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彰選擇在今日出兵,爲的能一鼓作氣擊破漢軍大營。
爲了完成這個目的,曹彰對今日的準備不可謂不充分。
除去上百架投石車外,曹彰還幾乎將營內的魏軍精銳都帶了出來。
畢竟投石車雖然可以破營,但卻不能俘虜人。
曹彰想的是很美好的,或許漢軍的戰鬥力不弱,可步軍野戰相當看重軍心。
一旦投石車能夠以摧枯拉朽之勢攻破漢軍大營,漢軍大營的軍心定然崩潰。
到那時候魏軍對漢軍發起追殺,就猶如狼入羊羣一般容易。
曹彰身爲名將,他的想法是有道理的。
可惜戰場的局勢總是捉摸不定的,更何況他的對手是糜暘。
而以當下戰場中的局勢而言,爲狼的是誰,爲羊的又是誰,其實很是一目瞭然。
因爲軍心崩喪會極大損傷己方戰鬥力這一點,對於世上的任何一支軍團都適用。
看着不遠處的數千同袍,在滔天烈焰中不斷慘叫着,最終化爲菸灰在天地間消散。
這帶有強烈衝擊性的一幕,哪位魏軍又能受的了呢?
特別是在看到那漫天的大火,正在詭異的愈演愈烈,好似要焚盡天地間的一切後,曹彰身後的上萬魏軍更是膽寒。
火神放出的火,果真是不同凡響!
能被曹彰親自統帥的魏軍,自然是那曹魏的洛陽中軍。
若論軍心的堅定,洛陽中軍能被稱爲天下精銳之冠,自然是不比梁州軍差的。
可現在無論是再如何堅定的軍心,在看到眼前的一幕幕如人間地獄的慘景後,都會不可避免的產生動搖,甚至於退縮。
原本嚴密的魏軍陣型,變得漸漸騷動起來。
這種騷動很快被曹彰所知道。
步軍作戰,決定勝負的因素無非就那幾個。
軍心與陣型,都是當中很重要的因素。
但現在這兩個對步軍來說至關重要的因素,卻很明顯不利於魏軍,在這種情況下按照常理,曹彰應當會做出正確的決定。
這個正確的決定,便是退兵回大營——保存有生力量,好來日整軍再戰!
特別是在有數千漢軍,士氣高昂地朝他們衝殺而來的情況下。
那漫天的大火,很大程度上降低了魏軍的士氣,可相反的是,卻直接將漢軍的士氣提升到最高。
背後站着神靈,何人會畏戰?
又何人不敢戰?
以曹彰的軍事能力,他當然能在局勢對己方不利的時候,做出正確的決定,他本來也是這麼打算的。
只是接下來另一支漢軍的舉動,卻讓曹彰變得猶疑不決起來。
那支漢軍人數不多,只有上千,這支漢軍正是丁奉所率領的那支。
當糜暘的令旗舞動之際,不止劉封率軍從大營中殺出,就是丁奉也立即率着一千漢軍,從一旁的別營中殺出。
不過按照糜暘的吩咐,劉封與丁奉乃是有着不一樣的作戰任務的。
劉封的作戰任務是要趁魏軍軍心崩喪之際,直接朝着魏軍的大部隊掩殺而去。
丁奉的作戰任務,是在劉封與魏軍鏖戰之際,趁機將魏軍制造的投石車拉回漢軍大營。
由於作戰任務的不同,所以劉封與丁奉的兩支漢軍,幾乎一開始就是朝着不同的方向奔去的。
儘管投石車所在的場地,不少地域都被烈火所覆蓋,但上百架高大投石車於平地上一排排列,佔據的場地是不少的。
石油引發的大火很猛是事實,可再猛也不可能一下子就將上百架投石車所在的場地全部覆蓋。
而丁奉要做的就是,在那些大火還未蔓延開的地帶中,將不被烈火侵襲的投石車拉回漢軍大營。
這正是爲何糜暘會安排丁奉,來完成這個看似很簡單的任務的原因。
儘管烈焰不能一下子完全覆蓋投石車的場地,可週圍有烈火在蔓延也是事實。
滔天烈焰,是常人都會懼怕的事物。
要想完成這個任務,糜暘需要一位有膽氣,又十分擅長指揮部衆的良將。
丁奉無疑是最好的人選。
丁奉並未辜負糜暘的期望。
當丁奉率軍離投石車越接近,由大火燃燒而引發的熱浪,就越容易一股股拍擊到丁奉及上千漢軍的臉上。
熱浪侵襲之下,人是會感覺到難受的。
更何況觀那不遠處的烈焰,估計很快就會燒到這一處。
可丁奉的臉上,卻半分懼意都無。
連他身後的上千漢軍,也皆是如此。
一開始他們是怕的,而人在感覺到害怕的時候,總會下意識地在心中找個寄託。
於是他們想到了糜暘。
此萬朵火蓮是大將軍所喚,又擔心什麼呢?
