竿子巷二十二號,一個傳統的四合院,與市內其他的四合院無異,只是面積略小。一面青磚圍牆和一扇普通的黑漆大門將其與巷子隔開。門面斑駁,露出點點原木底色。門板上嵌着兩個銅拉環,已被磨得鋥亮。牆頭上不知何時長出稀稀拉拉的幾叢青草,幾隻雀鳥在草叢間跳來跳去,偶爾響起幾聲啾啾的叫聲。
此刻,路鷗正站在這扇大門前,呆呆地注視着。他曾經無數次地穿過這扇門,從來沒覺得它有什麼不同。這扇門還是和當時一樣,從來沒改變過,一樣的黑漆門面,一樣的手拉環,就連開門和關門時門軸吱吱的摩擦聲也是那樣熟悉和動聽。
今天似乎所有的一切全都改變,似乎就在一夜之間路鷗發現這扇大門是這麼落魄不堪。路鷗注視良久,半天才仰起頭。牆頭上的雀鳥受驚了,撲棱棱地在半空中劃個弧形,又落在巷子另一端遠處的牆頭上。路鷗的目光不自覺地跟隨移動,心中一震,臉色凝重,猶豫了片刻後便向巷子內緩步走去。他腳步沉重,走得很慢,每跨一步都似費盡心力。
終於,他來到了另一個四合院前,門牌上寫着竿子巷三十三號。門面已重新漆過一遍,可以肯定的是這不會超過一週時間,因爲現在還能聞到淡淡的油漆味。看得出來這個四合院比之前的那個要大得多,也顯得氣派,因爲就在門口蹲臥着一對石獅子,這是達官顯貴之家常設的標誌。
路鷗伸出手摸了摸獅頭。獅子上裹着一層刨漿,那是因長久摩挲汗水沁入而形成的,顏色沉着黯淡,沒有新石獅子的蒼白。路鷗又隨手撥弄着獅子嘴裡的那個小圓球,到現在路鷗也弄不明白這個圓球是怎麼放進嘴裡的。曾經他們爭論過這個問題,也沒得出令人信服的結論。他們之中當然包括路鷗,還包括她。不知她是否還能記得這些,畢竟過於遙遠了。二十五年對誰來說都是一個漫長的經歷,他們也不例外。但不管她是否記得,路鷗是不會忘記的,只因爲這段記憶對其來說絕對是刻骨銘心的。
路鷗呆呆地站在石獅面前出神,許久未曾動過。卻不知他的身後也站着一個人,也和他一樣站立許久。與他不同的是這個人是個女子。
一陣鳥叫聲把路鷗拉回到現實中。他轉過身來,身子猛的一震。心臟不自覺地加速跳動,周身血液在頃刻間加速流竄,神經肌肉隨之繃緊。那女子似乎被他散發出來的熱力壓迫着,微微地往後退了一步。
路鷗緊盯着她,確切說是盯着她那張臉,一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一張再過二十五年都不會忘記的臉。
這張臉還是那樣的五官,還是那樣的膚色,甚至連那髮型也沒變過——一種傳統的正面留海兩側齊耳的蘑菇頭。這種在別人頭上顯得笨拙還略帶傻氣的髮式安在她的頭上卻是無比協調。這張臉還是那樣美,所不同的是這張臉變得沉着,變得冷靜,全無原先的天真和羞澀。
她目光清澈,迎着路鷗的視線,一會兒似乎又不安地抖動一下,隨之又變得模糊了。
路鷗深吸了一口氣,一側身從那女子身邊走過,一語不發。然而他強硬的動作帶起了一股勁風,將那女子的衣角掀起。
路鷗……,女子猶豫地叫道。路歐聽到了,腳步明顯頓了一下,卻沒有停下,接着往前走去。
路鷗!女子又叫了一聲。路鷗停住了腳步。
女子問,你……還好吧?一句簡短但又含義深刻的話。
路鷗回過頭來看着女子。好嗎?路鷗也在問自己,他也說不清。二十五年的時間應該不算短,足以改變許多東西。但對路鷗來說所有發生的一切歷歷在目,像只過了三年,甚至是三個月。
路鷗……
不要叫我路鷗。
女子不禁打個冷戰,嘴脣翕動了幾下,後面的話也被迫生冷地嚥下。
看着路鷗離去的背影,她沒有再叫喚,她已喪失了勇氣。她想到與路鷗相逢時的種種障礙和困難,她設想了無數種場景,甚至準備了在不同場合下的不同臺詞。現在這一切被路鷗輕而易舉地摧毀了,她甚至連一句完整的話也沒說完就將之前的所有努力付之東流了。
四合院內除了路鷗外還住着一位阿姨,誰也不知道她的來歷。平時就由這位阿姨來照看院子,也由她來照顧路鷗的生活。據鄰里說她在這院子住了很久了,具體有多久,又沒人說得清。城市的發展日新月異,周圍的四合院都已幾易其主,他們是遷的遷搬的搬,唯獨路鷗家的四合院未曾變過主人。
路鷗像往常一樣回到四合院,見到那位阿姨就叫,方姨!
