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敖,你和長公主到底是怎麼回事?”樑琦走後,薛貴妃語氣急迫地問,她皺着眉,看着他,沉聲道,“你該不會真的喜歡蘇家的那個丫頭吧?”
樑敖回過頭,看了她一眼,安慰地笑笑:
“只是一個側妃,兒子自有安排,母妃不用放在心上。”
薛貴妃看着他,嘴脣動了動,卻不知該說什麼。
兒子不是在她身邊長大的,很小的時候他就住進了德仁殿,她這個做母親的只能在學堂休息或者年節時見到兒子,平常時她也只能做些東西讓人送去,想親自去探望都不可能,因爲后妃無法進入德仁殿。
樑敖這一代的皇子都是這樣長大,薛貴妃沒有不滿,她經歷了先皇時期的亂世,親眼見識過先代的皇子們在後妃的爭鬥中或逞兇鬥狠或無辜受牽連,使整個國家陷入動盪,各方勢力硝煙滾滾。她明白皇上要求的制度是爲了杜絕先皇時期外戚結黨的混亂。可是,這樣的制度導致了她和兒子之間母子情分寡薄,因爲不是在身邊長大的孩子,很多時候她完全不明白他在想什麼,想要幫忙也不知道該怎麼去幫助他。
他三歲時,她含着淚送他進了德仁殿,儘管傷心,可她相信德仁殿的教育會讓他長成一個優秀的男人,比起和母親膩在一起,他能夠成材更加重要。現在,他終於變成了一個優秀的男人,可是她卻覺得寂寞,她的兒子,很知禮,卻不親近她。她明白道理也能忍耐,但許多時候,她還是會覺得失落。
薛貴妃不是對自己現在的生活不滿意,相反,她很滿意。她是貴妃,宮裡沒有皇后,她一人獨大。跟先皇時期相比,皇上的後宮簡直蕭條到乏味,份位高的沒幾個,皇子生母健在的只有她一人。皇上已經多年不選秀,似乎也不打算再生育兒女。他們一起生活了三十年,二人之間雖然沒有深情款款,但也算相處融洽,一兒一女,皆健康出色,她也不求什麼,只等着百年之後葬入皇陵,她這輩子也算圓滿了。淩水宮當年那麼多女子,她的結果應該算是最好的。
皇上其實並不喜歡她,這一點她心知肚明,他也是看她聰明懂進退,纔在皇后過世後重用了她。若她的性子稍驕縱些,她也不會成爲貴妃。若她敢有那不切實際的妄想,就算她是二皇子的生母,她也不能平順地活到現在。
樑鑠是個溫柔的男人,同時也是個心狠的男人,他能夠善待所有人,但他不愛任何一個女人,包括先皇后。在皇權的重壓下,以命搏未來的他早就失去了愛的能力。先皇后曾說,皇上是個可憐的人,在做皇子時他爲了活下去而活,等到他登基爲帝,他活着的目的就會變成爲讓他建立的政權能夠順利地延續下去。地方小吏家的女兒生出來的兒子,永遠學不會尊貴優雅地活着,他沒有皇家人與生俱來的狂傲和自負,他最會的是隱忍,他就像是一條盤在冰冷洞穴中的毒蛇,可以一直蜷縮着,不管怎樣去滋擾打擊他,他都不會出現,直到他認爲時機成熟了,他纔會突然張開毒牙,將對方一口咬死,不留餘地。
那個時候她不懂,只覺得雍容華貴的先皇后嘴巴太過刻薄,現在她明白了,皇上他並不想當千古一帝,也沒有開疆並土傲眼俯瞰天下蒼生的壯志豪情,更不會自負地認爲用短短几十年時間就能夠將千瘡百孔的國家治理成昌隆盛世,他這個皇帝做的很簡單,只要邊境和平安穩,百姓吃穿不愁,朝官多些清廉正直,衙門少些*冗長,再將這樣的國家平安順利地交到皇儲手中,他的目的就完成了。
現在,大概就快要到收網的時候了。
皇上會在傳位前將嶽樑國的毒瘤一隻一隻全部除去,等到皇儲繼位,接管的將會是一個和平安穩正等待被興旺的國家,這樣的國家需要的是一位仁慈的君主,所以皇上並不看好會看氣氛、懂得時機、擅長籌謀、過於幹練的樑敖,他認爲心懷城府的樑敖在被皇權薰染過後,會變得敏感多疑,會爲了鞏固自己的政權暴政亂國,會爲了實現自己的野心陷萬民於水火,就像先皇那樣。
但薛貴妃不認爲自己的兒子會變成那樣的人。
對太子,薛貴妃並不討厭,太子的生母是她可望不可即的女人,對那個女人她連嫉妒都說不上。太子很像他的母親,性情溫和,待人親切,即使是最最刻薄的人也沒辦法說太子一句“不好”,最多也就是覺得太子有些時候過於仁慈,有點拖泥帶水,這一點他不像他母親,所以有些遺憾。
太子對她很尊敬,如果她沒有兒子,她對太子登基完全沒有意見。她也不是一定要當太后不可,只要將來沒有太后,讓她安安穩穩地做個地位最高的太妃她也能接受。可問題是她有兒子,還是一個比起太子毫不遜色的兒子,現在她坐在後宮中最高的位置上,她坐在最有利的位置卻讓她的兒子屈居太子之下,這樣她總覺得對不起樑敖。她明明可以替兒子拼一次,難道她要讓自己的兒子一輩子跟在太子的屁股後面俯首稱臣嗎?
