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範立剛每天早上依然是先進行必修課——打掃衛生。機關幹部處的人頭也漸漸地熟悉了。雖然一進組織部這幢紅樓各人都頓時變得沉默寡言、小心

謹慎,從不會有任何人大聲喧譁,放肆地侃侃而談,但畢竟這裡是管理着全省幾千名高級領導幹部的神聖地方,不僅關係到多少人的提升,也關係到組

織部本身一百多人的前途和命運,長期以來自然地形成了一種有利於工作的良好環境。

回到辦公室,範立剛心事重重的,當初那種激動和興奮減少多了。他看到大家忙忙碌碌的,自己的身份尤爲突出。在這裡,處長是真正掌握實權的

人,範立剛常常借上廁所的機會,注意一下處長室,處長室幾乎每時每刻都關着門,當然,那裡也許每時每刻都有可能在醞釀着省級機關廳局長的考察

、任用。至於部長們,他是很少見到的,除了吳興亮,他還不知道其他部長是什麼樣子。唐雨林就是他的頂頭上司,每天跟着他,別看他在辦公室裡也

一樣沉默寡言,接電話時偶爾也會笑起來,但隨即就小心翼翼地了。在這個辦公室裡,幾乎全是他的電話,有時電話響了很久,除非他說:“接電話!”坐在他前面的鑼新民或者柳樹森纔會去拿起電話,而且大都是“他在,請您稍等”,然後走到唐雨林面前低聲說:“唐處長,請接電話!”

鑼新民和柳樹森的名字,直到昨天早上他才知道,昨天早上一上班,大家都在打掃衛生,唐雨林慌慌張張地從櫥子裡扯了一張衛生紙,走到門口時

忙回過頭說:“鑼新民聽着電話!”便匆匆地走了,範立剛知道他急着要上廁所。果然不錯,一會兒工夫電話鈴響了,鑼新民跑過去拿起電話,突然對

正在抹桌子的同事說:“柳樹森接電話!”

坐在他身後的那個女的是剛剛從社科院借來的,這是昨天下午回來的路上唐雨林告訴他的,她叫江碧玉,三十歲上下,碩士生,畢業於莫由師大計

算機專業。

當然範立剛不斷悟出一個道理,凡是到組織部來的人,都是有關係的,都是經過省委組織部有一定地位的人的推薦,然後借用,再調進來的。但是

這種關係卻沒有人在下面傳說,幾乎人人見面只是一個微笑。

範立剛坐在桌子前,面前的玻璃杯子裡倒了半杯白開水。在鄉里,渴了就倒點兒白開水喝,沒那麼多講究,但是到了省委組織部,他不得不改變習

慣了。這些天來,所到單位,人家給什麼茶就喝什麼,當然也都是好茶,在辦公室就不一樣了,別人一到辦公室就泡一杯茶,可他哪裡能像他們那樣呢?一般連水都不喝,實在渴得不行了,就喝幾口白開水,能忍就忍着,哪能像在鄉里那樣自由自在。

突然,範立剛想起早上一進辦公室時看到從門下面塞進來的一封信,拿起一看,信封上寫着:“唐雨林、範立剛親啓!”下面落款只有“內詳”兩

個字。他看了半天,也沒拆,就放進抽屜去打掃衛生,現在一下子想起這事,急忙拿着信,走到唐雨林對面,把信放到他面前低聲說:“早上我發現從

門下面塞進來的。”

唐雨林拿起信,看了看說:“你沒看!”

範立剛搖搖頭,羞澀地低聲說:“我?”

唐雨林撕開信封,看完了遞給範立剛說:“你也看看。”

範立剛接過信一看,是一封反映省殘疾人聯合會黃學西的人民來信。主要是揮霍公款,大吃大喝,上班、出差打牌,甚至賭錢、受賄,居然一次性

用公款購買中華牌香菸五十條,全部供他自己任意擺佈。範立剛看完後只是微微一笑,把信交給唐雨林。唐雨林把信裝進信封裡說:“交給處長處理!