方姨一邊擇菜一邊應道,哎,小鷗回來了,先歇一會兒,馬上就可以吃飯了。
路鷗拉着方姨的手,將她手裡的菜放在一邊,扶着她坐下,說,方姨,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玉兒要回來了。
什麼?真的嗎?方姨似乎不信。
路鷗點了點頭,雙手握着方姨的手說,我接到玉兒的電話。她說這次回來就不再走了,就在家裡陪你。不過什麼時候回來還未定,她還有些事要處理。方姨,等玉兒回來,咱們一家就算團聚了。
一句話說得方姨紅了眼眶,哽咽着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多少年了,這丫頭差不多把這兒給忘了。
不會的,方姨,別人會忘玉兒不會忘,我瞭解她。路鷗說。
方姨瞧了路鷗一眼,意味深長地說,是啊,不該忘的是要記在心裡,該忘的也不要一直放在心上。
路鷗聽在心裡,臉上閃過一絲冷意,隨即又岔開話題,說,哦,對了,玉兒說她回來還住原先的屋。
好,那飯後我就把房間收拾一下。
行,我幫你,我也要挪一挪屋子了。路鷗說。
怎麼,你也收拾屋子?方姨不解。
我搬到正房去,東廂房騰空後您就搬過來,讓玉兒一人住西廂房。
不用不用,方姨連忙擺手說。小鷗,我們倆住在西廂房就行。以前就這樣的。
方姨!路歐笑了,你當玉兒還是小孩啊,人家現在是大姑娘了。再說,這個四合院是這竿子巷裡最小的一個,這廂房本來就小,一人住着馬馬虎虎,兩個人就有點挪不開身了。
可這……這真的不合適啊。方姨堅持。
方姨,您可能不知道,玉兒經常在夜裡寫文章,而且要到很晚。就算她不怕吵着您,您就不擔心影響她的思路?
方姨聽了路鷗的一席話,愣在當下,只好說,那好吧,這個小祖宗,年紀不大,架子倒不小。
路鷗呵呵說,這您就誤會玉兒了,她也說要和您住一屋的,是我攔住的。您本來睡眠就不好,等她一來,那您就要天天熬夜了,這怎麼行。您不心疼自己我還心疼呢,您要是病倒了,誰給我做飯?我可吃不慣外面的飯。
什麼時候你的嘴變得這樣甜了,行,行,聽你的。方姨邊說邊伸手去擰路鷗的耳朵,路鷗頭一偏就躲過了,做了一個鬼臉就往東廂房跑去,邊跑邊叫,疼!方姨,我先休息,飯做好了就叫我。
方姨看着路鷗跑去的背影,不覺在心裡輕輕嘆息。時間過得真快啊,一晃就二十五年了……
懶蟲,快起來,來不及了。媽媽拍了拍路鷗的小腦袋。
路鷗睡眼惺忪,坐直了身子,一會兒又軟溜下來,偎在被子裡。待媽媽第二次過來一把將路鷗從被窩裡拽了起來,他纔不情願地穿衣起牀。
今早這頓早餐路鷗是吃吃停停,老是發呆。在一旁的姐姐路鴒急了,說,再這樣慢吞吞的你自己一人去上學,我可要先走了。
路鷗嗯了一聲,扒拉兩口,說,爸,媽,我們走了。
你還沒吃完呢!媽媽瞪眼。
算了,還是拿點路上吃吧。爸爸在一旁解圍。
拿着。媽媽拿起盤子裡的一個饅頭和一個雞蛋塞到路鷗的書包裡。
媽,別放在書包,上回雞蛋碎在書包裡,書頁中全是蛋殼,同學都笑話我了。路鷗把雞蛋拿了出來,握在手裡。
還說呢,你要像你姐一樣早點起來就沒這麼多事了,活該。媽媽嘮叨着。
行了,快走吧。爸爸又在一旁摧着。
爸,媽,再見。路鴒抓起書包拉着路鷗的手就往外跑。
半路上,路鴒見前面不遠有個熟悉的身影,就喊道,嗨,葉子,葉子,今天怎麼也這麼晚?她緊步跟了上來。
葉子本名葉知秋,大家都管她叫葉子
