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滿寵這番激動的模樣,糜暘不禁笑了出來。
糜暘的笑讓滿寵更惱。
可他雖然說糜暘用言語殺他,但他除去氣惱之外,倒也沒其他的舉動。
帳內雖無利刃,可若真想自盡,又何須利刃呢?
在滿寵氣惱了好一會後,糜暘方纔上前對着滿君一拜道:“方纔是暘言語中有着疏忽,還望滿君莫怪。”
糜暘賠禮的態度頗爲誠懇,而糜暘誠懇的道歉態度配上他當今在天下的身份,是很有殺傷力的。
至少滿寵在看到糜暘的賠禮後,臉上的怒氣消散了不少。
他也緩緩坐了下來。
在坐下來後,滿寵伸出手邀請糜暘來到他身前坐下。
滿寵神情的自然到,好似方纔說“用言語殺我”的人不是他一般。
而滿寵這副“前倨後恭”的姿態,倒也沒出乎糜暘的預料。
在來街亭之前,糜暘就從軍報中得知滿寵被二次俘獲的消息。
那時得知這個消息後,糜暘心中就隱隱有了一些想法。
今日前來帳內,看到滿寵爲他準備的一切後,心中的那個想法也更有自信了些。
故而方纔糜暘纔會故意用言語刺激滿寵。
這不是糜暘非想誅滿寵的心,糜暘爲的是誅完滿寵的心後,看看他的反應如何。
現在從滿寵的反應看來,糜暘心中對那個想法的把握又多了幾分。
在滿寵的邀請下,糜暘來到他的對面坐下。
在糜暘坐下後,滿寵便立即爲糜暘斟了一杯酒,在將酒杯推至糜暘的身前後,滿寵對着糜暘說道:
“方纔是寵過於激動了。”
滿寵作爲天下有名的名士,有個道理他是懂得的。
那就是當上位者給你臉時,你最好要接着。
不然的話,下場會很慘。
正因爲懂這個原則,滿寵才能在曹操的手下一路高升。
而滿寵現在的態度,讓糜暘也頗爲滿意。
糜暘拿起身前的酒杯,望着杯中的美酒,他並未着急喝下去。
他先是語帶回憶地說道:“當年在武當城外,暘有幸與滿君相會。
那一日暘曾兩次邀請滿君爲大漢效力。
可惜面對暘的兩次邀請,滿君都推辭了。
正所謂事不過三,那時暘感到滿君心志堅決,故而並未第三次招攬滿君。
而時過境遷,天下的局勢與往日已經大不相同,不知今日若暘做出第三次招攬,滿君是否會答應?”
糜暘坐下來的第一番話,就顯得很是直白,直接將他的來意說的一清二楚。
不是糜暘不懂鋪墊的道理,只是相應的鋪墊,在方纔糜暘就已經做好。
糜暘相信,他當下是懂得滿寵的想法的。
果不其然,在面對糜暘今日的第三次招攬時,滿寵並未如那一日一般,臉上帶有極大的抗拒之色。
他的臉上漸漸流露出思索之色。
滿寵是在權衡利弊。
滿寵是位幹臣,但他卻不是忠臣。
或者說純粹的忠臣,早就被曹操在生前屠戮的差不多了。
當下曹魏的大臣,大多是一些有能力,但同時又十分看重自身利益的人。
之前滿寵之所以會拒絕糜暘,最重要的原因是在於,那一年的大漢雖在與魏軍的作戰中多有勝績,可在國力、軍力上與大魏還是不能相提並論。
可正如糜暘所說的那般,今年天下的局勢已然發生劇變。
梁州一戰,魏軍慘敗。
數萬漢軍趁勢北伐,一時間聲勢浩大,在關中儼有席捲之勢。
在這種情況下,糜暘提出的招攬之語,就相當具有誘惑力了。
只是滿寵並未着急做出決斷。
滿寵擡頭看向糜暘,對着他說道:
“寵已經兩鬢斑白,不知還能在世上苟活多久。
大將軍若單單用高官厚祿相誘,恐怕還是不能如願也。”
帳內除去糜暘與滿寵外再無旁人,加上糜暘都開始將話說的直白了,滿寵自然也沒必要藏着掖着。
在說完這番話後,滿寵又繼續說道:
“就在年初,陛,魏帝下達了一道詔令。
在詔令中,魏帝將之前就施行的九品中正制,直接推行至全國,並且修改了不少九品中正制的內容。”
“在修改的內容中,魏帝不再對天下的世家子弟進行限制。大將軍消息靈通,自當知道這件事。
而以大將軍的聰慧,自當知道魏帝要在此時將九品中正制定爲國策的緣由。”
聽完滿寵的話後,糜暘的臉色一凝。
正如滿寵所言,他是知道曹丕爲何要這麼做的。
九品中正制,早先是曹丕爲順利稱帝,向天下世家做出的一個妥協。
可政治才能非凡的曹丕,自然也不是傻子。
他知道九品中正制能夠讓天下世家傾心於他,他同樣也知道九品中正制在舉薦人才方面有着先進性。
可曹丕也知道,九品中正制是一把雙刃劍。
若是使用不好的話,很可能會傷害到王朝統治的根基——中央集權。
故而在今年之前,九品中正制在曹魏境內有施行,卻只限於某些地區。
甚至對於九品中正制選拔出來的世家子弟,曹丕也不會讓他們一下子就佔據要職。
在這兩點限制下,以往九品中正制對曹魏的政治影響,是利大於弊的。
但就在今年,曹丕下詔全國,將原本他套在九品中正制上的兩套枷鎖給親自除去。
這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呢?
