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十萬士卒是什麼概念?
那是一股投鞭可斷江的強大力量。
天下人皆知曹魏國力傲視天下,以他們的國力是絕對能拉起這樣一支龐大的大軍的。
當然常人也知道,在曹真鼓吹的數十萬大軍中,正卒的比例一般不會太高。
可在數十萬大軍的基數下,哪怕正卒的比例不大,但曹魏這次南征的正卒數量也不會少了。
由於這點判斷,當曹真南征的消息傳遍成都城內後,成都城內的人心一下子變得震盪了起來。
成都是有劉備坐鎮不錯,可成都城內的百姓大多都只是凡人而已。
劉備的威望有用,但他的威望不會大到,讓人無視數十萬魏軍即將壓境的這個震撼消息。
特別是如今,益州是有史以來最爲空虛的時候。
不過成都城內現在最爲慌亂的不是臣子與百姓,而是那位代掌國事的太子劉禪。
劉禪會比旁人顯得更爲驚慌,原因也十分簡單。
他嚴重缺乏面對危急事務時的應對經驗,甚至由於之前劉備將他保護的太好,他連一些常識都不具備。
當看到《伐蜀文》的內容後,劉禪的第一反應是真的以爲,曹真拉出了數十萬正卒南下攻打漢中。
對敵人軍力的誤判,讓劉禪直接陷入了恐慌之中。
恐慌之下,劉禪下意識地想尋求所信任的人幫助。
可如今諸葛亮與糜暘皆不在成都,那劉禪又能找誰呢?
一位至親的音容,瞬間浮現在劉禪的腦海中。
相父與表兄不在,但他的父親卻還在。
在想起劉備之後,滿臉驚慌的劉禪對着近侍黃皓下達了一個命令。
他讓黃皓拉來一輛牛車,而後劉禪便讓衆多小黃門將堆積如山的竹簡給搬上這輛牛車之上。
做完這些事後,劉禪着急忙慌的指揮着黃皓駕駛着這輛滿載竹簡的牛車,朝着劉備的寢殿而去。
這輛牛車上的衆多竹簡,全都是這幾日大臣得知曹真大舉南征的消息後,上書給劉禪的。
在這衆多竹簡中,有一部分大臣獻上了他們認爲的應敵之策,但更多的大臣是在請求劉禪召開大朝會共同商議對策。
按理來說,劉備都下詔讓劉禪監國了,那麼劉禪是有權力召開大朝會的。
可惜的是,劉禪是有這個權力不錯,但他沒那個膽量。
高坐雲端,居中決策,這是劉禪以前從未做過,更從未想過的事。
在劉禪親自的押運之下,滿載竹簡的牛車,很快就來到劉備的寢殿之外。
而值守在劉備寢殿外的虎賁在看到是劉禪親自到來後,他們也並沒有阻攔劉禪。
甚至還有虎賁主動跑入大殿中,去稟報劉備去了。
站在劉備寢殿外的劉禪看到已經有人入內稟報,他便覺得劉備很快就會召見他。
可是讓劉禪未想到的是,隨着時間的慢慢推移,始終不見劉備的寢殿內有人出來帶他進去。
不知不覺間,劉禪已經在大殿外站了快一個時辰。
時至三月,雖說成都的天氣還尚不算酷熱,但成都的溫度已經在慢慢回升。
不低的溫度再加上成都那潮溼的空氣,很快就讓劉禪的頭上出現了密密麻麻的汗珠。
一種悶熱的感覺環繞在劉禪的心頭,讓他整個人的心情都變得越發急躁起來。
就在劉禪覺得要不要親自派人入內稟報的時候,劉備的寢殿之內終於走出一位內侍來到劉禪的身前。
內侍在對着劉禪一拜後,便要帶着劉禪朝殿內走去。
劉禪見狀大喜,他本想讓跟隨他而來的小黃門們,挑一些牛車上的竹簡與他一同進入殿內,可劉禪的動作很快就被劉備的內侍察覺。
劉備的內侍用一句話止住了劉禪的舉動:
“陛下只見太子一人,不見他人,他物。”
聽到劉備是這個意思,劉禪倒也不再堅持。
反正牛車上竹簡的內容他大多都看過,只要他見到劉備,他可以轉述內容給劉備聽。
於是劉禪就乖乖地跟隨在劉備內侍的身後,進入劉備的寢殿之內。
殿外陽光明媚,陽光透過大殿的窗戶,從外照射進來,將整座大殿都照的亮堂堂的。
藉助良好的光照,劉禪在踏入殿內的那一剎那,便看到了躺在御榻上的劉備。
劉禪看過去覺得劉備氣色好了不少,這讓他的內心安定了一些。
劉禪快步驅行至劉備的榻前,對着劉備深深一拜道:
“兒拜問父親聖躬安。”
劉禪並未在劉備面前自稱臣,這代表着他現在是在單純以兒子的身份,來向劉備請安。
劉禪是劉備顛沛大半生後,纔得到的一個兒子,往日中劉備對劉禪自然是諸多寵愛。
在無微不至的寵愛之下,劉備與劉禪雖皆爲皇家之人,但二人的關係是十分親密的,與尋常父子並無不同。
而以劉備對劉禪的寵愛,往日中劉禪以兒子的身份來向劉備請安,劉備通常是十分開心的。
但今日不同。
劉備看着他寄予厚望的這個長子,淡淡地回了一句“朕安”之後,便不再言語。
劉備的沉默一下子讓劉禪變得有些尷尬了起來。
以往他見到劉備,劉備都會主動與他交談,並不時地教導他一些爲君之道。
所以本來劉禪是打算,在劉備如往常教導他時,他再向劉備求救。
這樣或可稍微掩蓋一些,他來的真實意圖。
只是現在劉備不同於往常的行爲,卻讓劉禪一下子變得爲難了起來。
說,會顯得他無能,難免會讓劉備失望。
不說,這又怎麼可能?