葉子倆手抓着書包帶,低着頭不做聲。
怎麼了葉子?路鴒見葉子臉上掛着淚痕,一臉委屈,煞是吃驚。
爸爸媽媽吵架了,葉子說。在昨晚,今天他們誰也不理誰。
那你吃飯了嗎?路鴒問。
爸爸給了我一元錢買早餐。知秋攤開左手,手心裡握有一元的紙幣,已被汗水沁得溼軟。
路鷗把雞蛋塞給知秋,說,我吃過了,這個給你。
路鴒問,爸爸媽媽爲什麼吵架?
好像是爲了舅舅的事,媽媽要爸爸答應一件事,爸爸不同意,就吵起來了,具體的我也不清楚。知秋剝着蛋殼,邊吃邊說。
哦,快到了,知秋,你擦擦臉。路鴒吩咐着。
知秋忙用兩邊的袖子往臉上揩拭。
平江市第一實驗小學的校門正在關上,三人在大門即將合攏時擠了進去。一位胳膊上戴着紅袖章的值勤老師瞥了一眼路鴒三人,揮了揮手,讓他們進校。接着又攔住了緊跟在路鴒後面的三五個遲到的學生,令他們站成一排,要了胸卡一一登記。路鴒嚇得一吐舌頭,她朝路鷗和葉子擺擺手就跑向三年級的教室。路鷗和知秋倆人走向一年級的一間教室。
葉子的爸爸叫葉有脈,媽媽是傅蓮香。和路家是鄰居,同住在一個衚衕內。葉有脈是個生意人,經營些蔬菜瓜果,傅蓮香在平江市的一家國營副食品商店當售貨員。由於丈夫葉有脈的主要精力用在經營上,自己既要上班又要承擔起家庭主婦的責任,身兼兩職頗有微詞。因爲葉有脈每月都有一筆可觀的收入,也藉此步入到平江市的上層家庭生活圈中,每想至此她也就忍下了。
路鷗的父母是路子榛和俞靜,是平江市農科所的職工。路子榛是農藝師,俞靜是所裡的臨時工。平江市農科所由於管理混亂,人浮於事,所里科研試驗工作一度停滯不前。
負責試驗工作的路子榛也整日無所事事,爲打發無聊的日子,路子榛開始“不務正業”了,搞農作物的他竟研究起花卉來。這兩者畢竟有相通之處,不外乎和土壤水分養料陽光害蟲打交道,區別在於一個用於食物,一個用於觀賞,一個用於物質生活,一個用於精神享受。路子榛見農科所後面的有試驗田荒着,就在荒地上種起了花花草草。
說來也巧,有天所裡的領導見路子榛在試驗田裡搗鼓着什麼,過去詢問。路子榛開玩笑說要改行當花農了。接着也是信口一說,說是要在以前有這麼大片的土地,光收地租就發財了,農科所把這塊肥田給荒了,太可惜了。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所領導此後就惦記起租金的事了。想想要是把這塊地給租出去,那租金收入也能改善所裡職工的生活,總比荒着的好。於是所裡的幾個領導一碰頭,當即決定將這片荒地出租。當所裡的其他職工還在想着看笑話時,路子榛卻真的把這片試驗田承包下來了,承包期兩年,這着實驚掉了他們半個下巴。
就這樣,路子榛幹起了花農的買賣。在第一年裡,路子榛也是抱着試試看的心態種植較易成活的菊花,心想要是不行就改種些黃瓜蕃茄等經濟作物,反正租金也不貴。不曾想這一年的全省體育運動會在平江召開,據說新上任的省體委主任是平江人。要開運動會就得佈置會場,而佈置會場就需要大量的鮮花,自然物美價廉的菊花就成了首選。而這年平江的花卉市場尚未成型,只有路子榛一家花卉園。路子榛是大賺一筆。
初嘗甜頭的路子榛逐漸意識到平江存在一個尚未開發的領地——一個點綴精神家園的花卉市場。第二年他開始種植稍顯名貴的品種,牡丹月季等。這一年又碰上了平江市上馬一個道路綠化工程,在道路兩邊鋪起了草坪,路中間的隔隔離帶上要種些花草。路子榛的花自然又是銷售一空。