範立剛一愣,黃學西的人民來信到了貢處長手裡,還有什麼用!還不等於交給黃學西本人了。

電話鈴又響了,唐雨林轉身拿起電話:“喂……貢處長,哎,好,我們馬上過來。”他放下電話,邊鎖着抽屜邊說:“立剛,貢處長讓我們過去!

範立剛隨即站起來說:“好!”

他們來到處長室,只有貢處長一個人在辦公室。

貢世舉擡起頭對他們說:“你們的任務完成得很好,也很快,現在部裡要求加快進度,你們今天把手裡的事情理一理,從明天開始,可能有新任務。”

唐雨林笑着說:“行,貢處長指向哪裡,我們就打向哪裡。”

這是範立剛到省委組織部這麼多天以來在辦公室聽到的第一句玩笑話,但這玩笑裡包含着對領導的尊重和友好。

貢處長站起來拍拍唐雨林和範立剛的肩膀說:“年輕人,多幹點工作也是鍛鍊嘛!”接着拿起一張紙說:“這是給你們的任務。”

唐雨林接過一看,上面寫着四個單位:省農業廳、省工商管理局、省司法廳、省輕工業廳。

“雨林,你記一下,農業廳農村工作處處長佘遠,輕工廳化工處處長梅曉芹,重點考覈一下。”

唐雨林坐到沙發上一邊記着一邊說:“好的。”

“你們二位要抓緊時間,整理考覈材料。怎麼樣?範立剛同志還適應嗎?”貢處長說。

“立剛不錯,很快就進入角色了,悟性又好,將來也是我們處的一把好手!”唐雨林誇獎道。

“我都是向唐處長學的,他教得好,我還要不斷學習。”範立剛看着唐雨林說。

“好啊,我們組織部就需要這樣的人才。”貢處長說。

唐雨林想到那封人民來信,從筆記本里拿出來,一句話也沒說,輕輕地放到貢處長的桌子上。

回到辦公室,範立剛按照唐雨林的分配,開始準備寫每一個被考覈的人的考覈材料。這種考覈材料範立剛已經練過兵了。上面一行是“×××考察

材料”,下面的第一段便是被考覈者的基本情況,包括姓名、出生年月、籍貫、文化程度、入黨時間等,第二段是個人的簡歷。正文部分則是主要表現

,主要寫被考察人的工作成績,還要舉例說明,大都根據羣衆談話時的記錄整理而成,找話說,說好話,個別人反映的問題又一時無法證實的,大都採

取回避的辦法。最後寫幾條缺點,多數又是寫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如“工作中有急躁情緒”啦,“要努力改進工作作風”啦,或者“要注意工作方法”

之類的。範立剛這才逐步明白,憑這樣的考察材料,誰不能提拔!然而他也在想,組織部門不這樣做,又怎麼辦呢?自從有了管幹部的組織部以來,多

年來大家都這樣做了,誰又能違背這種規律呢?

現在,他拿出一本考察幹部專用稿紙,在上面端端正正地寫上“黃學西同志考察材料”。

下午一上班,呂建華便到各辦公室通知兩點半全體黨員到一樓大會議室學習。範立剛雖然是黨員,可組織關係還在鄉里。

差兩點半還差五分鐘時,唐雨林站起來說:“開黨員大會了。”猶豫了一下,看看範立剛,“立剛,學習文件,你的組織關係雖然沒轉來,也參加

學習學習吧!”說着,便往外走,然後大家先後出了辦公室,下樓去。

一樓大會議室主席臺上兩排桌子上鋪着蔚藍色的檯布,臺下是長條桌子,固定木椅,能容納二百多人。這時人員不斷進來了,大家都自覺地從前往

後坐,不像那些散漫的單位,開會往後擠,前面稀稀拉拉的。兩點半準時開會了,部機關黨委副書記李大生致了開場白,隨後說:“下面由機關黨委的

尹玉發同志和大家共同學習《黨政領導幹部選拔任用工作暫行條例》中的有關規定。”