數十萬敵軍乘虛而至,漢中岌岌可危,在這種危險至極的局勢之下,劉禪早已經六神無主,慌亂不已。
甚至可以說若不是糜暘尚在漢中的話,劉禪的心裡是傾向於暫時放棄漢中的。
劉禪的想法很簡單,現在魏軍是趁益州空虛才侵入的。
那麼不如暫避魏軍鋒芒,讓梁州軍退入劍閣之中固守。
只要不讓魏軍進入益州,那麼漢中的丟失,想來也不會太過要緊。
大不了來日等益州恢復元氣了,再出兵奪回漢中就是。
當年曹操親自率領的魏軍,都無法守住漢中,更何況一區區曹真呢?
知子莫若父,儘管劉禪在刻意隱瞞內心的情緒,但劉備還是從劉禪的臉色上看出了端倪。
“你是不是很害怕。”
冷不丁,突然從劉備口中冒出了這句話。
而正是這句話,嚇得劉禪連忙擡起頭,可是他在對上劉備的眼神後,卻又下意識地連忙將頭低下。
因爲劉備說出了他內心中,一直想刻意隱瞞的真實情緒。
什麼慌亂,震撼,他實際上是對數十萬魏軍壓境感到害怕。
當一個人感到害怕的時候,纔會下意識地想起身邊最親近的人,想得到他們的幫助以尋求安全感。
見劉禪聽到他的話後臉色大變,劉備平靜的眼神漸漸消失不見。
取而代之的,是濃濃的失望之色。
雖然劉備這段時間以來,明面上並未出來處理政務,但以他對整個朝堂的掌控力,哪怕他處於深宮之中,也能對外界的變化都瞭如指掌。
劉備是比劉禪更早看到那封《伐蜀文》的。
當然當這封《伐蜀文》在成都城內引起軒然大波後,劉備也一直在默默注視着事態的發展。
魏軍會出動數十萬大軍南征,這一點就是劉備也頗爲意外。
不過這陣仗,還不足以嚇到劉備。
數十萬魏軍南征,這種事劉備在此之前,已經經歷過兩次。
可近來成都城中發生的人心震盪,卻讓劉備隱隱有着擔憂。
而這種擔憂在今日,在劉備的心中一下子達到極致。
這歸咎於劉禪今日的表現。
“堂堂大漢監國太子,在面對強敵壓境時,竟然手足無措,毫無擔當,親自押運着羣臣上書,來到朕的寢殿之外。
你這是監的什麼國!”
在說到這句話時,劉備的語氣已經變得頗爲嚴厲。
從劉備對劉禪的教育安排可知,劉備對劉禪的期望是很高的。
他此番之所以打算讓劉禪監國,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也是真的希望劉禪能做出一番成績,這樣他在羣臣中的威望也就能初步樹立起來。
劉備十分信任諸葛亮與糜暘不錯,他的確也打算讓諸葛亮、張飛、糜暘將來共爲輔政大臣。
可輔政大臣並非秉政大臣,一字之差,代表着就是君王在將來朝野中處於的該是何種地位。
而處於何種地位,關鍵就在於君王繼位前的表現。
但今日劉禪的表現如何呢?
可以用糟糕透頂四個字來形容。
“監國太子,地位猶如帝王。
你難道就是拿你這樣的表現,給天下臣民看的嗎?
你認爲當天下臣民看到你今日的表現後,會作如何感想?”