很快,兩年承包期一過,路子榛就盤算起試驗田的續包。隨着花卉的成功種植,租金自然也水漲船高了,比原先番了兩番。路子榛看準了平江花卉市場的巨大潛力,咬咬牙與所裡再次簽訂承包協議,不過這回路子榛爭取到五年的承包期。第三年開始,花卉園內引進了許多名貴品種,有玫瑰、百合、鬱金香等。名貴在某種意義上也意味着嬌貴,意味着這些花比其他品種更難以養植,這更需要路子榛的精心呵護和培育。至此僅憑路子榛一人根本無力應對,他動員妻子辭去了農科所的工作,專職伺候起花草來,又僱了幾個人幫忙料理才勉強運營起這座園子。
路子榛租下了鬧市區的一家店面,開起了平江市第一家花店,批發兼顧零售。隨着平江婚慶市場的起興,各類帶有喜慶色彩的鮮花是供不應求。路子榛種植的玫瑰百合等長得是花美葉肥,煞是水靈,正好滿足了婚慶禮儀的需求。這一年路子榛又賺個盆滿鉢滿。
路子榛用三年來賺得的錢置了一個小四合院,在解放路竿子巷衚衕裡內,門牌號爲二十二號。這竿子巷又細又長,像個長長的竹竿,因而得名。
解放前,竿子巷內住的都是些大戶人家,有大地主、資本家、國民黨高官等。後在幾次歷史運動中受到牽連,許多四合院都被充公。路子榛買下的這個四合院先前的主人也是平江市農科所的,與路子榛是同事。其爺爺早年南渡南洋,積累了不少家財,就在平江購置這個院子。抗日戰爭時期他爺爺曾出資購買藥品支援國內,也算個愛國華僑。他父親又是早期的一名地下黨,參加過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由此他們家的四合院才得以保全。解放後他就和父母住在這裡,還在這兒娶妻生子。本該享受三代同堂天倫之樂之際,他父母卻雙雙早逝,而在新加坡的爺爺也進入耄耋之年了。爲了使在國外的產業後繼有人,他爺爺就要求他移民繼承產業,自然是要他攜妻扶幼舉家南下。於是他就想在離開之前把這個四合院處置掉。
但房產買賣並非像打酒買菜那樣簡單,動用的可是一大筆數目。許多人一輩子也買不起一座房子,更別說是四合院了。於是他找到了當時還住在農科所宿舍的路子榛,是他聽說路子榛這幾年承包了所裡的試驗田搞起了花草買賣,賺了不少錢。換了別人也買不起這個四合院。
就算路子榛養花賣花賺了一筆,也不夠四合院的購置。但等路子榛看過四合院後卻決定買下,於是他找了也住在竿子巷的葉有脈。
葉有脈在平江是小有名氣,是平江市的蔬菜大王,他種植的蔬菜瓜果供應着平江的大部分市場。因是栽培農作物,少不了與市農科所打交道,農科所經常指派作爲農藝師的路子榛前去現場指導。這樣一來二去,兩人就熟了,接着就成了朋友。
既然是朋友,那在朋友困難時理應幫忙。路子榛找上門來借錢,葉有脈手頭也寬裕,自然不在話下。因借款數額較大,親兄弟還得明算賬呢,兩人商議後,路子榛將買下來的四合院抵押給葉有脈。
就這樣,路子榛正式成爲竿子巷二十二號的主人。
這天傍晚,路子榛正吃晚飯,葉有脈帶着他的女兒葉知秋上門來了。
哦,葉大哥,坐,給你添付碗筷。路子榛夫妻熱情地招呼。路子榛與葉月脈之間現在是以兄弟相稱。
不了,我吃過了,你們慢慢吃,等下和你商量個事。
路子榛聽着有正事,就隨便吃了兩口起身離開飯桌,和葉有脈來到院子裡,落座,敬菸,沏茶。
路鴒和路鷗見爸爸提前離席也說吃飽了,叫過葉知秋出了院子玩去了。
兄弟,葉有脈開口說,你養花養了幾個年頭了?
