他而言可謂是生死之戰,一戰而勝,有嘉靖撐腰,他或許還能挺過張璁的打擊,若是敗了,他承受的將是嘉靖和張璁的雙重打擊,絕對沒有活路。
審視了半晌小琉球的海圖,他緩緩的在廳堂裡來回的踱着步子,反覆的思慮着徵東興港的方案,在這方面,夏言根本指靠不上,王廷相倒是頗有軍事才幹,但王廷相不奉中旨,早就閉門不出,別說參贊軍務,就連東興港的情形,也閉口不談。
更讓仲欽無語的是,夏言不允許他召集都指揮使司衙門的屬官商議,非要等到東興港遠征軍離開漢武港,才準公開,對此,他雖是頗有腹誹,卻也不是不能理解,夏言這是擔心萬一胡萬里變卦不徵安南,朝廷欲徵東興港的消息就能控制在最小的範圍之內。
一陣輕微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夏言緩步踱了進來,含笑道:“子安,晌午了,先用餐。”
仲欽這時候哪裡有心思吃飯,拱手見禮後,他便道:“夏大人,下官欲見見王大人,詳細詢問一下東興港的地形,防務等情況。”
“不用去了。”夏言含笑道,說着從袖子裡取出一張圖紙道:“這是子衡畫的東興港示意圖。”
略微瞟了一眼示意圖,仲欽便道:“王大人願意參贊軍務?”
夏言搖了搖頭,道:“他不過是不希望被皇上視爲東興港賊黨罷了。”說着,他將圖紙攤開在桌上,指點着道:“這是東興港港灣,兩面環山,山上皆有炮臺,具體數目不詳,這裡是一面城牆。將東興港一分爲二,城牆上有菱形炮臺六座,北面是平原。”
盯着圖紙看了半晌,仲欽才輕嘆道:“難怪王大人說東興港易守難攻,以東興港火炮之威力,如此地形,確實稱得上是固若金湯。也難怪胡萬里不擔心東興港安危,敢分兵遠征安南。”
“子安何必長他人威風。”夏言轉身在椅子上坐下,道:“東興港即便是固若金湯,也不過是數千之衆,其分兵之後,何足懼哉?”略微一頓。他才接着道:“所謂的東興港風帆戰艦無非就是仿造弗朗機人的戰船,屯門之戰,西草灣之役,朝廷水師以兩衛兵力便大敗弗朗機人,如今子安能調集四省水師,何愁拿不下區區一個東興港?”
仲欽看了他一眼,沒有做聲。他很清楚,東興港戰艦可不是嘉靖二年的弗朗機戰船能夠相提並論的,不論是火炮數量還是火炮的威力,都不是一個層面上的,不過,他不願意與夏言辯駁,說到打仗,他是打心眼裡瞧不起文官。
見他不吭聲。夏言關切的道:“子安可已有了初步的方案?”
略微沉吟,仲欽才沉聲道:“咱們在戰船和火炮方面都弱於東興港,徵繳東興港,只能是以多取勝,海面開闊,視野廣闊,妄圖奇襲、偷襲。可能性微乎其微,此戰,夏大人要有所準備,一則。損失會很大,二則,未必能夠全殲東興港賊衆,對方一心要逃,咱們是無能爲力的。”
聽的這話,夏言臉色有些陰沉,略微沉吟,他才道:“說說你的方案。”
仲欽卻是不慌不忙的問道:“夏大人,下官敢問一句,此番徵繳東興港,是以摧毀東興港以及消滅東興港的工匠爲主,還是以殲滅東興港艦隊或是兵丁爲主?”
夏言緩緩撫弄着長鬚,似笑非笑的道:“子安以爲應當以何爲主?”