坐在李大生身邊的尹玉發目光往臺下看了看,拉了拉擴音器,清了兩聲喉嚨。

範立剛坐在下面第三排,臺上看得很清楚,他不知道尹玉發是什麼身份,但看架勢像個處長級別。他年齡大約四十五歲,頭髮已經白了一大半,左

眼上眼皮上有一塊疤痕,身穿藍色西服,繫着大紅領帶。

“根據部領導的安排,今天學習《黨政領導幹部選拔任用工作暫行條例》中的有關條款。”尹玉發說着,然後不停地翻着,隨後用那半土不洋的普

通話說:“條例第四十條:選拔任用黨政領導幹部,必須嚴格執行本條例的各項規定,並遵守以下紀律:

不準以書記辦公會、領導圈閱等形式,代替黨委(黨組)會集體討論決定幹部任免;

(二)不準臨時動議決定幹部任免;

(三)不準個人決定幹部任免,個人不能改變黨委(黨組)會集體作出的幹部任免決定。有關幹部任免決定,在通知下發之前,需複議的,必須經

黨委(黨組)二分之一以上領導成員同意方可進行;

(四)不準拒不執行上級派進、調出或者調動、交流領導幹部的決定;

(五)不準要求提拔本人的配偶、子女及其他親屬,或者指令提拔秘書等身邊工作人員;

(六)不準泄露醞釀討論幹部任免的情況;

(七)不準在工作調動、機構變動時,突擊提拔幹部或者在調離後,干預原地區、原單位的幹部選拔任用;

(八)不準在選舉中進行違反黨的紀律、法律規定和政協章程的活動;

(九)不準在幹部考察工作中隱瞞或歪曲事實真相;

(十)不準在幹部選拔任用工作中封官許願、打擊報復、營私舞弊。”

學習結束後,尹玉發拿過筆記本,推了推擴音器,整了整西服,開始講話了,講着講着就跑題了,他說有的考察幹部誇大成績,歌功頌德,不接觸

實際。這時坐在下面的機關幹部處長貢世舉、市縣幹部處長關尚生相互看了看。坐在臺上的黨委副書記李大生也感到尹玉發講這種話超越了自己的身份

,不顧下面聽會的對象。他看看尹玉發,覺得在此時阻止他講話又不妥當,何況他又不是不瞭解他的脾氣的。可是他越講越起勁,而且翻來覆去地講。

尹玉發有那種有學問人的毛病,思維逆向,邏輯縝密,但是表達起來卻層次混亂,叫人覺得冗煩,聽起來不舒服。這時本來很有秩序的會場,開始有人

騷動了。

李大生不得不對着話筒說:“請大家注意會場紀律!”

會場又安定下來了,尹玉發繼續在沒完沒了地囉唆着,李大生也表現出不安的樣子,於是寫了一張紙條,推到尹玉發麪前。他看了看紙條,匆匆地

結束了。

散會後,唐雨林跟在貢世舉身邊,一邊走一邊低聲說:“純粹一個二百五,組織部怎麼瞎了眼,還留着這個東西!”

“老資格了,怎麼辦!還沒有一個部長有他在組織部的資格老,又是個研究生畢業。”貢世舉發泄着心中的不樂。

“那怎麼纔給個副處級呢?”

“給他處長,副處長怎麼工作?”

唐雨林看看錶,本來半個小時的學習,居然搞了近兩個小時。

回到辦公室,範立剛低頭寫考察材料,他的頭腦裡開始構思黃學西的成績。他反覆看了又看考察幹部時的那些談話記錄,想到無米之炊這個詞來,

覺得這種考察實在太好笑了。本想問問唐雨林,又怕唐雨林說他太幼稚,決定明天找機會從側面探探唐雨林的口氣。

臨下班時,趁辦公室只有他們兩個時,唐雨林說:“立剛,老軤約我們倆晚上出去玩玩,下班後出省委大門向左拐,在農行門口,六點十分有車子

接。”

“哪個老軤?”

“殘疾人聯合會的,大高個,禿頭頂。”

“他個人請我們?”

“你呀!”唐雨林笑着用右手點點他,“又書生氣了吧?這個問題還需我挑明!”

