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妙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頓了頓,忽然笑着問他:
“剛剛在百奎樓你說你下聘了?”
“嗯。”回味慢半拍地答了一聲,輕道,“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也不短了,以前是覺得你還小,一拖再拖,現在你也不小了,總要有一個說法。我爹是用回香樓的名義帶了禮去豐州過禮的,來樑都之前我就已經對大娘和奶奶說過了,這次來樑都不僅是參加廚王賽也是爲了帶你正式見見我爹孃和族裡的親戚,見過之後就會派人去過禮。”
蘇妙呆了一呆,猛然明白過來:“所以她們纔不肯跟我來樑都?”
“大概吧。”回味淡淡說了句,既然過禮,自然女方家要留人收禮,收禮的人自然是胡氏和蘇老太,這纔是她們執意要留在豐州缺席了家族旅行的原因。
蘇妙的心裡有點高興,又有點不高興,她噘了噘嘴,說:
“這件事你怎麼都不跟我商量?”
“從沒聽說過禮下聘這種事還要事先跟新娘商量的。”
……這話說的也沒錯。
“短時間內我怕是回不去豐州了。”他輕輕地說。
蘇妙抿了抿嘴脣,沉默不語。
“我知道你不喜歡呆在樑都,豐州纔是你想生活的地方,對我來說,我也認爲豐州比樑都更自由,所以你不喜歡樑都我能明白,但是,和我在一起,你要有很長一段時間回不去豐州了。”回味靜靜地說着,語氣很平靜,平靜的語氣裡暗含着一絲緊繃,他在不着痕跡地觀察着她的反應。
“你,志不在做菜上吧。”沉默了良久。之後,蘇妙眼望着車廂壁,輕輕地道了一句。
回味的心跳微頓,他望着她,沒有回答。
“你是有天賦的,你也在很努力地去做,可是你做出來的成品始終像被什麼東西束縛住了似的。起初我以爲是你將自己逼得太緊逼到了死衚衕裡。因爲理不清頭緒所以纔會繃得緊緊的。現在想來,並非是理不清頭緒,你是心裡有雜念。”她輕聲說。
回味依舊沒有說話。他就算想要否認卻不知道該說什麼,頓了頓,他移開眼,不去看她。
蘇妙亦沉默了下來。
車廂內的氣氛僵直。凝靜。
“你最終要選擇的是哪一條路?”她忽然開口,輕輕地問。
回味默了半晌。他不答,只是緩緩地開口道:
“今日爲止,皇家的五個皇子你已經全部見過了,你覺得他們都是怎樣的人?”
蘇妙微怔。他說這話時的語氣有些嚴肅,並不是隨口一問或是要轉移話題,於是她也認真地思考了。然後漫聲說:
“太子殿下性格和善,豁達溫厚。只是太溫厚了,雖是未來的天子東宮的太子,卻讓人生不出敬畏之心,太子殿下給人的感覺就像是鄰家的兄長一樣平易近人;武王殿下同樣待人和善,文武雙全,是一個挑不出一點瑕疵的人,因爲太完美了,反而讓人覺得不太好親近,就好像中間隔着一條無形的分隔線一樣;文王殿下麼,很會審時度勢,很懂得分寸,他很會把握他自己,無論是立場還是所處的位置亦或是思考事情的方式,他總能爲自己找到最恰當的,湘王殿下今日第一次見,感覺是個非常靦腆的人;至於安王殿下,看上去是個好人,只是笑起來的時候讓人的心裡發涼,能笑得那樣親切的人想必是個不好相與的人。”
回味望着她,如果不是時機不對他現在真的想大讚一番她的洞察力,她敏銳,敢言,這話似一針見血,也難怪她能揣摩客人的心思可以在新客第一次臨門時做出能夠讓客人終身難忘再度光臨的佳餚,她很善於去觀察他人的心,她能夠透過表象看到那些被掩藏起來的本質。
“你可知太子殿下的母族是哪一家?”他問。