可樑敖究竟是怎麼想的,她不清楚。她曾側面詢問過,對她這個母親,他卻從來不正面回答。這讓她有些心涼,她不知道樑敖這樣是受了他父皇的教育,在戒備他的母親和外戚的聯繫,還是他真的沒有想過奪儲。
明明是自己生下來的兒子,她卻從來沒有看透過,她有些憂傷。
還有那個一直把她當成下女的魏心妍,野心勃勃的魏心妍總是想將樑敖拉進她的陰謀圈,那個女人,從前在淩水宮的時候就是赫赫有名的瘋子,現在的她比從前瘋狂百倍,薛貴妃每次看見她都覺得心裡發涼。魏心妍從哪一方面都不如她死去的姐姐,可是有一樣魏心妍比魏心蘭可怕,她比任何一個女人甚至是比任何一個男人都要無情,她的眼裡什麼都沒有,只有野心和權力,所以她才說她是個瘋子。
她不知道魏心妍的最終目的是什麼,她已經多次暗示皇上要戒備這個女人,可皇上對魏心妍的態度始終不慍不火,也不知道皇上究竟是怎麼打算的。她甚至因爲魏心妍的事,私底下去會過回香,可無論是回香還是龐夢楠都閉口不談魏心妍,緊張而詭譎的氣氛令她不安。薛貴妃絕對不想自己的兒子被魏心妍的陰謀捲入,所以她現在最戒備的並不是站在儲位上的太子,而是那個不一定什麼時候就會跳出來咬人的魏心妍。
“母妃,”樑敖見薛貴妃對着自己的臉發呆,蹙眉,喚了一聲,“你在想什麼?”
薛貴妃回過神來,抿了抿脣,低聲道:
“太子已經回樑都了,你可知道?”
“知道。”樑敖語氣輕淡地說,“等科西國的人走後,我再去探望太子哥,太子哥的傷雖險,萬幸平順,只需要靜養一段時日。”
“太子在魯南遇險時……本來回不來的,關鍵時刻,是冰泉宮的人救回了太子殿下,冰泉宮的人抄了整個魯南省的衙門。”薛貴妃欲言又止,頓了頓,輕聲說。
這件事樑敖並不知道,他愣了愣,眼底掠過一抹暗色,停頓片刻,他含着笑說:
“太子哥去賑災查案,父皇派了冰泉宮的人暗中保護,父皇到底還是最心疼太子哥的。”
“你父皇自然是心疼太子殿下,可是,冰泉宮的人爲什麼要在太子殿下身受重傷之後纔出手?”
“母妃以爲是爲何?”樑敖笑着問。
“你父皇直到現在依舊是想把皇位傳給太子的。”薛貴妃望着他,說。
樑敖的表情沒有變化,只是微微收了一下揚起的脣角:
“太子哥是嫡長子,英明賢德也是嶽樑國公認的,他做父皇的繼承人原本就名正言順。”
“阿敖……”薛貴妃望着他,眼裡多了幾分垂憐,她雖然不討厭太子,也認可太子的賢德,可在她的心中,她還是認爲她的兒子更合適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
“母妃是怎麼知道冰泉宮的事的?”樑敖似笑非笑地問。
“瑞王妃。”薛貴妃沉默了片刻,低聲說。
“母妃和瑞王妃真不是一般的親近呢。”樑敖笑着說。
“因爲是一塊長大的。”薛貴妃輕聲道,似嘆息了一聲。
樑敖笑笑,每一次他詢問母親,母親都是這麼回答他的。
“母妃。”他看着她,突然喚了一聲。
“嗯?”薛貴妃溫和地應了句。
“我最近越發覺得,上一代似乎有很多事情一直在瞞着我們,即便是太子哥,也有很多事是不知道的。”樑敖望着她,勾着嘴脣說。
薛貴妃微怔,她笑起來,柔和地道:“你怎麼會這麼想?”