今年是第四年了。
有啥想法不?
啥想法?就想安安穩穩再做兩年,攢了錢把借你的錢還了。
葉有脈佯作怒狀,怎麼,你當我來是討錢的?
別誤會,大哥,我還能有啥想法。難道你想讓我跟你去種菜?
呵呵呵,種菜是像我這樣的粗人乾的活,如果只是種菜,那怎麼體現你高級農藝師的價值?
路子榛覺得葉有脈話沒說完,擡起頭等待下文。
葉有脈吸了一口煙,緩緩吐着,說,有沒想過做大做強?
想,誰不想做大做強,只是苦於沒有資金。
葉有脈瞟了一眼,說,這不,機會送上門了。
路子榛吃了一驚,沒明白他的意思。
葉有脈摁滅手中的菸頭,說,如果你真有這心思,我手頭還有一筆錢,想入股,如何?
這下路子榛全沒想到,愣在那裡。
葉有脈見狀,接着說,你要是不願意也沒關係,反正現在投資渠道還是挺多的。
路子榛聽着回過味來,問,葉大哥不做蔬菜生意了?
做,怎麼不做,只是蔬菜的利潤比不得養花。種一畝大白菜能賺多少錢?
路子榛思量片刻,猶豫地說,葉大哥真想入股,我何嘗會不樂意,只是……
葉有脈說,兄弟不要顧慮,有什麼話就說出來。
葉大哥現在瞧着花卉的行情見漲,但生意畢竟是生意,穩賺的生意從來沒有過。若日後行情不好,虧了本,大哥勿怪兄弟我現在沒攔住你。
這是哪兒話,我葉有脈也是在商場上摸爬滾打多年的人啦,生意場上的規矩我也是瞭然於胸,兄弟莫擔心。
WWW. Tтkan. ¢O 那好,既然葉大哥有此興致,兄弟我也不忍做拂逆之舉。路子榛當即決定接納葉有脈入股。
痛快,我就知道兄弟不會不近人情的,哈哈。葉有脈開懷得意。
看來葉大哥是有備而來的,那說說具體的方案。
嘿,那我就談談我的入股方案,不過,生意場上無父子,如果我的方案不妥,你千萬不要礙於情面勉強答應。葉有脈提醒說。
行。
我想這樣,既然要做大做強,那就在‘大’和‘強’倆字上做文章。做大就是擴大種植面積,我想等這一季蔬菜賣完後,將部分的菜園子改爲花園子,這算做土地入股。如何?
路子榛並沒正面迴應,只是問,那做強呢?
做強就是要改變種植品種,大量引進稀罕名貴的花品,減少普通低端花品的種植面積。畢竟像省運會和道路綠化工程這類大型項目難以再出現,市場目標應該瞄準市民家庭。而家庭養花對品種的要求較高。你說呢?
路子榛不作聲,他划起火柴點燃一支菸,站起來在院子裡踱步。良久,他說,以土地入股,沒問題。但你說要大量引進名品,這投資高,風險也大,你有沒有做過市場調查?
投資你不用擔心,這正是我的第二種入股方式,由我出資購買種子或幼苗。至於風險我是這樣想到,現階段平江的消費能力有限,但我們不妨把眼光放遠點,不要一門心思盯住平江。
你是說開拓外地市場?
現在的花卉名品市場在省城,由省城帶動全省的花卉消費,在平江買不起的花在省城卻大有人要。我想不出兩年,平江也會跟上步伐的。
你怎麼知道省城的花市行情?路子榛有點好奇。
葉有脈笑了,笑得神秘,說,現在咱們合作了,我也不瞞你。前幾年我就想搞養花,還探過路子,只是不曾想被你捷足先登了。
喲,大水差點衝了龍王廟。路子榛也笑了。隨後平靜臉面,說,葉大哥,我想這樣,我給你一半股份,咱兄弟倆各半,至於你要出多少土地,投多少現金,咱們再仔細合計合計,妥了,就籤協議。你看怎樣?