“魏家?”她記得他曾經跟她說過,根據開國時的約定魏家女世代爲後,從魏氏一族至今依舊家族勢力龐大來看,到了樑鑠這一朝開國時的這條律令應該仍舊延續着。 ▪ тTk ān▪ ¢ ○
“沒錯,太子殿下的生母也就是已故的先皇后,她是魏家的嫡長女,也是瑞王妃的親姐姐魏心蘭。”
先皇后是魏氏女蘇妙並不奇怪,但是先皇后居然是瑞王妃的親姐姐,這個蘇妙確實沒有想到。她愣了一愣,猛然明白過來回味話裡的含義,根據皇上對待魏家和魏心妍淩水宮的態度,皇上對於魏家的不滿應該已經達到了容忍的極限,他已經開始要削減魏氏一族的勢力了,雖然只是蠢蠢欲動,可這則心思既然已經生成了,他就絕對不會熄滅這個念頭。
魏氏一族是爲了綿延家族的榮耀,所以纔會令魏家女世代爲後,這樣魏家女誕下的皇嗣就會流有一半的魏家血統,這樣的確能夠讓作爲永久外戚的魏氏一族繁盛下去,但是有一樣,那就是自古帝王多疑心,執掌一個王朝的天子臥榻之側又怎麼會容留他人鼾睡,帝王就是帝王,即使是流着一半魏氏血液的帝王也不會允許外戚勢力龐大這種事情發生,更何況是當今的皇上,當今皇上他只是被魏太后收養在膝下的,皇上他的生母只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嬪,既然不是魏家的人,他又怎麼會費心思去保留甚至是去給予魏家更大的恩寵呢。
皇上的眼睛裡肯定是容不下魏家的,這則蒼白的聯盟條例早晚有一天會崩潰,皇上必定會在有生之年打擊魏家,只是出手的快慢而已。那麼要怎麼樣打擊魏家呢,魏家最在乎的又是什麼呢,即使是傻子也能想明白魏家現在最在乎的是什麼,最在乎的自然是流着一半魏家血、先皇后魏氏的獨生子、皇上的嫡長子、嶽樑國下一任真龍天子——太子殿下樑敕。
即使太子殿下爲了表明自己和魏家不是一夥的,儘管太子殿下違背了魏氏一族的意願迎娶了非魏氏女做太子妃,可是無論他怎麼做,他始終是魏氏一族錦繡前途的希望。
如果皇上一定要先從擊潰魏氏一族的希望開始的話……
想到這裡。蘇妙的心有些發冷。
聽說太子殿下是被他的父皇手把手帶大的,皇上爲了他三十幾年再沒立過新皇后,他二人一齊來回香樓時那簡直是蘇妙見過的最融洽的父子關係,父子二人誰也不多話,卻十分有默契,就好像相依爲命了許多年已經變成了一個人似的。
回味見她的臉色變了又變,知道她正在思考。頓了頓。他在心裡深深地嘆了口氣。他並不想讓她知道太多不好的事情,她是一個溫暖明媚的姑娘,像暖泉。像紅日,像陽春四月撲面而來的微風,沁人心脾,她是他喜歡的。因爲他是她嚮往的,她擁有他和他身邊都沒有但他卻十分渴望的自由純真和溫暖。他並不想破壞掉這些美好,然而許多事情還是要讓她知道的,因爲懵懂意味着危險。
縱使他不願意在將這個沉重的話題繼續下去,他還是開了口。他說:
“武王的生母薛貴妃出身豫章侯府,薛貴妃的父親是御史臺左監察御史,這個官職在樑都裡並不算最高。豫章侯府又素來低調,看起來不太起眼。可是薛貴妃的長嫂卻是出自地位顯赫的傅國公府,傅國公是四朝元老,做過三個皇帝的帝師,到了薛貴妃兄長這一代,家中出了三個文官四名武將,還有旁支外放的也有不少,一個個雖然官位不算大,但傅國公府勝在出仕的人多,在朝中的勢力不容小覷。武王妃同樣出自傅國公府,是傅國公府二房次女,論親戚還是薛貴妃長嫂的親侄女。”