六點鐘一到,各人開始收拾東西了,範立剛仍坐着不動,又過了五分鐘,他匆匆收拾了桌子,關上門,出了紅樓。從省委大門向左拐不到五分鐘,

見一輛奧迪轎車停在那裡,唐雨林從旁邊來了,老軤從小車裡出來了,伸出手來一一握手。此地不便過久寒暄,三人都心領神會,挨次上了車。老軤坐

在前面的位置上,車開動了,他回過頭說:“我給領導當秘書。”

其實從上次考覈幹部時,範立剛已經知道他的身世了,文革前就已經入伍,部隊轉業時就是正團職,現在又已經五十歲了,卻說自己那時就中專畢

業。範立剛算來算去覺得不可能,十五歲就中專畢業除非是神童,文革前十五歲只能是一個小學生。

談笑間很快就到了天樂夜總會了。進了大廳,老軤向範立剛介紹說,天樂夜總會是省城最有名,服務設施最先進、最齊全的娛樂場所。三人進了電

梯,電梯後面是一面大鏡子,三個人全都照在裡面。範立剛一擡頭,差點笑了起來,老軤又高又大,頭頂卻一根毛也沒有,五官也太滑稽了,而唐雨林

又矮又瘦,他憋住不敢笑,只好裝作什麼也沒看見。

下了電梯,跟在老軤後面,大家剛一入座,黃學西拱手進來了。唐雨林忙着同他握手,黃學西滿面春風地說,唐處長一走就把他忘了,過了一會兒

,馬上又覺得冷落了範立剛,於是又急忙抓住範立剛的手,一個勁地抖着。正待坐下,一陣撲鼻清香吹進來了,他倆擡頭一看,卻是兩朵鮮花般的女子

進來了,唐雨林愣了半天。

“唐處長真的好記性喲!”小張笑着說。

唐雨林站起來,握着她的手說:“怎麼會忘了呢,小張呀!”隨後又把另一隻手伸過去和小李的手握在一起,他立即感到五臟六腑頓時都舒展開了

,止不住深深吸了口氣。小李緊緊抓住唐雨林的手,附在他耳邊說:“對不起,唐處長,那天那個笑話有點兒過分了!”

“什麼笑話?”唐雨林莫名其妙地問。

“就是說你們吃‘蒼蠅’的那個笑話!”

唐雨林狠狠地用力在小李手上擰了一下,痛得她尖叫起來。

隨後小李挨着唐雨林而坐,小張在範立剛身邊坐下來。服務小姐便上茶,遞熱毛巾,一應如儀。

另一個小姐端了酒水過來了,問:“請問喝什麼酒?”

黃學西說:“一律白酒,誰也不例外。”

正在斟酒時,小李拉着唐雨林彎腰低着頭說:“唐處長早把我們忘了,我真的好想你喲!”

唐雨林笑着說:“是嗎!”

黃學西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只是他對範立剛的熱情顯得太虛僞。範立剛自然心中有數,黃學西那是竭力僞裝出來的。說他不心虛,那是假的,

也是不正常的。範立剛更不願意把那天晚上的事帶到工作中去,畢竟他並沒有親眼見到黃學西對那個女子都幹了些什麼。黃學西舉着杯子說:“託改革

開放的福,大家都過上了幸福生活。今天特地把朋友請到一塊兒,希望各位盡興,來,我敬大家一杯。”大家一齊起立,觥籌交錯。

舉杯之後,黃學西不讓大家坐下,讓小姐給大家又倒一杯,說:“今天既非工作,又非應酬。難得朋友相聚,大家一定要放開酒量。來,我們敬唐

處長、範領導兩杯!”

“黃理事長,您得分別和我們喝,來,我先來!”唐雨林說着先喝了一杯。

“好啊,唐處長一着不讓,好,我兩杯一起喝了。”黃學西說着一隻手端着一個杯子,同時倒入口中。

範立剛便主動站起來敬黃學西的酒了,黃學西左手端着酒杯,右手摟着範立剛,低聲說:“立剛小老弟,我就喜歡你這樣的朋友,我真心實意和你

交朋友。真的!”

範立剛有些不知所措,說:“黃理事長,您是老前輩,我年輕,怎敢和您稱兄道弟!萬萬不可!”