呀!兄弟你把我的心裡話說出來了,就是這個意思。和兄弟你合作就是爽快。好了,今天就先談到這裡,我先回了,你也和弟媳再商量一下,看還有什麼要補充的。
好,大哥,我送你。
別,都是街頭巷尾裡的人,什麼送不送的。哎,知秋呢,這鬼丫頭跑哪兒去?
別管了,她和我們家的倆小子外面玩呢,到點了自然就回了。
葉有脈告辭離去,倆人就花卉園的合作就此達成初步意向。
夜晚,俞靜收拾停當,安頓路鴒姐弟睡後,夫妻倆上牀後一番纏綿。末了,俞靜嗔怨,你今天怎麼了?不在狀態。
哪兒呀!
那怎麼感覺你心不在焉的。
誒,有件事你幫我合計合計。
什麼?
葉大哥今天不來了嗎,他想入股咱們的花卉園。
是這事,你怎麼說?
我攔不住。
啥意思,你不願意他入股?
路子榛點點頭,說,但葉大哥興致挺高,我拒絕不了。
也是,當初要不是他借咱們錢,這院子也拿不下,這個恩情要報。妻子附和着。
也不僅僅是報恩的問題,我也考慮擴大園子規模。葉大哥有資金,有土地,也稱了我的心意。再說,葉大哥說他早就想做花草生意,只是被我搶了先。這話我信,就憑他蔬菜大王的名號想做成這生意並非難事。如果我拒絕了,他要獨擎大旗,那我們就成了競爭對手了。與其兩虎相爭,不如合爲一家。合作帶來的利益遠大於弊端。
那你還犯什麼愁?妻子頗爲奇怪。
我只是擔心。
你擔心葉大哥不誠心?妻子問。
不是,以我對他的瞭解,葉大哥還是靠得住的,要不我也不會和他走得這麼近。只是……只是生意場上的事相當微妙,因爲它涉及到切身的經濟利益。進一分則緊,退一分則鬆,這個尺度最難把握。說是有協議,但中國人辦事關鍵時還得靠面子,靠情份。但情份這種是把雙刃劍,不小心會傷了自己。
妻子明白了丈夫的擔心,說,你是怕和葉大哥的關係處不好。
丈夫一把將妻子摟在懷裡,輕輕地愛撫着,說,兄弟朋友畢竟不是夫妻,要你我之間不論怎麼臉紅脖子組,牀頭吵架牀尾和,因爲咱們是一家子。但兄弟朋友之間要是紅了臉也就傷了和氣了。
算了,別想太多了,走一步算一步吧……。妻子說。
夜深人靜,夫妻倆聊着聊着就相依相偎沉沉睡去。
與路家的寧靜祥和相比,葉家的氣氛顯得緊張煩躁。葉有脈與傅蓮香之間也展開了一場爭論,起因還是關於傅蓮香的弟弟傅強。
哎,那件事考慮得怎麼樣了?臨睡前,傅蓮香推了推背對着自己的丈夫。
啥事啊?葉有脈顯得不耐煩。
還有啥事,說了多少回了,你怎麼就不上心呢?