劉備連續的兩個反問,讓本就驚慌的劉禪,差點嚇得跪下來。
劉備從來未在他面前如此嚴厲過。
劉備今日之所以會對劉禪如此嚴厲,乃是因爲他知道,皇宮雖然是他居住的地方,但內外早就滿布着各方勢力的眼線。
不出一日,劉禪今日的行爲,就會傳播出去。
而正如劉備所說的那般,劉禪身爲現在大漢的主政者,他這樣足可稱爲害怕的表現一旦傳出去,勢必又會讓成都本就動盪不已的人心,變得更加鼎沸不安起來。
漢中守衛戰,本就是一場守衛人心之戰。
可糜暘做的再怎麼好,若是大後方的益州自己先出現問題,那漢中可就是神仙難救了。
劉備征戰大半生,身上的威嚴是十分深重的,以往他是沒有將自己的威嚴施加到劉禪的身上。
但現在在氣憤之下,劉備身上的威嚴就盡數釋放出來。
劉禪的心志本就不堅,在劉備威嚴的震懾下,他沒有堅持多久就跪了下來。
劉禪再傻也知道,他現在應該及時向劉備認罪。
現在的劉備不再是他的父親,而是那個至高無上的帝王。
一句句告罪的話語帶着驚慌的語調從劉禪的口中說出,劉禪每說一句,就對着劉備叩頭一下。
今日的他是真的被劉備嚇到了。
見劉禪都快被嚇哭了,劉備的口中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漢家,並不是沒有廢太子的先例。
可他目前膝下只有三子,其餘二子至今不過總角之年。
若他春秋鼎盛的話,倒不是不可以選賢立之,但他已經垂垂老矣,又哪有時間等到那二子長大,再觀他們之賢任之呢?
國賴長君,劉禪雖然很不爭氣,但劉備已經沒有其他選擇了。
重重地嘆氣之後,劉備終究還是不忍劉禪不斷扣頭認錯的舉動,他的語氣緩和了些,對着劉禪說道:
“起來吧。”
劉備的這句話猶如天籟之音,令劉禪瞬間止住了叩頭的舉動。
可當他站起來後,劉備卻發現劉禪的臉上已經滿臉淚痕。
看到這,劉備心中的不忍愈發深重。
仔細想想,劉禪今年也不過才十六歲而已。
也許是自己對他期望太高了吧。
劉備暫時揭過劉禪今日犯下的錯不談,他對着劉禪說道:
“你也不用將那些竹簡交給朕看,朕不看都知道竹簡中大概都是些什麼內容。
人皆趨利避害之輩,只要漢中不丟,那再鼎沸的人心都有平靜下去的那日。”
劉備三言兩語之間,便一語道破了當今在成都內外那鼎沸物議的本質。
在說完這番話後,劉備又接着說道:“當下益州空虛,朕實在無法抽調兵力支援漢中,但荊州還是有一部分兵力可以動用的。”
“明日你就下詔給尚書檯,讓他們發一道詔命去荊州,詔命的內容是讓荊州牧領軍北上屯兵於義陽郡。
這樣或許可牽扯住宛城司馬懿的大軍,不讓敵軍徹底形成合圍之勢。”
“另外,你再派出使者前去江東,讓使者言語中震懾孫權,讓他不要有所妄動。
只要逆魏與江東不聯合,那局勢就不算最壞。”
說完這兩點處置後,劉備最後鄭重地對着劉禪囑咐道:
“這一切都要以你的名義去做!”
劉備的這兩點佈置,雖說不能幫助糜暘打敗魏軍,但也可一定程度上緩解糜暘的壓力,算的上兩個不錯的佈置。
而之所以劉備要將這兩個佈置冠上劉禪的名義,原因也簡單,那便是希望藉此爲劉禪挽回一些聲望。
當吩咐完這兩點後,劉備臉上就流露疲態,讓劉禪退下了。
在劉禪離開之後,劉備從懷中掏出一份書信,這封書信是昨日糜暘從梁州急送來的。
糜暘在書信中,將他在梁州的一切佈置都告知給了劉備。
而在知道糜暘的佈置後,劉備對大漢能有這樣的臣子,感到很欣慰。
欣慰之餘,劉備又想起方纔劉禪的表現,兩相強烈的對比之下,心情鬱結的劉備不禁劇烈咳嗽了起來。
在好不容易穩住咳嗽之後,劉備的心中突然冒出一個想法:
他無法看到劉理,劉永長大後的樣子,但諸葛亮與糜暘是可以的。
既然如此,想到這劉備閉目沉思起來。
沉思良久之後,劉備緩緩睜開了雙眼,他的眼神已經重歸平靜。
在孤寂的寢殿內,劉備又展開糜暘的書信看了起來,當看到糜暘所寫的最後一句話時,劉備的臉上流露出笑意。
“人心惶惶,那便試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
這孩子,文采還是一如既往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