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都城已經進入備戰狀態。
儘管城中的血陰教叛黨在經過地毯式搜捕之後,基本上絕了蹤跡,自開戰以來周圍的村鎮也還算太平,可重兵把守的城池還是給城內的百姓添了許多緊張和慌亂。這些日子,家家戶戶都在討論魯南的戰爭、杞枝國的侵略以及科西國的海戰,算不上人人自危,但氣氛再繼續緊張下去,難免會造成民心潰散,平添混亂。
春末的時候樑敖就下令封城了,城門整日緊閉,除非有特殊情況,否則不許進不許出。
這樣的禁令使本就緊張的樑都更加緊張,就連早起來的菜市場熱鬧的氣氛都不見了,甚至那賣菜的都惶惶不安,一副時刻準備着回家躲難的表情。有點糟糕的是,儘管樑敕下令干預市價,可樑都的日常用品價格還是上漲了近一倍。
清晨,當明媚的春光籠罩了整座樑都城,樑敖身穿鎧甲,凝眉立在城樓上,遙望對面翠色蔥蘢的山峰,又將目光落在城門前的大道上。以往這個季節,不管什麼時辰,樑都城外準備進城的人都會排的滿滿當當,那是繁榮富裕的象徵,可是現在,明明是溫暖的春日,城門前的大道上卻連一片樹葉都看不見,倍加清冷。再這樣下去,不單單是戰爭會惡化嶽樑國,嶽樑國內部由於戰爭產生的緊張不安氣氛同樣會惡化嶽樑國。
憂慮使他擰緊了眉。
他不希望戰火蔓延到樑都,可從現在的情況看,他的希望大概不可能了,那麼,與其像現在這樣惴惴不安,他寧可速戰速決。
一隻毛色錚亮的蒼鷹迎面飛了過來,銳利兇猛,鬥志昂揚,俯衝直下,穩穩地落在他的肩膀上。
樑敖看了它一眼,這不是他的鷹,他也不知道是哪來的。他的目光落在鷹腳上拴着的一隻信筒上,將信筒解下來,抽出裡面的書信,展開,寥寥數語,精煉簡潔。
樑敖心臟微沉。
蒼鷹在他拿走它腳上的信之後,立刻展開翅膀,飛上高空,很快就飛走了。
樑敖將捲成紙卷的書信捏在手裡,沉默了片刻,招來張禮,低聲吩咐了幾句,轉身,順着臺階走下城門樓,翻身上馬,往皇宮的方向去。
剛走到槐樹坊,突然看見前方一個衚衕前,一個弓腰縮背的老者領着兩個幼童正呆呆地站在衚衕口,也不知道在看什麼,很驚奇,很不知所措的樣子。
樑敖皺了皺眉,本不欲管閒事,可是老者和孩子的年紀讓他不得不停下來,他下了馬,走過去,問老者:
“老人家,出什麼事了?”
老者嚇了一跳,回頭看見是一個衣着華麗的貴人,慌慌張張地行了禮,又見貴人親切地問他出了什麼事,老者鼓起勇氣,擡了曲起來的手指頭,向對面死衚衕的牆根下放置的板車上一指,磕磕巴巴地說:
“回大人,小老兒、小老兒家就住隔壁,平常一直把車放在衚衕裡,今天想帶兩個孫子推着車去販點貨,出來收拾車的時候,看見、看見車上的貨箱子裡有個人,一動不動地躺那兒,身上還有血,也不知道是不是死了……大人,小老兒真的什麼都不知道,那個人真是小老兒收拾車的時候看見的!小老兒沒有殺人吶!”
老者一看就是個膽小的,從最初的震驚裡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好像遇到了殺人案,害怕得不得了,撲通跪下來,抱着樑敖的大腿哭訴撇清。老者的兩個孫子見了,雖然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爺爺哭他們也跟着哭起來,跪下,一人抱住樑敖的一條腿,哇哇大哭,鼻涕眼淚齊流。
樑敖無語,亦有點火冒三丈。
不過假若真的是人命案子,那可是一件大事,天子腳下出現人命案,這還得了?
他皺了皺眉,從兩個小孩兒手裡扯回自己的腿,邁開步子,走到板車前。板車上蓋着乾淨的草蓆,草蓆底下是用來裝貨物的大箱子。樑敖將草蓆揭起來一角,果然看見一個四肢修長的人蜷成一團躺在裡頭,衣服上沾着血,大概是從胳膊上被利刃劃出來的傷口中滲出來的,那受傷的胳膊雖然被包紮過,可很明顯沒被處理好,傷口處血肉模糊一片。這人穿了一身菸灰色短褐,腳上一雙黑色布鞋,素淨的小臉上還有幾道明顯是因爲打架留下的傷口,雙眸緊閉,呼吸沉勻……這分明是睡着了。
當樑敖發現自己居然認識這個人時,他火冒三丈,咬着牙,衝着睡在箱子里人大吼一聲:
“蘇嬋,你給老子起來!”