這番話自然不是隨口說出來的,蘇妙恍然間明白了回味的意思,太子殿下是魏氏血脈,若要削減魏家,太子殿下是最好的催化劑兼活人肉靶子,而作爲次子的武王殿下,文武雙全,擁有不輸給太子殿下的名望,母族雖貴卻低調,還有一個能夠擁護他的岳丈家,但就算將來岳丈家作爲外戚的勢力再龐大,上面還有薛家壓着一頭,有薛貴妃鎮着武王妃,到時候傅國公府就算囂張也越不過豫章侯府去,兩方制衡再也不會出現一家獨大的情況,這是再好不過,也是再讓人放心不過的了。
從這方面來講,武王殿下不是沒有希望。
至於武王殿下,不想當皇帝的皇子不是好皇子,皇子對皇位的渴求不輸給快要餓死的人對食物的渴望。
武王殿下的母親是隻差一步就能夠登上皇后寶座掌管後宮許多年的薛貴妃,武王殿下本身又只比太子殿下小一歲,若是沒有了太子殿下,那麼這個繼承人非他莫屬了。
蘇妙的心一點一點地沉下去,今日的飯桌上,那兄弟五個的感情是那樣融洽,互相稱呼都不是“皇兄皇弟”,而是直接以“哥弟”互稱,蘇妙實在不想惡意去揣測他們私下裡的關係其實有多麼惡劣,那樣和諧的氣氛只是爲了自己的利益在演戲罷了。
她一點也不想這樣去猜測他們,在她眼裡,梁姓皇族中的五兄弟雖然性格各異想法各不相同,可是他們之間的融洽和友善是真的,至少有一半是真的。
然而回味不會隨隨便便對她說這番話,他不是個會在背地裡說別人壞話的人,他對樑都比她瞭解,他對皇族也比她瞭解,他必不是信口開河。
蘇妙的心裡不自在起來,皇族之間爭權奪利什麼的最討厭了,尤其是今天和那幾個人剛相處過,那幾位皇子都是她比較喜歡的種類,若這幾個人將來會因爲皇權什麼的展開你爭我奪,她還真不知道該開口替誰加油好。她喜歡和平,大家好好的安安穩穩的過日子不是很好麼?既然最初的兄友弟恭是裝出來的,幹嗎不一直裝到壽終正寢,中途撕破臉不是會顯得演技不夠看麼?
更何況她覺得,那兄友弟恭的畫面未必全部是裝出來的。
“文王殿下和武王殿下很親近吶,湘王殿下和安王殿下似也很是要好。”她凝着車窗簾子,輕輕地說了句。
“說親近彼此都很親近,蓬萊宮後面有一處跨院叫做德仁殿,皇上下旨說凡皇子三歲開蒙都要從母妃的寢宮裡搬到德仁殿去,統一由先生教養,所以他們雖然並不是一個母妃生的,但他們都是從小一塊長大的,包括樑敏他是太子殿下的伴讀,包括上次在青乾山莊見過的朱沐曦,凌柔郡主的哥哥,他是武王殿下的伴讀。我二哥與安王殿下有些來往,兩人算是發小。”
蘇妙看了他一眼,沒有問他那你的發小是誰,回味他未必有發小,不過這裡面卻存在了一個更爲嚴重的問題,那就是太子殿下和武王殿下總是拉攏回味的原因。瑞王府代表了一方勢力,太子殿下很好理解,有一個樑敏不夠,所以想把另外一個也拉過來,藉機還可以拉攏疼愛回味最切的樑錦。
相比之下,武王殿下的目的更耐人尋味,武王殿下似乎深知樑敏是太子殿下那一方的人,所以他對樑敏的態度淡淡的,對回味卻要多熱情有多熱情,瑞王府一共就兩個男丁,而今樑敏雖然接了世子之位,可離親王銜還有很大一段距離,瑞王府最終歸屬於誰,目前還是個未知數,甚至這種變數可以是由人爲去操控的。
想到這裡,她的心沉得更厲害。
這是一個爛攤子,她打從心眼裡不希望自己和自己身邊的人一腳踏進爛攤子裡再也拔不出來。
“你想做什麼?”皺了皺眉,在一陣沉默之後,她偏過頭望着他,問。
他同樣靜靜地望着她,脣角卻泛起一絲苦笑:“我倒是什麼都不想做……”
他只說了一半的話,蘇妙卻明白了,他想說他的“身不由己”。
蘇妙是個善解人意的好姑娘,即使是她不能理解的事情她也會努力地去理解,只是她還是搞不清回味的真實想法。
“你接受皇上的認命了?”她抿了抿乾澀的脣,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