“立剛小老弟,你還不瞭解我?”黃學西說,“我這個人爲了朋友,可以兩肋插刀,可誰要是……”

黃學西沒有把後面的話說下去,可範立剛完全猜出他要說什麼。範立剛點點頭,笑笑,說:“我相信,相信。”

黃學西顯得有幾分尷尬,忙說:“來,喝酒,喝酒。”

這時,小李端着唐雨林的杯子說:“唐處長,小女子敬一杯給領導。”說着就把杯子端到唐雨林的嘴邊。唐雨林急忙躲開說:“小李,這酒席男女

不平等啊!不行,一齊喝!”

“一齊喝那是交杯酒!”小張笑起來。

“好,交杯酒就交杯酒!”小李說着端起酒杯,把右手伸到唐雨林的懷裡,唐雨林也只好端起酒杯,和小李對面,交叉着右手,喝完了交杯酒。

大家一齊拍手笑了起來。

小李拉着小張說:“小張,你爲什麼不和範處長喝交杯酒?”

“好,喝,來,範處長,我也和你喝交杯酒!”小張朝範立剛送了個媚笑,臉上飛過一片紅雲,羞澀地挎着範立剛的膀子,一口喝完了酒。

雖然只有六個人,可是喝酒的氣氛卻十分熱烈,迭起。

黃學西、老軤、小李、小張又開始輪番向唐雨林和範立剛敬酒,範立剛捂着杯子說:“唐處長,我是不能再喝了,這樣喝下去,恐怕我們倆非倒不

可!”

唐雨林也堅決不喝了,範立剛感覺到唐雨林是差不多了,看他的上眼皮都耷拉下來了。黃學西讓小李扶着唐雨林,小張扶着範立剛,大家去桑拿浴

泡泡。

小張扶着範立剛,出了餐廳不遠,他捂着肚子說:“小張,我的肚子壞了,趕快得上衛生間。”到了衛生間門口,範立剛進去,小張則在門口守着

過了好一會兒範立剛搖晃着身子出來了,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扶着小張說:“小張,不行了,我要上醫院呢!”

“那怎麼辦,我去找黃理事長!”小張慌慌張張地說。

“不要緊,這是我的老毛病,你把我送到樓下,我打的去拿點兒藥就行了!”範立剛推着小張說。

兩人來到樓下,迎面來了一輛的士,範立剛走過去拉開車門說:“小張,對不起,請向黃理事長和唐處長幫我打個招呼。”說着關上車門。

範立剛坐在的士裡,覺得頭腦昏昏沉沉的,的士已經駛出天樂夜總會,出租車司機問:“先生去哪裡?”

範立剛猶豫了一下,想了想說:“宏門大酒店!”

他搞不清天樂夜總會離宏門大酒店有多遠,閉着眼睛,只覺得胃裡的酒一陣一陣地往上翻,司機喊道:“先生,宏門大酒店到了!”

範立剛付了錢,

打開車門,一陣夜風吹過,腳下踉蹌着,進了酒店大門,腳下已經不聽使喚了。這時一位小姐上前扶着他問:“先生有事嗎?”

“請……麻煩找一下華……華祖瑩小姐……”

“先生,您喝多了,您先坐下,我去幫您把華小姐請來好嗎?”小姐把他扶着坐在大廳的沙發裡,便上樓去了。一會兒工夫,華小姐來了。一看是

範立剛,心裡異常激動,於是倒了一杯水,又說:“您先喝點水,我馬上請個假,送您回去!”

華祖瑩把範立剛的右手背在肩上,扶着他。出了酒店大門,範立剛越來越覺得腳下有點兒控制不住了,但他掙扎着說:“華小姐,沒事,你放心,

真的沒事!”