睏倦難耐正在熟睡中的蘇嬋被耳邊響起來的一聲獅吼嚇了一跳,還以爲是地震了,從睡夢中驚醒,她霍地從箱子裡坐起來。
樑敖看見箱子裡睡着的人是她,就沒防備,頭比平常低下去不少,蘇嬋這麼突然坐起來,因爲太快了,他又放鬆了警惕,一時沒反應過來,她硬邦邦的腦袋嘭地撞上他的下巴,強烈的劇痛讓樑敖瞬間有種想死過去的衝動,他越發惱火。
本來以爲自己攤上人命案的老者和兩個小孩在看見箱子裡的人居然“詐屍”了之後,嚇得嗷一聲尖叫,轉身,撒丫子跑掉了。
蘇嬋剛睡醒,腦袋還有點迷迷糊糊的,她的右手握着一個沉甸甸的錢袋,將錢袋放在胸口,皺着眉,看了好一會兒纔看清吵醒她的人是誰,繃着臉怒道:
“你有病!”
“你纔有病!要睡回你家去睡,跑到別人家的車上睡覺,人家還以爲你死了,差點報官!”樑敖覺得揉下巴的動作不太雅觀,強忍着疼痛,壓着怒氣說。
“這又不是你的車!”蘇嬋瞥了一眼身下的板車,用嫌棄他多管閒事的語氣說。
“車的主人已經被你嚇跑了。”樑敖黑着臉,沒好氣地道。
蘇嬋繃着臉看着他。
“又和誰打架了?你這丫頭一天不打架渾身癢癢是嗎?看你的臉,都腫成包子了!”樑敖說着,將目光落在她嘩嘩淌血的胳膊上,語氣生硬地道,“是誰這麼沒廉恥,打個架也動刀子?”
蘇嬋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胳膊,嘖了一下舌,輕蔑地道:
“我就說衙門裡的外傷大夫最沒用,還不如我自己包的。”
樑敖從她的話裡聽出來一點意思,板着臉,嚴肅地問:
“你幹什麼去了?這傷怎麼弄的?”
“關你什麼事?”蘇嬋瞥了他一眼,說,她用扎頭髮的帶子將傷口上方紮緊止血。
“你不說我也能查到,查完之後,我會好好和你二姐談談,讓她知道知道你在外面都在做什麼勾當,免得你哪天慘死街頭,你二姐翻出來過往,再怪我沒告訴她。”樑敖輕描淡寫地說,他這話分明是在威脅她。
蘇嬋盯着他看了一會兒,忽然來了興致:
“既然你那麼想聽小爺的豐功偉績,小爺就說給你聽,衙門懸賞五十兩緝拿一個叫‘錢三’的慣偷,那小子連偷了十八家不說,還欺負了好幾家的姑娘。小爺我跟了他快半個月,天亮的時候總算逮着他了。你別說,那小子還真有兩下子,竟然動了刀子,不過最後還是小爺厲害,那小子讓小爺卸了胳膊腿兒扔大牢裡去了。樑都到底是皇城,樑都的衙門就是比豐州的衙門會辦事,我把那小賊送去衙門的時候,裡頭的長官看我受傷了,居然多給了我二十兩。”蘇嬋晃了晃手裡沉甸甸的錢袋子,挑起的眼梢有點閃閃發亮。
樑敖沉默地看着她,不是他想沉默,而是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了。罵她吧,沒什麼用先不說,他似乎也沒有立場去罵她;替她叫好?呸,美得她!