這種想法在旁人看來,可能會覺得很傻,只是當下卻的確很大程度上讓上千漢軍穩定住了軍心。
畢竟要是曹真能做到糜暘做的事,那上萬魏軍也不至於怕成那樣子。
只要軍心不亂,那麼再加上丁奉的靈活指揮,那麼上千漢軍想要拉運回尚未被燒燬的投石車,還是不難的。
而讓曹彰感到猶疑不覺的,正是因爲他看到了上千漢軍正在當着搬運工,將投石車一架架朝着漢軍大營內拉去。
雖然由於投石車高大沉重,上千漢軍拉運的速度並不快,但漢軍每走的一步,都好像重錘一般敲擊在曹彰的心間。
糜暘一定是故意的!
故意要讓他看到,故意要讓他感到猶疑。
投石車對營壘的殺傷力,糜暘與曹彰都知道。
而且投石車是死的,它們將巨石投向何處,全看掌握它們的人是誰。
現在糜暘在曹彰的眼皮子下方,要將能夠對營壘大量殺傷的投石車拉運回去,引以爲己用。
試問曹彰看到這頗爲無恥的一幕後,又豈會不心生急切,又心生疑懼呢!
這糜暘都是這麼打仗的嗎?
曹彰不是傻子,他自然一眼就看穿了糜暘的真正意圖。
糜暘故意要讓他看到這一幕,爲的就是不想他下達撤兵的命令。
因爲他一旦下達撤兵的命令,那麼存留下來的投石車,將會直接被全數拉入漢軍的大營中。
到那時候,要是糜暘用魏軍制造出的殺傷力巨大的投石車,來攻擊魏軍的大營,曹彰又如何應對呢?
曹彰自問他沒有糜暘的那般本領,輕輕伸手一指就可在平地上生出滔天烈焰。
在這種前提下,那剩餘投石車是否被漢軍所得到,就等於是直接攸關着魏軍在街亭大營的安全。而要想不讓糜暘得逞,最好的辦法就是曹彰率軍前去阻擋丁奉所部,讓他無法順利地將投石車拉運回漢軍大營中。
只是這樣一來,魏軍就又陷入了糜暘的另一個謀算中。
上萬魏軍雖是精銳的洛陽中軍,但他們現在軍心沮喪加陣型騷亂,貿然野戰的勝算又有幾分呢?
就算丁奉只率領着上千漢軍出營,可劉封的數千漢軍可隨時支援丁奉,況且別忘了,丁奉的背後就是漢軍大營!
曹彰不認爲糜暘會不在大營中留有一支預備隊,就等着他“自投羅網”!
糜暘的企圖並不難猜。
可縱算猜出來了又有什麼用呢?
糜暘用的是陽謀。
陽謀不是陰謀,要用各種詭譎的手段來暗中影響別人從而達到自己的目的。
陽謀講究的就是堂堂正正,通過因勢利導、光明正大的手段,來讓敵人的命脈系在自己手中。
從而讓敵人無論怎麼做,最後做的都是有利於自己的選擇。
當日在第一次街亭之戰時,張郃就是利用類似的手段,從而迫使劉封不得不被他牽着鼻子走。
今日在同樣的一片戰場中,糜暘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將進退兩難的處境拋給了曹彰。
曹彰並未及時做出決斷,他的目光只是死死的看着那道挺立在營牆上的年輕身影。
雖然由於距離的問題,曹彰看不清糜暘的神色,更無法聽到糜暘說的話。
但在這一刻,周圍不斷傳來的魏軍哀嚎聲,及不斷映入眼簾的,許多投石車被一步步拉往漢軍大營的舉動,卻讓曹彰產生了錯覺。
他覺得糜暘現在一定也在營牆上注視着他,然後用嘲弄的語氣對着左右笑語道:“這一步棋,曹彰又該如何破呢?”
是呀,他又該如何破解呢?