華祖瑩招了一輛的士,兩人上了車。

“華小姐,讓我回去吧,我那裡你去不得,條件太差!”範立剛靠在沙發的後背上,歪着頭說。

“不,去我那裡吧!我可以照顧你。”

“不能,華小姐……”

“你怕什麼,我那裡雖然是兩個人住的房子,大都是我一個人,條件也不太好,但是我可以照顧你。”

範立剛也弄不清的士到了什麼地方。下了車,華祖瑩扶着他,上了二樓,進了門。華小姐讓他躺到牀上,脫掉他的皮鞋,這時他翻了個身,嘴裡“

哇哇”兩聲,華祖瑩忙拿過痰盂,範立剛一陣嘔吐,吐得痰盂內外都是胃裡的酒菜,頓時屋內到處是酒臭味。吐過後,範立剛如同害了病似的扒在牀邊

,華祖瑩端來一杯水,讓他反覆漱口,接着又用毛巾給他擦了又擦。倒了痰盂,拖淨了地板,這時範立剛已經睡着了。

一覺醒來,範立剛覺得頭昏,還有些脹脹的,昨天晚上的事還依稀可辨,睜開惺鬆、疲倦的眼睛,桌子上的檯燈調得極低暗,擡頭看看,卻不知道

自己是在什麼地方。看看身上的被子,再一想,只見一女子躺在躺椅裡睡着了。忽然記起昨天去找華祖瑩的情景,這才感到羞愧難當、無地自容。輕輕

地下了牀,心想不如趁天色未明,悄悄地離開這裡,不然孤男寡女同居一室真的全身是嘴也難說清楚。想到這裡,他的心臟狂跳起來。難道又發生了和

王怡娟那樣的事?那自己成什麼人了?看看華小姐,內心又升起幾分感激之情。想到那天晚上華祖瑩的那種與衆不同的表情,況且當時他對她確實有些

衝動,那樣美麗動人的年輕女子,什麼男人看了不動心呢?以致在當天夜裡做了那麼一個荒唐可恥的夢,而且在夢中和她了一番。此時此刻,他覺

得滿臉羞得通紅,連耳朵根都在發熱。自己如今不是那種紈絝子弟,即將成爲省委組織部的工作人員了。他的心裡有着遠大的報負!他要一步一步地從

這裡崛起,要成爲人上人。夢中怎麼樣都可以,然而現在這樣一個女人正在和他同室而臥,一旦發生了什麼事,那將不堪設想。

他的動作驚醒了華祖瑩,她睡眼矇矓,恍惚地睜開眼,從躺椅上站起來說:“範處長,天還沒亮,怎麼起來了?”

“華小姐,我昨天晚上都幹了些什麼?哎……”範立剛滿臉歉疚地低下頭。

“範處長,沒什麼,只是這樣喝醉了酒會影響身體的。”

“你看我怎麼會糊里糊塗地跑到你這裡來了呢,這成何體統!”範立剛說,“我吃了黃學西的虧了,他們非要把我灌醉了不可。”

“對不起,我必須馬上走!”範立剛又說。

華祖瑩顯得幾分羞澀,低着頭:“範處長,我真的沒有別的意思。”

“不,華小姐,我不是這個意思,你不知道,我剛從鄉里借調到省委組織部,萬一……而且,我也是結過婚的男人!”

“這些我都知道,不過男女之間不全是男女私情吧?難道就不能是友情嗎?”華小姐深情地看着他又說,“我就記住你的話,千萬不能往你辦公室

裡打電話,我要爲你的進步創造條件。這一個多月裡,我明明知道你不可能打電話來,但是我每時每刻又都在盼望着你的電話。有時我也想,像你這樣

有權力的人,那些廳局長、處長們都巴結不上,身邊的女人多得很,早把我給忘了。可是,當昨天晚上你一下子出現在我面前時,我真的驚喜萬分,看

到你喝醉了,我又心痛無比。”

華祖瑩的一番話,深深地刻在範立剛的心裡。自從上次在宏門大酒店相見,他也常常想到她,但他覺得自己不該胡思亂想,必須用理智剋制自己。

範立剛覺得,黃學西昨天晚上請他們去喝酒很可能另有隱情,除了向他們表示感謝,很可能與他和黃學西之間那些不爲人知的秘密有關。此外,黃

學西也在向他發出恐嚇的信號。想到這裡,範立剛的心裡有些不安和惶恐。

“你瞧不起我,以爲我是在靠賣臉皮過日子?”華祖瑩臉上堆滿了烏雲,望着他說。

“不,從我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覺得你是一個很有內涵的姑娘!”範立剛的心怦怦直跳,如果說昨天晚上是酒壯人膽,現在卻是酒過膽怯了。

