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輕紗在不知不覺間遮蓋了遠遠近近的一切,月色朦朧,夜鳥朦朧,珠簾捲起院子裡夏海棠的緋紅。
蘇妙站在樹前,拉了拉罩在身上的外袍,表情安靜,眸光柔和。
“一個人站在這兒想什麼呢,你不是要洗頭嗎,水已經燒好了。”回味立在她身側說。
蘇妙立在漆黑的樹影前,靜靜地立了一會兒,才轉過臉,笑盈盈地對他說:
“在院子裡洗吧!”
“自然是在院子,你在屋子裡洗頭只會亂撲騰,弄溼了牀榻還要我來收拾。”回味說着,轉身,在院子裡擺了臉盆架子,將銅盆放在架子上,挽了衣袖在盆裡兌好熱水。
蘇妙笑眯眯地坐在臉盆架前的椅子上,將一頭長髮散開,把後脖頸靠在椅背上,把那一頭烏黑油亮的青絲全部放進臉盆裡。
回味用大毛巾掩了她的前襟,將她的長髮浸了溫水,用皁角粉在她的頭髮上抹勻,輕重緩急地揉搓起來。
蘇妙閉着眼睛,愜意地享受着他的洗髮服務。
回味用一雙溫熱的大手不緊不慢地揉搓着她的發,有淡淡的皁角香氣飄進鼻子裡,分外清新,蘇妙正開懷,卻聽回味忽然淡淡開口,問:
“你真的要繼續參賽?”
蘇妙沒想到他又問了一遍,之前他問她時她回答了她還以爲他不會再問了,所以當他在這時候又問了一下,她心裡有點驚訝。睜開眼睛,倒看着他,含笑反問:
“難道你想讓我半途而廢?”
“並不是。只是當初你肯來參加比賽完全是因爲我遊說贏了。你並不是真心想來與其他人一較高下,你的心裡並沒有一定要取勝的念頭,既然沒有,又爲何要選擇繼續參賽,就此退賽不是更好麼,畢竟手上有傷。”回味爲她搓洗着頭髮,淡淡地說。
“不是啊。我來參賽就是爲了取勝拿獎金的。”蘇妙認真嚴肅地道,表情非常正經。
回味一愣,看着她說:“你之前不是說像這種比賽沒有輸贏。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特色麼?”
“我是這樣說過,不過我也說過了,廚師的職責就是取悅客人的身心,評審也算是客人的一種。就算不是所有客人都喜歡。大部分客人喜歡了,自然就勝利了。”蘇妙笑眯眯地說,“再說了,我還想帶着嬋兒、煙兒、大姐、我娘和奶奶去樑都玩一圈呢!”
回味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低聲問:“你的右手燒傷嚴重,沒有三四個月是不會好的,你連菜刀都不能拿。怎麼取勝?”
“總會有其他法子的。”蘇妙樂觀地說。
“趙河傷了,陳盛也傷了。明日煙哥兒還要下場大考,三天下來還不一定會怎麼樣,咱們這邊人手不足,佟染那邊雖然也有助手受傷,但那都是擦破點皮的輕傷,於比賽無礙,咱們跟他們比,明顯處在弱勢地位。”
“咱們又不是去打架,人多不代表什麼,既然出來比了就要比完,咱們風風火火地來,垂頭喪氣地回去可不是我的風格。”蘇妙扁扁嘴,一本正經地說。
“你打算煮什麼?”回味問。
“還沒想好。”蘇妙笑嘻嘻地說。
回味就不說話了,自一旁的水桶裡舀了一瓢清水澆在蘇妙搓好的長髮上,一瓢接着一瓢,清洗着她的頭髮。
蘇妙閉着眼睛,靜靜地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開口,問:
“小味味,你家住在樑都哪裡啊?”
“樑都城外。”
“住在回香樓裡?”
“嗯。”回味淡淡地應了一聲。
“你娘還在樑都嗎?”思忖了片刻,蘇妙突然問。
“在吧。”回味模棱兩可地回答了句,將她的長髮漂洗乾淨之後,用一條大毛巾包住,擰乾水。
蘇妙按着包頭髮的毛巾,低下頭去擰頭髮,回味撤了臉盆架,又拿了一條大毛巾走到她面前給她擦拭頭髮。
“你都沒去見你娘嗎?”蘇妙任他擦拭着她的長髮,因爲腦袋被他擺弄來擺弄去,說出來的話有些氣息不穩。
回味他聽見了,卻沒有馬上回答,過了一會兒之後,才淡淡地說了句:
“沒有。”
“那瑞王妃還在蘇州嗎?”
