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的爭執,坐在官轎裡的按察司副使張季才聽的清清楚楚,他本意便是稍稍教訓一下這個胡知縣,不成想對方竟然絲毫不把他這個按察司副使放在眼裡,他登時又添了幾分惱怒。
按察司掌全省刑名按劾之事,有振揚風紀,澄清吏治,考察外官,管理驛傳之職責,他這個按察司副使分巡各府,便是知府見他也要客客氣氣,不敢有絲毫怠慢,一個小小知縣竟然敢不跪迎,這還真是頭一遭遇上。
這個胡知縣還真是無法無天了,不僅從他們口袋裡掏錢,而且還如此狂傲,不剎剎他的銳氣,日後不定還鬧出什麼事來,當下,他便跺了跺腳。
聽的聲音,轎伕趕緊的將轎子前斜,張季才輕咳了一聲,這才一哈腰出了官轎,神情倨傲的掃了衆人一眼,在一衆綠袍和青袍的襯映下,他那一身緋紅的官袍分外耀眼。
見正主兒終於出場了,胡萬里自然是無話可說,官場的規矩不是他能夠破壞的,飛快的瞥了對方一眼,見其不過四十左右,一張馬臉,濃眉下一雙鷹戾的三角眼正盯着他,便連忙跪下道:“下官漳州府龍溪知縣胡萬里恭迎上官。”
張季才盯着他看了足有移時,這才收回眼光,他也不吭聲,饒有興致的左右張望,打量起縣衙的門前的景緻來,半晌不聞聲響,胡萬里自然清楚張季纔打的是什麼主意,看來他今兒專程趕來,就是要讓他難堪的。
略一沉吟,胡萬里又高聲道:“下官漳州府龍溪知縣胡萬里恭迎上官。”
張季才神情一肅,沉聲道:“胡知縣也是二甲進士出身,在京師觀政,見有如此高聲跟上官說話的嗎?”
“回大人。”胡萬里從容道:“遇上耳聾眼花的上官,不高聲不足以顯尊崇之意。”說着他便施施然起身,官場上可沒有下官要跪着回話的規矩,既然對方開口問話了,他便再無跪的必要。
這是明着罵他耳聾眼花!張季才登時便輕聲呵斥道:“放肆!”說着便沉聲道:“本官且問你,這一月來,本官遣人遍尋了龍溪十五都,皆不見你蹤跡,你這個知縣在何處點視橋樑圩岸、驛傳遞鋪?”
聽的這話,胡萬里擡起頭盯了他一眼,沉聲道:“還請張大人自重,下官奉旨整治驛站弊端,點視驛傳遞鋪,難道要跟張大人稟報?”
聽的這話,張季才登時便是一驚,原本他還想以此拿捏胡萬里,不料竟被他反將了一軍,這話實是歹毒無比,往輕了說,這是僭越,往重了說,這是有不臣之心!這話若是傳到京師,他怕是連辯解的機會都沒有。
當即,他便擠出一張笑臉,訕訕的道:“按察司掌全省之驛傳,本官亦是關心而已……。”
胡萬里如今仕途正順,自不願壞了名聲,見這情形,也就不爲己甚,淡淡的道:“下官嘉靖八年十二月初九接任龍溪知縣,上-任以來,僅只辦了一樁案子,就是查獲楊慶斌三人盜鑄私錢一案,張大人前來鄙縣巡視,下官這就遣人將案卷調來,還請張大人指點。”說着便伸手禮讓道:“張大人請。”
見他肯給自己臺階下,張季纔不由暗鬆了一口氣,忙就坡下驢,含笑道:“本官此番來漳州,不過是例行巡察而已。”說着便邁步入衙。
見一場大禍消弭於無形,龍溪縣衙一衆官吏無不長鬆了一口氣,紛紛起身跟隨而入,一個個看胡萬里的眼神都是怪怪的,他們這位縣尊還真是不一般,連按察司副使也敢當衆頂撞,偏生還能讓那位倨傲不可一世的副使大人一肚子邪火沒地方發作。
一行人進了縣衙大堂,張季才毫不謙讓的居中而坐,裝模作樣的將調來的案卷翻看了一遍,他才屏退了衆人,和煦的對胡萬里說道:“胡大人,能否換個地方談談?”
見他態度大爲好轉,胡萬里當即便起身道:“張大人請。”
兩人進了三堂的簽押房,落座奉茶之後,張季才亦不廢話,直接開門見山的說道:“本官實不明白,胡大人上-任伊始,何以便懲辦楊慶斌三人盜鑄私錢一案,是楊慶斌三人不懂規矩,還是另有原委?還望胡大人見告。”
沒有外人,胡萬里自無顧忌,見他語氣咄咄逼人,當下便道:“下官不明白,張大人的意思,是盜鑄私錢,下官這個龍溪知縣不應該管?”
張季才微微一笑,道:“胡知縣,咱們都是同一條船上的,沒必要揣着明白裝糊塗。”
胡萬里心裡一驚,不會是月港將他建船隊的事情告訴了這張季才吧?他當即便道:“下官愚鈍,還望張大人明言。”
“胡大人是真不明白?”張季才瞥了他一眼,才道:“月港的孝敬銀子你胡大人沒收?月港是什麼地方,違背朝廷禁令,私船出海的碼頭,一年上萬兩銀子的孝敬,那可都是贓銀,這且不說,月港就在龍溪境內,你這個知縣不厲行朝廷海禁之策,卻坐收贓銀,這是什麼罪名?”
聽的這話,胡萬里登時放下心來,斜了他一眼,才斯條慢理的道:“張大人不會親自收這些贓銀吧?月港的孝敬銀子,都是下官的親隨收的,下官可並不知情,至於說月港,下官從未去過,不知月港的情形,朝廷若是追究起來,下官無非是一個失察之罪。”
“既是如此,當本官今日未來過。”張季才說着便憤然起身。
見他起身,胡萬里才微微一笑,道:“張大人在漳州苦等了一個月,就此會福州,如何給按察使範輅範大人交差?”
“你——!”張季才瞪了他一眼,略一猶豫,又坐了下來,道:“好吧,今日-本官當衆給胡大人難堪,這裡給胡大人陪禮了。”說着便是一揖。
“這可折殺下官了。”胡萬里微微還了一揖,才道:“對於月港,下官可以不聞不問,更不會多事,不過,諸位大人派來龍溪的人,須得謹守規矩,下官眼裡揉不得沙子。”
這話也太狂了!張季才強忍着纔沒有拂袖而去,耐着性子聽他的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