多給了二十兩銀子?這二十兩不是看蘇嬋受傷,而是那長官認出了蘇嬋的身份吧,樑都的這些個官兒,最擅長的就是身份識別。區區二十兩,今天的衙門是誰當差,也太不會辦事了。
“你就不能做點女孩兒該乾的事?”憋了半天,樑敖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老生常談,雖然說了沒用,可他還是想說。
“什麼?”蘇嬋看着他,不悅地反問。
樑敖盯着她不屈的眼神,默了一會兒,決定還是算了。
“你先出來,這是別人家的車,主人還要用這車去販貨。”他說。
蘇嬋瞥了他一眼,從板車上的箱子裡鑽出來,跳下地,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樑敖對她那一身塵土很是嫌棄,卻又有點無可奈何。他不說話,走上前拉起蘇嬋的手,拉着她往外走。
蘇嬋不悅地甩開他的手。
樑敖看了她一眼,再度牽起她的手。
如此反覆。
幸好臨時的軍務衙門離這裡並不遠,要不然蘇嬋半路就不耐煩走掉了。
軍務衙門裡外傷藥最多。
蘇嬋沒有男女大防,自然也不會介意樑敖替她將止不住血的傷口重新包紮,血一直止不住她早就沒了耐心,覺得很煩。
半條雪白的胳膊光裸地呈現在眼前,樑敖卻一點旖旎心思都沒有。他認爲他沒有斷袖之癖,所以對這個比棺材板還平的丫頭沒有旖旎心思是正常的。卻又不知道爲什麼,縱使他對她沒什麼旖旎心思,可他就是放不下她。每次看見她,他就會下意識往她面前湊,交談、拌嘴甚至打架,幹什麼都行。從來沒有一個人會讓他如此感興趣,他就是喜歡和她待在一塊的時光。可若是把她看成女孩子跟她發生更親密的接觸……
他在她修長白皙的胳膊上上上下下看了好幾遍……他的結論是,也不是不行。
樑敖心裡在想什麼蘇嬋自然不知道,她也懶得去猜。在蘇嬋看來,樑敖的外傷包紮手法比衙門裡的外傷大夫強多了。血被止住,她很高興,用手指肚碰了碰纏了一圈又一圈的白色繃帶。
“傷的有些深,沒癒合前不要沾水,會留疤。”樑敖囑咐說。
“每一條疤痕,都是活着的證明。”蘇嬋指着自己胳膊上一道又一道傷疤,一本正經地說。
樑敖啞然,無語。
“你是烈士?”
蘇嬋不說話,她的肚子咕嚕咕嚕叫的很厲害。她爲了抓小偷兼採/花/賊日夜蹲守,忽略了最重要的吃飯,當時氣氛緊張她也不怎麼覺得餓,可是現在賊也抓了銀子也拿到了,放鬆下來的她一下子就餓了。她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忽然開口,對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的樑敖說:
“哎,去煮碗麪來吃?”
她語氣輕快,說的極順口。
樑敖黑着臉,火冒三丈。
活了三十年,這還是頭一次有人跟他說讓他去煮碗麪,好大的狗膽!
樑敖不會煮麪,只好吩咐張儉去隔壁的小餐館裡打包回來一碗打滷麪來給蘇嬋吃。
蘇嬋就在樑敖的桌子上,連吃了幾筷子,喝了口水,對樑敖說:
“這打滷麪,比我二姐做的差遠了。”
“那就回家去讓你二姐做給你吃!”樑敖極快地回答她,臉黑如鍋底,挑三揀四的女人最討厭了。
“我二姐不在家,皇上把她留在宮裡不讓她出來,也不知道要幹嗎。二姐不在,家裡亂成一團,煙兒也不念書了,滿腦子全是姑娘。大姐也不出去買東西了,鬼知道她在想誰。我想吃一頓紅燒肉都沒有。”
樑敖笑了一聲,用調侃的語氣問:“別人都有想的,就你沒有想的?”
“我想紅燒肉。”蘇嬋說。
樑敖啞然,笑道:“你不是住在太子府麼,想吃紅燒肉,吩咐廚房做一份不就好了。”
“住在別人家,哪能挑三揀四自己選吃的,我的臉可沒那麼大。”
樑敖心想,肚子餓了就叫我煮麪給你吃,你的臉還不大?誰信!
“文王殿下有消息麼?”蘇嬋問。
“你怎麼想起關心他了?”
“我是替我大姐問的。”
“沒有消息。”樑敖說。
蘇嬋一臉沒意思的表情,頓了頓,問:
“樑都裡也要打仗了麼?”
“誰告訴你的?”
“整個樑都都在傳。”
樑敖沒有回答,而是說:“這段日子你少出門,尤其是晚上,知道了麼?”
他說的很嚴肅,蘇嬋看了他一眼,沒有回答。
吃完了面,蘇嬋被樑敖押送回太子府,也不知道樑敖的臉爲什麼那麼大,居然叫太子妃好好看住蘇嬋,別讓她亂跑。
晚飯時蘇嬋到底還是吃到了紅燒肉,太子府的廚子做的紅燒肉,是太子妃親自吩咐廚房做的。太子妃說了,是武王殿下臨走前交代她的,讓她晚上吩咐廚房給蘇嬋做一碗紅燒肉。
蘇嬋很暢快地吃完了,雖然有點小尷尬。
在她的腦袋裡,樑敖的臉已經和嶽樑國的國土一般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