“在吧。”回味漫不經心地回答,用乾毛巾爲她擦拭着頭髮,思緒卻跟着她的那句話神遊太虛。
以前在他的身份沒有暴露之前,他一心一意讓蘇妙來參加比賽只是爲了想看看她究竟能走多遠,可現在,計劃不如變化快,在蘇州不僅見到了大哥,得知了林嫣居然是他的大嫂,爹孃瑞王妃竟然全都在蘇州出現了,接二連三的情況已經將他們此行的目的徹底抹去,本來是一件非常單純的事,如今竟變得分外複雜,這是他始料未及並且分外反感的事,事態的發展完全違背了他的初衷,特別是在蘇妙受傷之後,他現在的心情是極度煩躁,他現在只想帶着蘇妙趕快回豐州去,至於廚王大賽什麼的他現在已經不想管了,毫無關聯地,他卻覺得再繼續呆在蘇州蘇妙一定會再次陷入未知的危險裡。
“你都有多少年沒回樑都了?”思索了片刻,蘇妙笑眯眯地問。
回味微怔,擡頭看了她一眼,卻因爲她低着頭,沒有看見她的眼。
“多少年了?”蘇妙見他沒有回答,又問了一次。
沉默了一會兒,回味漫不經心地回答:
“有幾年了吧。”
“幾年了?”
“咱們在一起幾年了就有幾年了。”
回味的一句話成功堵住了蘇妙的嘴,蘇妙佯作喉嚨癢。乾咳了兩聲,以免他接着問她他們在一起幾年了,這個她可真不記得了。
蘇妙咳嗽了一會兒。才笑眯眯地用手接住他丟下來的毛巾,自己繼續擦頭髮,過了一會兒,側過臉,笑看着回味說:
“等到了樑都,你會帶我到處玩嗎,聽說樑都裡有好多好玩的。”
回味微怔。看着她笑意盎然的臉,緩慢地點點頭。
“樑都裡都有哪些好玩的?”蘇妙興致勃勃地問。
回味沉默地想了一會兒,皺了皺眉。語氣輕淺地說:
“城外也就是一座沛湖,至於城內,我沒怎麼呆過,所以不太清楚。樑都也就是人多。沒什麼好玩的。”
蘇妙脣角的笑容斂起,歪頭看了他一陣,莞爾一笑,對他說:
“那這一次就帶我好好地玩一玩,咱們倆一起找找樑都城到底都有哪些好玩的?”
回味愣了愣,望着她的臉,緊接着撲哧一聲笑了:
“好是好,前提是你能夠繼續參賽。”
“沒問題的。只是被火燒了一下。我雖然還沒被人故意燒傷過,但玩火的怎麼可能會有沒被燒傷過的情況。我會有法子的。”蘇妙笑嘻嘻地說。
“什麼法子?讓我替你上場嗎?”回味掐起她鼓鼓囊囊的臉頰,忍俊不禁地笑問。
“這也是個好主意!”蘇妙眼睛一亮,雙手一拍,說。
回味在她的臉上掐了一下。
蘇妙拍開他的手,在臉蛋上揉了揉。回味已經走到她身後,最後擦拭了一下她的長髮,從懷裡取出一枚小小的白玉梳子,緩慢輕柔地將她的長髮梳順。
蘇妙背對着他立在他身前,靜靜地立着,任由他爲她梳着長髮,這一刻,從後面看去,兩人的身高是極和諧的,和諧的不僅僅是身高。
“手有些痛。”過了一會兒,一直凝望着對面榕樹樹冠的蘇妙忽然輕聲開口。
正在爲她梳髮的回味看了她一眼,問:“再換一次藥?”
“不用。”蘇妙嗓音輕淺地回答,眼望着被風吹得沙沙作響的樹冠,過了一會兒,含着笑,低低地說,“手雖然痛,不過這個時候,心裡卻多了一點不甘心。之前沒有察覺,那時想的是,贏不了就贏不了嘛,贏不了就當過來玩了,輸了就回家去唄,又沒什麼了不起的,但受傷了,這時候我卻覺得不甘心了,如果就這樣回去,總覺得是一件非常遺憾非常丟人的事,即使我要退賽,那也是因爲我想退賽,被迫退賽算什麼,與其被迫退賽,我寧願選擇輸在這個賽臺上。”
“輸?”回味望向她,似笑非笑地反問了一個字。
蘇妙回過頭來,盯着他看了一會兒,彎起眉眼,脣角勾起,嫣然一笑:
“我是不會輸的。”
回味莞爾一笑,寬大的手掌輕柔地打賞她的後腦勺,脣前傾,淺淺地落在她的額頭上。
溫潤溼濡的觸感落在額間,蘇妙笑了起來。
……
當月亮從薄霧中探出頭來時,夜色變得蒼白而發黑。
城北西紹洞,一處簡陋的破舊民房內,啪嚓一聲銳響劃破了本寧靜的夜色,伴隨着孩童高亢的啼哭聲響起,遙遙的犬吠聲開始附和,有幾家已經點起了燈火。
發出異響的民房內,接二連三瓷器被摔碎的聲音響起,緊接着是醉醺醺的咒罵聲:
“她怎麼不去死?她怎麼還沒去死?賤人!賤人!她應該去死!她應該去死!賤人!”