最直接的後果就是,梁州大敗一事所帶來的壞影響,瞬間被曹丕壓到最低。
因爲曹丕大大滿足了曹魏境內的世家慾望。
例如那隴西太守遊楚,真以爲他是什麼忠肝義膽的大魏忠臣嗎?
無非是新近修改的九品中正制讓遊楚的家族大大受益了,這才讓遊楚願意爲曹魏戰到最後一刻。
以遊楚爲代表的那批地方官僚,他們願意抵抗漢軍,本質上是因爲他們要維護自己家族在曹魏的既得利益。
當然曹丕放開對九品中正制的限制,從長遠的眼光來看的話,對曹魏肯定是弊大於利。
當世的世家是什麼德性,曹丕的瞭解不可能在糜暘之下。
可曹丕並沒有什麼好的辦法。
政治與軍事息息相關,軍事上的不斷失利,只能靠政治上的不斷讓步才能勉強維持住統治的根基。
至少從當下的情勢來看,曹丕的飲鴆止渴之舉,的確最大程度上穩定住了曹魏的局勢,穩定住了曹魏的人心。
就如那千里之外的遊楚,也如當下坐在糜暘身前的滿寵。
而糜暘在聽完滿寵的話後之所以會臉色一凝,乃是他聽出了滿寵的話外之音。“滿君是想建言我,將來在大漢的疆土之內亦施行九品中正制?”
糜暘的猜測,讓滿寵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剛纔面對糜暘的招攬時,滿寵先是以自己年老一事,說明單單的高官厚祿不能打動他。
這個理由倒也正常。
畢竟從常理來說,半隻腳已經落盡黃土中的滿寵,實在沒必要再改換門庭。
因爲滿寵用大半輩子的努力,纔在曹魏爬到如今的高位。
而若他改換門庭,身爲降將的他在進入大漢的官場後,又能爬到什麼樣的位置呢?
無論是身份的敏感,還是自身的年老,都讓滿寵對他投效大漢後的未來不抱有太大的希望。
若只看滿寵的前半段話,滿寵言語中終究還是流露出對糜暘招攬的婉拒之意。
可滿寵真想拒絕糜暘的話,他本沒有必要今日擺出這樣的姿態,也沒有必要對糜暘提及九平中正制一事。
滿寵這麼做,原因便是如糜暘猜測的那般,希望糜暘釋放出更大的誠意來招攬他。
例如允諾他,將來在大漢境內,亦會施行九品中正制。
只要糜暘能保證這一點,那麼滿寵自然願意爲糜暘效力。
因爲哪怕自己進入大漢後,不再可能擁有高位,但九品中正制的存在,卻可以保證滿氏一族在大漢的榮華富貴。
人一旦老了,更看重的自然是家族的未來。
至於糜暘的保證有沒有用,滿寵根本就不擔心這一點。
將來的大漢誰做主,不止大漢內部的人知道,曹魏中的人也知道。
面對糜暘的猜測,滿寵坦然的點頭道:“大將軍英明。”
由於對糜暘的看好,滿寵不自覺地爲糜暘送上了誇讚。
只是在聽到滿寵對自己的誇讚後,糜暘差點直接掀案而起。
英個棒槌!