樑敖盯着她看了一會兒,搖了搖頭,低聲笑道:“沒有,我就是隨便問問。”
薛貴妃用笑笑將這話掠過,什麼都沒有再說。
……
科西國王子悻悻地歸國去,本以爲會以最威風的賽果結尾,沒想到演武會居然以他們國最強壯的勇士被嶽樑國的一個女人打敗告終,這些可恨的嶽樑國人到最後都不肯讓他再看他的夢中女神一眼,他早晚會炮轟這片國土,你們等着瞧!
嶽樑國人自然不會知道他心裡正盤算着要炮轟嶽樑國,就算知道也無所謂,只要現在不打就行,他們需要這種短暫的和平。
科西國人順利離境,讓整個樑都都鬆了一口氣。
於是,收拾魯南省被提上日程。
聽說太子殿下在魯南查案時被當地爲求自保的官員抱團刺殺,膽大包天的行徑令皇上震怒,魯南省的官員從布政使開始被一擼到底,瑞親王帶領世子爺親自率兵鎮守,開始清理整個魯南,順便撲滅因爲天災開始出來蹦躂的血陰教餘孽。雷厲風行的動作讓不少人想起了上一次的抄家行動,不禁暗歎皇上的血腥手段果然是間歇性發作的,當人們習慣了皇上溫和仁慈的做派之後,一次大規模的血洗終於讓他們記起這位整天笑微微的君主當年可是血洗皇宮殺光了所有兄弟弄死了自己親爹的人。
魯南省並沒有因爲當地官員被一擼到底就停止運作,主要官員在聖旨頒佈之後立即到位,次要官員也在一個月內全部上任,閃電般的速度讓不少人都在懷疑,皇上的這次血洗是早就謀劃好的,要不然怎麼前腳剛擼了地方官,後腳繼任者就上崗了。
樑都中凡是和魯南有關的人都開始戰戰兢兢,生怕自己被牽連。
在詭異的氣氛下,重傷的太子傷勢一點一點好轉,可他依舊閉門謝客。
太子府。
重兵把守的寢殿中。
樑敕身穿中衣,以軟枕墊高頭部,半坐半臥在錦牀上。因爲大量失血,直到現在,他依舊面色青白。他抿着嘴脣,沉默不語。
華麗的錦牀邊上,擺了一把雞翅木雕雲海游龍的椅子,樑鑠坐在上面,淡淡地望着他。
樑敕的臥室和他這個人一樣,乾淨簡潔,清朗光明。屋子裡沒有多餘的擺件,採光極好,就連樑鑠也十分喜歡他房間中陽光透過窗紙盡數照射進來的明亮。
父子二人靜默了許久,樑鑠望着他,低聲問:
“還要猶豫嗎?”
“不,我沒有猶豫。”樑敕終於開了口,他擡起頭,目光堅定,他認真地對他說,“父皇,我不想踩着自己弟弟的屍體登上皇位。”
“顧及骨肉親情沒有錯,可是當人被野心利用時會變得和獸沒有兩樣,甚至比獸更加卑劣,那個時候,他們不會把你當成兄長。”
“他們怎樣想我無法左右,可是我沒有辦法殺掉自己的弟弟。”
樑鑠笑了一聲:“所以,你是打算等他們良心發現,還是等他們一個一個過來拿你祭刀?”
樑敕被父親嘲笑了,父親的話他聽着有些刺耳,他不知該說什麼,複雜,又有點羞愧,他低下了頭。
“阿敕,我沒說讓你殺了你弟弟,你們都是我的兒子,骨肉相殘作爲你們的父親我最不想看到。可是你要明白,縱容是罪惡,連自己的弟弟都無法降服,連弟弟都無法爲你所用,這樣的你沒有資格接管一個國家。想不出解決的辦法只會優柔寡斷以‘親情’爲藉口掩飾軟弱的你,成爲不了真正的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