充滿了臭味和餿味的狹窄房間裡,房間的四壁還在流淌着幾日前積累在房瓦上的雨水,一個身穿粗布衣褲包着打補丁頭巾的婦人怯生生地站在門口,懷裡抱着一個因爲恐懼哇哇大哭的孩童,雙眼含淚,望着踉踉蹌蹌站在房間中央怒目赤紅正在耍酒瘋的醉漢,又是悲傷又是恐懼。
“她現在飛黃騰達了!賤人!她就是個賤人!朝三暮四水性楊花的賤人!她應該去死!她就應該去死!”他大聲咆哮着,又一次摔碎了一個酒罈。
“當家的!”婦人含着兩泡眼淚,瑟縮地喚了聲。
“滾!”周誠衝着她憤恨地大吼了一聲。
婦人被他嚇得毛骨悚然,魂不附體,連眼淚都被嚇回去了,她手忙腳亂地抱起還在地上哇哇大哭的孩子,轉身飛也似的逃走了。
“滾!滾!”醉醺醺的周誠還在那裡衝着門口大聲嘶吼,連摔了三四個酒罈,雙目赤紅地瞪着房門外漆黑一片的夜空,聲嘶力竭地大聲吼叫了句,“滾!”
發瘋似的吼叫聲響徹天際,引來更多人重新點起油燈,以及左鄰右舍更多的抱怨聲。
……
同樣是在這個夜裡。
蘇州城外一座華麗典雅的宅子。
啪!啪!啪!
鞭子的異響聲自宅子內一座精巧的院落裡傳來,這鞭子抽打的聲音很沉很重很厲,只是不明真相地聽着,竟給人一種不寒而慄的感覺。
泛着一股淡淡百合香的雅舍內,室宇精美,鋪陳華麗,魏心妍身穿一件淺黃色撒花金色滾邊緞面對襟長衫,下着一條逶迤拖地的石藍色緞子菊花刺繡裙,手挽銀白色錦緞薄煙紗。順滑的長髮鬆鬆地挽了一個別致的半翻髻,她坐在一張雞翅木扶手椅上,姿態嫺雅地啜飲着一盅色澤鮮豔的玫瑰茶。
魏心妍是個極美麗妖豔的女人,即使已經到了半老的年紀,依舊風韻猶存。美人飲茶,這畫面是極美的,如果能忽略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背景的話——
一個全身赤裸的男人被吊在她面前的牆壁上,四肢被生生地釘在牆壁上,一雙眼睛已經瞎了,鮮血淋淋,插滿了鋼針的皮鞭一鞭又一鞭地抽打在身上,被釘在牆上的男人已經連叫喊求饒的力氣都沒有了。
魏心妍面對這樣殘酷恐怖鮮血淋漓的畫面,怡然自得,愜意從容,彷彿不是身處在殘酷陰森的刑室了,而是正坐在明媚幽靜的花園裡。
直到被釘在牆上的男人腦袋一歪斷了氣,手下人停止揮鞭,走過來輕聲通報道:
“大人,人已經死了。”
魏心妍從鼻子裡哼笑了聲,站起來,翩然轉身,扭曲的笑聲裡含着一抹得意:
“把頭割下來,送給他主子。”
“是。”手下人習以爲常地應了一聲。
魏嫺雅出了刑室的大門,心情是一種說不出的舒坦,正在這時,數九小心翼翼地走過來,低着頭報道:
“大人,今早上廚王賽的賽臺爆炸了,和回味在一起的那個姑娘受了重傷。”
“爆炸了?”這一回魏心妍沒覺得得意,她只是覺得心驚,詫然蹙眉。
“爆炸時的火硝好像是、好像是從咱們的私炮房裡流出去的。”數九戰戰兢兢地小聲說,
暴虐的氣息四起,恍若最最寒冷的暴風雪。
面色鐵青的魏嫺雅一巴掌重重地甩過去,數九的半邊臉高高地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