糜暘臉色陡然變得嚴肅,他直接拒絕滿寵道:
“九品中正制,絕不可能在大漢境內施行。
這就是孤的保證。”
糜暘堅決拒絕的態度,讓滿寵大感詫異。
他不明白糜暘爲何會拒絕這個條件。
“九品中正制對於天下人心有着何種影響力,大將軍不可能看不到。
只要大將軍能夠施行九品中正制,那麼以大將軍在世間的威望,天下人心的歸屬,大將軍又如何不能與曹魏爭奪。
這不僅有利於大漢能夠更快的一統天下,對大將軍自身來說,也是利在千秋的事,大將軍爲何拒絕呢?”
滿寵對糜暘的拒絕充滿了不解。
在滿寵看來,糜暘之所以會三次招攬自己,大部分原因不是多看重自己這個人,他是看重自己在中原世家中的影響力。
因爲大漢與曹魏交戰這麼多年以來,雖說也有一些將領投降於大漢,但卻從來沒一位在世間地位奇高的名士,主動棄魏投漢的。
這不利於大漢迅速擴張在天下的影響力。
介於這一點,糜暘急需招攬自己,來爲大漢補上這個短板。
可如果糜暘是抱着這個目的的話,那他就沒理由拒絕自己的提議。
因爲收他一人,可能只是得中原部分世家之人心。
可若是施行九品中正制,那麼天下大部分世家的人心,都會漸漸地歸附到糜暘的身上。
一位百戰百勝的掌權者,又願意保障自身的利益,世家又有什麼理由不喜歡呢?
而在最後滿寵的那句話,說的就更是有深意了。
對糜暘自身利在千秋,聯想到曹丕之前用九品中正制獲得帝位的舉動,滿寵就差沒直接說出那兩個字了。
滿寵自認爲他的提議,對糜暘可謂是百利而無一害,他實在不懂糜暘爲何會拒絕。
但滿寵還沒死心,他又接着勸糜暘道:“只要大將軍能接受寵的建言,寵願爲大將軍的使者,前去說降隴西太守遊楚。”
既然太遠的利益不好兌現,那滿寵覺得他可以先奉上一份大禮給糜暘。
甚至不止隴西郡的遊楚,滿寵相信只要糜暘做出保證,關中許多郡縣的長吏,都會羣起響起糜暘。
這會讓糜暘接下來的收復關中之舉,有着事半功倍之效。
可面對滿寵再次放出的誘惑,糜暘堅決的態度依然不變。
“區區遊楚,孤會放在心上嗎?
縱是整個關中,孤亦有自信,憑藉孤的努力光復。
又何須妥協之舉?”
滿寵都將話說的那麼明白了,糜暘當然不可能不懂滿寵說的那些好處。
可前事不忘,後事之師。
若他施行九品中正制,的確會讓大漢在將來的統一戰爭中,少卻不少阻力。
可九品中正制就是一件遺禍無窮的事。
這樣的事,在歷史上有個鮮明的教訓。
兩百餘年前時,漢世祖爲了快速的平定天下戰亂,曾對天下的世家豪族做出過妥協。
在漢世祖的妥協下,他平定天下的過程,的確少了很多艱辛,最後也成功光復了大漢。
但東漢建立後,之前漢世祖對天下世家豪族的妥協的弊端也體現出來了。
東漢兩百年國祚,就沒一年政治是不混亂的。
東漢的滅亡,最大的原因不也是立國之初埋下的禍根嗎?
況且後世五胡亂華的發生,不也有着九品中正制的功勞嗎?
糜暘想要光復的大漢,是讓人引以爲豪,是能夠爲百姓帶來安穩的大漢。
絕不是一個表面上披着漢的外衣,而內裡實際上卻是軟晉的那種畸形王朝。
在滿寵面前,糜暘再次重申了自己的態度:
“利在千秋,利的要是百姓,絕不是孤一人。
而爲百姓可利千秋,孤願意勞在當代!”
年輕人怕什麼累?
自己這一輩艱難,換來後代的平安喜樂,這樣的事,糜暘很願意做。
在意識到糜暘的堅決態度後,滿寵良久無言以對。
有時候他真的不知道,該稱季漢中人是傻,還是充滿理想。
滿寵臉色暗淡,他以爲隨着糜暘的拒絕,他與大漢再無緣分。
可糜暘接下來說出的一句話,卻讓滿寵重新燃起了希望。
“九品中正制孤不會施行,但孤也並非不願讓利於天下。
孤有一制,滿君可願聽之?”
滿寵被糜暘的話勾起了興致:“嗯?”
看到滿寵好奇的神態,糜暘的嘴角露出笑容。
“此制名爲科舉。”
糜暘的笑容很燦爛,燦爛地就像一隻大灰狼在哄騙小白兔一般。
三分真誠,七分狡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