“自然是摧毀東興港爲主。”仲欽毫不遲疑的道:“恕下官直言,朝廷水師戰船在船速和火炮的威力方面都與東興港戰船相差甚大,要想殲滅東興港艦隊,實是奢望。
此戰,只能摧毀東興港,東興港火器威力雖大,但彈藥的消耗卻是甚爲驚人,摧毀東興港的火器作坊,殺掉或者是擄掠東興港的所有工匠,東興港艦隊便成無根之萍,不足爲患,要想東山再起,至少需要數年之久。”
“子安見的透徹。”夏言頜首道:“此戰旨在摧毀東興港,儘量擄掠東興港工匠,朝廷需要東興港的工匠來製作火器,有了這批工匠,也就無須擔憂東興港死灰復燃,東山再起。”
“如此,這仗就好打多了。”仲欽信心十足的說道。
漢武港,寬闊的碼頭上旌旗飄飄,樂鼓喧天,密集的鞭炮聲不絕於耳,碼頭附近擠滿了前來觀看船隊起程遠航這一盛況的商賈和百姓。
安南遠征軍連戰船帶商船一起足有七十餘艘海船,還有不少跟隨遠征軍一道南下南洋的海商船隊,加在一起近二百艘海船,放眼望去,桅杆如林,船帆如雲,即便是海貿旺季的月港也看不到如此鼎盛的場景。
不論的見多識廣的商賈工匠還是僻居一隅的移民百姓,看着一艘接一艘的戰船商船楊帆起航緩緩的駛出港灣,一個個都是心情振奮,對漢武港的未來充滿了希望,“大明威武,東興威武!”的高呼聲浪一陣高過一陣。
福州錦衣衛南鎮撫司千戶端木堅腳步輕快的走進福州都指揮使司衙門徑直來到東跨院,一進廳堂,瞥見夏言、仲欽正低頭看圖,他忙就地行了個軍禮,道:“二位大人,方纔接到線報,東興港遠征軍已經從漢武港起航。”
“走了?”夏言擡起頭盯着他道:“胡萬里可隨軍遠征?”
“胡萬里親率大軍遠征。”端木堅飛快的稟報道:“據報,漢武港次番遠征,聲勢浩大,計有風帆戰艦十艘、風帆商船十艘,隨行海船二百餘艘,船隊極爲龐大。”
“二百餘艘海船隨同出征?”夏言不由一呆,狐疑的看了他一眼,才道:“情報沒錯?”
“夏大人有所不知。”仲欽解釋道:“海上遠航,海商皆喜組成船隊,以便一路互相照應。昔年三寶公寶船隊下西洋,也有不少商船隊隨行,東興港徵安南,從海上遠征,第一個落腳點必然是占城港,那也是海商船隊南下的第一個停泊點,隨行的海商船隊多。不足爲奇。”
說着,他便問道:“東興港出動多少兵力遠征?”
“回大人,東興港出動兵力二千二百餘,衛所兵丁五千。”端木堅忙回道:“如今漢武港只留下了二百防守兵丁。”
“二千多人徵安南,這應該是東興港一半的兵力。”夏言輕撫着長鬚,道:“如此說來。東興港剩餘的兵力也就只二三千人?”
“夏大人所言甚是。”仲欽緩緩說道:“王大人說東興港的風帆戰艦隻有十四艘,另有五艘在建的,總計十九艘風帆戰船,從出動的戰船數量來看,是東興港一半的數量,據此推算,出動的兵力也應該是一半。夏大人的估算應該差不了多少,頂破大天,東興港也只留有三四千兵力。”
夏言微微頜首道:“如今東興港既然已經分兵,子安可以放手施爲了。”
“大人。”仲欽起身一揖,道:“如今沿海衛所戰力已不能與立國之初相較,各衛所水軍力量有限,平素都只在近海活動,極少執行遠海巡邏和作戰任務。此番徵繳小琉球,須在海上航行兩日,懇祈大人下撥一批銀兩以激勵軍心,鼓舞士氣。”
小琉球距離福州不過兩日航程,這也算是遠海?還要銀子激勵軍心士氣?夏言不由暗自腹誹,這些個丘八還真是讓人無語,他登時沉下臉來。道:“子安該不會是認爲老夫侵吞了賞銀?”