唉,明天再說吧,我困了。葉有脈拉了拉被角壓在肩上。
不行,今天要說清楚,看來我要不提說你就當我沒說過?傅蓮香一扯開了葉有脈的被子。
你幹什麼啊?葉有脈有點火了,騰地一下坐起來。要來可以,我歡迎,種菜的正缺人手。
傅蓮香雙眼一瞪,說,虧你想得出來,他不是別人,是我的弟弟,你的小舅子。種菜!要種菜在家就行,何必進城來投靠我這個姐姐。
種菜有什麼不好,我當初就是種菜的,你不也沒嫌棄。葉有脈將了一軍,把傅蓮香噎在當場。
原來,傅蓮香在市裡一家國營副食品商店上班,這副食品商店也兼營菜蔬的零售,而其供應商就是葉有脈。每次葉有脈來送貨,店裡總是指派傅蓮香接收入庫,倆人就此認識。但認識歸認識,傅蓮香自持是國營商店的員工,雖說只是個賣食品的,畢竟頭頂上也扛着個國字號,自然是沒把葉有脈放在眼裡。況且葉有脈當時確實是一個名符其實的菜農,每次送貨總是挽着兩條褲管,腳板上還沾着些菜地裡新鮮的泥土,兩手十指也被菜汁染綠了,傅蓮香付了貨款後找回的零錢上也帶着濃厚的青草味。
葉有脈的一句話卻勾起傅蓮香的傷心事,她悶悶地低着頭,眼淚撲簌撲簌地掉下來。葉有脈見狀連忙討饒,是,是,我知道你委屈,天大的委屈,好不容易進了城,倒頭來又嫁了我這個鄉巴佬,是我不好,不該引誘無邪少女,不該……
你,你趁人之危,你……你落井下石,你欺凌弱小,你見色忘義……,傅蓮香帶着口腔罵道。
對,我見色忘義,我一見到你這美色就忘了賴蛤蟆不得吃天鵝肉的禁令了。這一句話剛一出口就把傅蓮香給逗笑了。
年青時的傅蓮香長得白淨、標緻,是個惹人注目的人物,這也是葉有脈當時看上她的最主要原因。原本她是有機會嫁於城裡人,成爲一名城市婦女。只是在她二十二歲時發生了一件事使得她這一併非過於苛刻的夢想破滅了。
傅蓮香的弟弟傅強那年十八歲,傅蓮香的父親早亡,是母親一手拉扯姐弟倆長大的。由於缺少父親的管教,傅強初中畢業後就和村裡的幾個遊手好閒的年青人整日混在一塊兒,他母親是怎麼勸怎麼說也不管用。兒大不由娘,之後他娘也乾脆不管了,隨他去了。後來傅強那幫人不知怎麼又跑到平江城裡來了,他來到城裡也沒跟姐姐傅蓮香聯繫,他們的母親只知道傅強去了平江,還叫傅蓮香打聽她弟弟的下落。傅蓮香查找了一段時間,也是沒有結果。
不料,平江市公安局在一次嚴打中一舉端掉了一個盜竊集團,這個集團盤踞在平江市及周圍地區達數年之久。主犯及從犯共有二十七人被捕,傅強赫然在列。
傅強加入盜竊集團時間並不長,也不是主犯,可當時正處於嚴打期間,此案又是省廳督辦的大案要案,在平江市也引起高度關注。在從重從嚴的政策指導下,幾個主犯被判了無期,傅強也獲刑八年。傅母接到消息後是捶胸頓足,哭得死去活來。本來這事與傅蓮香並無多大的干係,弟弟是弟弟,姐姐是姐姐,頂多是做姐姐的臉上無光。但此一來,傅家的生活重擔就此一下壓在了傅蓮香的肩上,原本幾位對傅蓮香有所表示的小夥子從此也不見了音訊。傅蓮香自己也意識到美好的愛情和婚姻就此與其絕緣了,一下子也心灰意冷起來。
這在這時,有一個人卻沒有顧慮到她家裡的變故,毅然向她敞露心懷,這人就是葉有脈。此前葉有脈早就喜歡上傅蓮香,因礙於自己的身份,知道傅蓮香是看不上他的,也只好將這心思壓在心底。現在出了她弟弟這茬事,看着原先在她身邊晃盪討好的小夥子一個接一個地不見蹤影了,葉有脈心想機會來了,於是就大着膽子向其表白。
在此情形下的傅蓮香儘管是極不願意也只好答應,至少能有一個男人與其一起分擔家庭的重擔。再說葉有脈也並非武大郎式的人物,高個,魁梧,方臉,就是黑了點,倒見得更陽剛了。此模樣與傅蓮香理想中的白淨後生確實差了些,可模樣畢竟不能當飯吃,傅蓮香也只好將就着。她只好在心裡暗暗感嘆命運的不濟。