本就無法破解。
正如當日的劉封一般,曹彰當下面對的就是一個死局。
因爲曹彰來說,街亭不能有失,也是他心中的底線。
而要想打破死局,唯有奮力一搏。
當曹彰的思緒迴歸後,他便看到身旁張郃臉上那焦急的神色。
曹彰能看的出來的,張郃自然也能看的出來,正因爲如此,他雖焦急卻不催促曹彰。
他知道曹彰心中的爲難。
隨後曹彰的決斷就傳入張郃的耳中。
“不能坐以待斃,唯有拼死一搏!”
拼死一搏,雖然會冒着巨大的風險,可要是不搏,街亭是一定守不住的。
兩者相害取其輕,張郃認同曹彰的決定。
於是在不久後,張郃便盡起副將的責任。
張郃高高舉起手中的將旗,不斷地朝前揮舞。
這是下令全軍發起進攻的口號。
面對這個將令,曹彰身後的上萬魏軍心中有着不解,但一向忠於曹魏的他們,還是不由自主地執行起曹彰的命令起來。
一聲聲雄渾的鼓聲,在上萬魏軍的步軍方陣中響起。
配合着雄渾的鼓聲,響徹在戰場中的,是上萬聲整齊有力的踏地聲。
在局勢對己方不利的情況下,上萬魏軍選擇的是前進!
居於營牆上的糜暘,一下子就看到了曹彰的選擇。
在得知曹彰如他預料的一般,要率軍奪回投石車後,糜暘邊笑邊拍着一旁鄧艾的肩膀說道:“我的這步棋,曹彰終究還是不能破!”
說這句話時,糜暘一點都沒耽誤他的指揮行動。
一面軍旗在丁封的手中陡然升起,隨着那面軍旗的擺動,戰場之中的丁奉與劉封也得到了來自糜暘的最新指令。
於是丁奉當下停止率軍返回的舉動,至於劉封則是率軍加快速度朝着丁奉的那處戰場趕去。
曹彰想以力破局,難不成糜暘還會怕他不成?
站在糜暘身旁的鄧艾,看着糜暘正有條不紊的指揮着漢軍的下一步行動,看糜暘那淡定從容的樣子,鄧艾的臉上滿是敬崇之色。
真不愧是他鄧艾的主君!
想想之前劉封與糜暘站在同一個位置上,是怎麼被張郃牽着鼻子走的。
再想想今日曹彰是如何被糜暘牽着鼻子走的,鄧艾的心中就有種解氣的爽感。
在今日這一戰打響之前,曹彰想的是怎麼用投石車破壞漢軍大營,而鄧艾等人想的是該怎麼阻止,魏軍投石車對己方大營造成傷害。
只有糜暘,他跳出了這個思維定勢,充分的運用己方已有的條件,步步籌算,讓魏軍一步步進入他的棋局中不可自拔。
這就是鄧艾、姜維等人最欠缺的帥才。
不止鄧艾,就是糜暘身後的蔣琬,這一刻看向糜暘的眼睛也是異彩連連。
觀大將軍之指揮,如飲佳釀,令人心曠神怡也!
就在蔣琬想着在回去後,該怎麼向諸葛亮複述今日所見的時候,糜暘一聲輕飄飄的詢問傳到了蔣琬的耳中。
“公琰,你方纔說今日必不缺鐵矢,可是真話?”
面對糜暘的這個詢問,蔣琬顯得有些茫然。
他乃謙謙君子,當然不會妄下斷言。
“臣自不會欺騙大將軍。”
覺得糜暘對自己有些不信任,尚年輕的蔣琬在回答這句話時,語氣中多上了幾分斬釘截鐵。
聽到蔣琬的回答後,糜暘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
“那你一會就拭目觀之吧!”
說完這句話後,糜暘漸漸收攏起臉上的笑容。
望着那越來越接近的上萬魏軍,糜暘的眼神中冷意不斷醞釀。
曹魏中軍之所以能被曹家天子百般信賴,乃是他們是曹操起家時的嫡系部隊擴充而來。
而當年徐州三屠時,不就是曹操的嫡系部隊造下的殺戮最重嗎?
出來混,總是要還的!
想到此,糜暘直接一把奪過丁封手中的令旗,然後指揮起了營牆上的一衆漢軍。
在看到糜暘的指令後,營牆上的數百漢軍,紛紛又將一支支冷冰冰的鐵矢放入諸葛連弩的弩機中。
鐵矢今日夠不夠用,不由蔣琬說了算,也不由糜暘說了算。
要由魏軍留下的屍體說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