“下官不敢。”仲欽忙躬身道:“下官並非妄言,徵小琉球實是遠海作戰,東興港艦隊更是名聲在外,若無激勵。一宣佈是徵繳東興港,各地衛所武官必然紛紛藉故推諉不前,下官亦知朝廷在西北開支不菲,國庫並不充盈,也未指望朝廷下撥賞銀,只是。”
這傢伙要縱兵劫掠?小琉球的沙金同樣也是名聲在外,搶就搶吧,總的先將東興港拿下來,日後兜不住,這惡名也不用他來背,略微猶豫,夏言才道:“子安有話儘管直言。”
“大人。”仲欽沉聲道:“月港也是東興港名下。”
“不行。”夏言斷然喝道,開什麼玩笑,在小琉球搶也就罷了,這傢伙居然連月港也想搶,微微一頓,他才道:“朝廷有意接管月港,月港不能毀於戰火,小琉球萬里港的沙金還不夠你激勵士氣?”
閩江出海口下方數裡遠的東銀海灣,這兩日聚集了烏壓壓一大片大大小小的水師戰船,都是來自南直隸和浙江沿海各衛的,一衆官兵根本不知道在快過年的時候趕來這裡做什麼,碰頭之後還以爲是會操,紛紛在船上破口大罵。
待的發現匯聚而來的戰船兵丁越來越多,而且還有不少徵調來的海船,上面都滿載着兵丁,這才發覺情形不對,紛紛打探猜測此行目的,很快,朝廷調集四省水師徵繳東興港的消息就在東銀海灣流傳開來。
登時就引起一陣恐慌,跨海峽徵繳東興港,在海上航行兩三天,開什麼玩笑,有多少年沒出過遠海了,大多數官兵最多也就是在近海轉轉,從來沒出過遠海,出遠海可不是鬧着玩兒的,風大浪大,別說是迎敵對戰了,沒出過遠海的,暈船都暈的只剩半條命了,還打什麼仗?
更何況對手還是最近聲名遠播,稱霸大明海域的東興港艦隊,沿海衛所官兵,誰沒聽過東興港的名頭?人家可是敢跑到倭國去打倭寇,敢下南洋從弗朗機人手裡搶佔滿刺加的,一色的風帆戰船,一艘船就數十門火炮,憑他們這些戰船,跟東興港艦隊交戰,這不是找死嘛?
“咚咚咚”沉悶的鼓聲在海灣中響了起來,聽的鼓聲,所有的官兵都跑出甲板望向臨時在海灣北側搭建起來的巨大帳篷——帥帳,一個個都提心吊膽,大帥來了,看樣子是準備開拔了。
一衆領兵前來的參將、遊擊將軍、橫海將軍、驃騎將軍等紛紛換乘小船登岸趕往帥帳,三通鼓響過,一衆將領入帳行參拜之禮後,仲欽瞥了一眼夏言。開口道:“今日升帳召集諸位前來,議一議徵繳小琉球東興港的方案。”
一衆將領都跟仲欽一樣,是捏着鼻子前來的,有道是自家事自家知,自己手下的兵馬是個什麼情況,他們最清楚,仲欽話音一落。滿帳將領齊齊都望向坐在左首的夏言,不待仲欽開口,浙江都指揮僉事遊擊將軍程寬便拱手一揖,道:“稟大帥,軍中已流傳開此行是徵繳東興港,軍心渙散。士氣低沉。”
程寬這一開口,就跟捅了馬蜂窩似的,一衆將領紛紛跟着開口,“稟大帥,末將潮州衛水寨已經數十年未曾出遠海做戰,橫渡海峽,風大浪大。未接戰,手下兒郎便已暈了一半,這仗如何打?”