此刻多少有些後悔趁着酒興來找華小姐,把原本只是場面上的逢場作戲深入到兩人的生活當中去了。

“範先生,”華祖瑩突然改了口說,“不管你怎樣看待我,可是我非常敬重你。尤其像你這樣處在官場上的年輕人,而且不是那些玩弄權術的騙子。我一聽說你是省委組織部的,我覺得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在敬重你,你想,組織部是管幹部的地方,己不正能正人?所以我崇拜你真的到了五體投地

的地步。”

“華小姐,”範立剛看看華祖瑩說,“也許在世人的眼裡,組織部是一個神聖的地方,可他們也是普普通通的人哪,他們也有七情六慾。而且,到

組織部工作的人,許許多多都是偶爾的一個機遇,某一個掌權的人一句話,他便從受人冷落的崗位成爲人人敬仰、個個羨慕的高貴之身。”

“立剛,”華祖瑩突然這樣地稱呼起來,範立剛爲之一震,心裡熱乎起來,覺得他們之間也親切了。她停了停,目光悽婉地說:“我出生在天臾縣

農村,儘管家裡很窮,但是我發奮讀書,決心要考上大學,將來嫁給一個自己心愛的男人,過上幸福的生活。”

範立剛忘了自己身在何處,看着面前這位美麗多情的女子。停了一會兒,華小姐又接着說:“十年寒窗,十二年的艱難困苦,終於給了我滿意的回

報,我考上莫由省師範大學中文系,成了窮山溝飛出來的一隻鳳凰,在大學裡更加珍惜自己的前途,大學三年級我入了黨。”

“啊……”範立剛驚叫起來了,他怎麼也沒有想到華祖瑩是一箇中文系的大學生,而且在大學時代就已經入了黨。一個多麼清純、多麼意外的女子!難怪她有着不同一般女子的器宇和透出文化內涵的風度。或許她當年入黨時,有一股美好的憧憬,有報效祖國的雄心壯志。他完全沒有想到像她這樣

一個年輕的大學生、員,只能在餐館當一個打工妹。

她佇立在那裡,一動不動,如同一尊美麗的雕塑。

“那後來呢?”範立剛沉不住氣了,他急於想知道她後來的生活或者還有其他什麼遭遇。

“不說了,只怪我沒有一個好的爹孃,或者當時沒能遇上你這樣一位在省委組織部的好人……”她長嘆了一聲,沒有再說下去。

範立剛不願勉強她,只是萬分同情這位充滿傳奇色彩的姑娘。她也太單純了,憑他現在的身份,就是幫她的忙,又能解決什麼問題呢?

“祖瑩,”範立剛不知爲何也改了口,“我從內心深處感謝你這一夜對我的關心和照顧,我該走了,趁着天還沒亮,我不能把你的名聲搞壞了!”

她悽楚地一笑,她的笑是真誠的,但她的表情悵然若失。“立剛,能認識你,是我的福分,不管怎麼說,我的心裡得到了幾分滿足。”華祖瑩走到

範立剛面前,突然緊緊地抓住他的雙手,“假如有一天,你的地位發生了變化,比如你當處長、部長,或者……那時我也老了,你還會理我嗎?”

他感到她的手是冰涼的,而且有些微微的顫抖。

“祖瑩,不會,絕不會。我感到你是我的紅顏知己!雖然你身在商場,但是,我們是有着特殊緣分的朋友。”

天色已經朦朧透出薄薄的微光,他理了理衣服,說:“祖瑩,實在對不起,我……我有些太荒唐了,請你諒解!”

“你千萬不要說這話,立剛,我太敬佩你了,在這個世界上,還沒有哪一個男人讓我這樣敬佩過。”華祖瑩避開他的目光說,“任何一個男人,面

對這樣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不僅有這樣的機會,而且女人已經到了忘情的程度,他都會不顧一切地去佔有她的,然而……”

“再見吧!”他不自覺地伸出手,她緊緊地抓住他的大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