由此而來倆人婚後的感情並不融洽。葉有脈知道她的心思,也就處處讓着她,造成了他們家由她主事的局面。直到他們的女兒葉知秋出生後情況纔有所好轉。葉知秋完全遺傳她媽的優點,落得水靈可人。傅蓮香這纔回過心思,像個普通的媽媽們承擔起家庭主婦的責任。後來,葉有脈的生意越做越大,錢也越賺越多,買下了竿子巷裡的一家四合院,傅蓮香總算在別人面前又能擡起頭來了。在入住四合院後,傅蓮香才實心踏地地過起了相夫教子的傳統生活。
今年,傅強刑期屆滿,本要回鄉務農。但傅強入獄時就二十出頭了,再坐了八年監獄,出獄時已近三十。俗話說三十而立,傅強現在什麼也沒有。老邁的母親尋思着唯一的兒子早已過了娶親的年紀,況且又蹲過牢,何時才能娶上一房媳婦。看着村裡的傅強一輩的同齡人都已是幾個娃娃的爹了,傅母就開始着急犯愁。權衡再三,覺得務農這條路走不通,至少是來不及了,幾年務農能存上多少家底傅母是最明白不過了。於是就想讓在平江城裡的傅蓮香替弟弟謀個差事,就在女婿葉有脈手下幹,心想一個女婿半個兒,再虧也虧不到哪兒。再說現在的葉有脈非昔日務農的葉有脈,現在的葉有脈也是和蔬菜打交道,卻是在做生意。再不濟也比在家務農強,說不定做得好過二三年就娶個媳婦也未可知。
於是就有了葉有脈夫婦倆今晚的爭執。幫小舅子謀份差事,這本是做姐夫的義務。問題就在於傅強刑滿釋放人員的身份,現在的社會對此類人員都具有戒心。弄到自己的公司裡來,員工之間相處不好是小事,萬一影響到公司的生意那問題可就大了。因此葉有脈最初並沒答應,只是說還是回家務農吧,若是經濟有困難,他可以貼補貼補,娶媳婦的事也包在他身上。
俗話說救急不救窮,再貼補也只是一時的事,比不得有份正當的職業來得穩妥。再說姑娘家也會看你做什麼事,若是聽說娶婚的費用都是由姐夫包辦,女方家會怎麼想?連這錢都出不起更別說以後的日子了。
思來想去,傅蓮香還是打定主意要幫弟弟在丈夫手下謀份事做,不曾想事情還沒談妥倒惹得自己先傷心起來。
傅蓮香說,你不想想,我弟弟今年二十九了,二十九在農村沒娶親的就他一個,又進去過。如果連你也不管了,那真是沒活路了,看來我們傅家要斷了香火了。
有沒有搞錯,什麼我們傅家,我們是葉家。葉有脈糾正道。
傅蓮香一下子提高了嗓門,你到底管不管?你要不管我明天就帶着葉子回孃家,我也種菜,幫我弟弟種菜,直到他攢夠了錢取媳婦。
葉有脈看着妻子絕然的目光,不語。他了解妻子的秉性,知道她說得出做得到。
你讓我再想想,會有辦法的。葉有脈開始妥協了,不願意因爲傅強的事影響了夫妻關係。
葉有脈思量一會兒說,又說,這樣吧,讓傅強給路子榛打下手。路子榛本身就是高級農藝師,對拾掇花花草草挺在行的。傅強跟了他也能學一門手藝,就算將來要單獨撐起門面,有了手藝心裡就有底也不犯怵。
對了,我還想問你,你跟路子榛談得怎樣了,他同意嗎?傅蓮香問。
怎麼會不同意,這對雙方都有利,我的優勢是資金,他的優勢是技術,強強聯手。
就算沒這檔事,就憑咱家借給他錢的份上也不能拒絕。傅蓮香說。
葉有脈一臉嚴肅道,說什麼呢,借錢是借錢,合作是合作,這是兩回事,你不要混爲一談。我提醒你,在老路面前不要提借錢的事。
知道,知道,我還不瞭解你,你就怕人家誤以爲你在要挾。傅蓮香白了葉有脈一眼。
葉有脈還是有些擔心,說,不過,要對你那小弟說明了,好好幹,不要再給我弄出什麼事來。
我會提醒他的,但你也要答應我,暫時不要告訴老路傅強以前的事。
葉有脈猶豫一下,說,這不妥吧?
我也知道不妥,但我擔心別人戴着有色眼鏡看他,他本來就內向,再這麼一來,他還怎麼在別人面前擡起頭做人?再說,這也只是權宜之計,待日後向老路說明原由,想他是不會怪你的。
葉有脈無奈地說,那隻好先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