“稟大帥,末將觀海衛戰船從來就沒出過杭州灣,今番來福州,一路就有不少人暈船。”
“稟大帥,末將定海衛,戰船已經五年未曾大修。怕是經不起風浪。”
“稟大帥。”
見一衆將領一個接一個蹦出來訴苦,仲欽面無表情,老神在在的端坐在帥案後,一言不發,夏言臉色則陰沉的滴水,他很清楚,這都是衝着他來的。待的一衆將領都閉了口,他才輕咳了一聲,道:“小琉球距離福州不過兩日航程,這也算是遠海?”
一將領躬身道:“回大人。當日不能往返的海域,都是遠海。”
“回大人。”又一將領躬身道:“正統之後,末將再未聞有朝廷水師逐寇於小琉球。”
“回大人,沿海衛所水軍不集中,防守海域有限,只能執行近海防禦任務,末將等從未出過遠海。”
夏言一顆心已經沉到谷底,就指望這樣一羣將領去徵繳東興港?難怪胡萬里敢選擇近在咫尺的小琉球爲根基,他是早就洞察了沿海衛所水師的衰敗,朝廷就算能夠大力造艦鑄炮,短短一兩年時間怕是也無法訓練出一支能夠抗衡東興港艦隊的水師來。
見夏言臉色難看,仲欽一拍桌子,喝道:“夠了!朝廷水師的臉面都被你們丟盡了。”說着,他騰的一下站起身來,惡狠狠的道:“開弓沒有回頭箭,別他孃的給老子說什麼遠海近海,暈船,破船之類的,要死也給老子死在海上!
東興港艦隊已經分兵一半遠征安南,如今東興港就只九艘戰船,二千新兵,他孃的,六百艘戰船,四萬人,你們就是一羣豆腐渣,也能撐死東興港這隻小豬崽!告訴你們,不乘着東興港現在實力弱滅掉它,以後你們就等着一個個戰死在家門口,東興港就是一條惡狼,絕對不會只甘心盤踞在小琉球!
橫渡海峽,兩日的航程算什麼?把你們走私出海去東瀛下南洋的勁頭拿出來,小琉球的金礦沙金放任你們洗劫,東興港金山銀海也任你們瓜分,回過頭來,還有月港!朝廷只要徹底滅了東興港!都聽明白沒有?”
東興港的富足,小琉球的沙金和富金礦早就傳遍了沿海衛所,月港的繁華更是人盡皆知,一聽這話,衆將都是大爲振奮,瞥見夏言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顯然是默許的,一個個登時都放下心來,轟然應道:“末將等明白。”
“好,下面來議議徵繳方案。”仲欽滿意的掃了衆將領一眼,緩緩的坐了回去,道:“考慮到有些官兵確實不曾出過遠海,船隊先橫過海峽,在萬里港休整一日。”
次日一早,東銀海灣二百艘戰船揚帆起航浩浩蕩蕩的往萬里港殺去,船隊離開海灣不久,海灣南部數裡之外的一個小島上便飛起了兩隻灰色的信鴿。
海灣居中的一艘大船甲板上,福建都指揮同知吳有盛望着船隊逐步變成一片黑點,正想返回艙房稟報,擡頭便見仲欽緩步出了艙房,他忙迎上前,有些擔憂的道:“大帥,如此大的船隊,怕是瞞不過東興港。”
“本就沒打算瞞東興港。”仲欽雲淡風輕的道:“這些前鋒都是爲未出過遠海的,兩百艘船,足夠東興港忙活了。”
吳有盛心裡一陣發寒,這可是一萬多人,略微遲疑,他才道:“大帥這是調虎離山?”
“算是吧。”仲欽頜首道:“東興港移民不易,不會眼睜睜看着他們去禍害萬里港,此舉倒不是要調虎離山,而是要防備東興港用戰船將最重要的工匠轉移走。”
天空有些陰,十數裡外便看不見船隊的影子,仲欽擡頭望了望,這天氣看不遠,對他來說,是件大好事,能省不少事。
見他擡頭望天,吳有盛含笑道:“大帥不必擔心,那幾個老漁夫看天氣的本事了得,極少失誤,這三四日都不會變天。”
“這天氣好。”仲欽淡淡的說了一句,便一揮手,道:“傳令,起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