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婆子服侍着大太太躺下了,又在她腳旁放了個湯婆子,週會家的往燈臺裡添了些燈油,剪短燈芯,罩上秋香色的紗罩,端着放到了大太太牀邊,趁着這個機會對大太太楊氏說道,“太太,今天三太太那邊石三福家的找我說話,打聽太太明天準備送給六奶奶的見面禮。”
見大太太眯着眼睛不說話,週會家的斟酌一番,又道,“聽石三福家的意思,三房準備的是金花簪釵一套六件和兩匹尺頭。”
易婆子聽了,道,“倒也不算越過太太。”
週會家的連忙點頭,“那可是!誰能越過咱們太太呢?”
過了好一會兒,大太太才慢慢睜開眼睛,神色難掩倦怠,“從明天起,你去六爺院子裡當差。”
週會家的一愣,“太太——”先前她一直以爲太太會往六少爺屋裡放上幾個貌美的丫鬟去伺候,完全沒料到會安排她過去,在太太身邊伺候和在六少爺身邊伺候可是完全不一樣的!
大太太略撐起身,易婆子知機的在她背後墊了個大靠墊,大太太皺眉輕吁了一口氣,似是舒服了許多,她看了一眼周會家的,“你們六奶奶太年輕,經的事少,有什麼不明白的總得有人在身邊幫着提個醒,派你過去只因你是懂規矩的,不要丟了我的臉面。”
週會家的就明白了大太太的意思,點點頭,殷勤道,“太太慈心,這般體貼六奶奶,明兒一早奴婢就過去伺候,”她飛快地擡起眼皮覷了一眼大太太,陪着三分小心,“六爺院子裡的小廚房……”
“家裡的規矩怎樣難道還要我提醒你?”大太太皺了皺眉,話語裡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嚴厲,“……你是我的人,多少雙眼睛看着你呢,你自己也要爭氣。”
等週會家的退下,大太太從牀頭暗屜裡取出鑰匙遞給易婆子,“把給恕哥兒家的金鐲子換成那隻鑲東珠的臂環吧。”
易婆子猶豫了一下,“太太,那臂環可是——”
大太太輕笑一聲,打斷了她的話,“老三家的這是拐着彎兒提醒我呢,罷了,不過是些個死物,嫁妝又怎樣?我如今只求平安清淨,舍便舍了,他總是我肚子裡出來的,便是不把我當娘,他還是我兒子,不是三房的。”
易婆子聽了一陣心酸,這纔拿鑰匙開了箱子,取出一隻一寸寬的鑲珍珠貔貅金臂環,換下了原本給新婦預備用作見面禮的金鐲子,她手捧着一尺見方的扁盒給大太太看,“一套十件的金頭面,再加上這隻臂環,分量不輕了。”
大太太看了一會兒,擺擺手讓易婆子收了起來。
易婆子取了自己的鋪蓋搭在牀前的腳踏上,從暖壺裡倒了半杯水,“依我看咱們六奶奶倒是與另幾位奶奶都不同,好在纔剛進門,您好好教着,以後若是能和您一條心……”
大太太卻搖搖頭,很是不以爲然,“‘婆婆不是娘’,再怎麼教,也隔着一層,要不然我何必遠着她們?沒得給自己添煩惱——好歹以後我老了,不缺人服侍就是了,”她又道,“你不用勸我了,坐過來些,把上次去鄧家的情形再和我說說。”
第二日溫華早早的起來了,趁着梳洗的空當她打發人叫來了秦小巳的娘,細細的囑咐一番,便讓她和兒子秦小巳一起去了永寧坊。
太陽爬上了牆頭,溫華換了衣裳正準備去隔壁書房找顏恕,週會家的就帶了兩個小丫鬟來見她,溫華笑了笑,沒有多說什麼便叫人領了她們進來。
週會家的前腳剛到,後面便有大奶奶身邊伺候的大丫鬟過來傳話,說時辰快到了,請他們趕緊過去,恰好這時顏恕過來了,溫華顧不上多說什麼,急忙忙同着他一起離了院子,週會家的也跟了過去。
奉茶禮進行得很順利,顏家大房和三房的人都來了,顏恕領着溫華給各位長輩和兄嫂奉了茶,又與弟弟妹妹們見了禮,送出去一大包繡活兒,揣回來的禮品小山似的堆滿了整整三個大托盤。
歇了一會兒,週會家的提出要帶兩個丫鬟去廚房拿早飯,“各個院子多是從內宅的大廚房裡取菜,每日辰初、午正、酉正派人去取就行。”溫華就派了綿兒和小楠跟着她同去。
吃了早飯,溫華端過花茶飲了半盞,感覺渾身上下都通泰了許多,對週會家的笑道,“嬤嬤一向是在太太身邊當差的,到了我這兒實在是屈才了。”
週會家的一副與有榮焉的模樣,“太太擔心奶奶新來乍到,不熟悉家裡的事兒,特叫老奴來給奶奶提個醒,幫襯幫襯。”
這樣的話也就是在長者跟前有臉面的近身嬤嬤纔敢說,溫華心裡有數,因此只是淡淡的看了她一眼,示意千冬給了她一個一等的紅封,等週會家的謝過之後,她微微笑着,“還是要多謝太太關心,這邊兒剛收拾了一番,倒也整齊,只是……”
週會家的笑容滿面,藍布的對襟衫子挺括整齊,一絲多餘的褶痕都沒有,她的個子不矮,腳下一雙素面鞋乾乾淨淨的,整個人顯得恭順又挺拔,聽了溫華的話站在那裡沒有言語。
溫華眼裡閃過的不悅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放緩了語速,手上把玩着一枚玉戒,笑看着週會家的,“……也不是什麼大事,小廚房一直封着,沒有太太的首肯,我們不敢擅自做主,只是因着我生來嬌氣,向來便有勤沐浴的習慣,便想着在小廚房支個小炭爐燒些熱水,省得總麻煩大廚房,耽誤那邊的事,只是家裡人多事雜,怕給太太那邊兒添麻煩,因此想着先請教嬤嬤,嬤嬤向來是太太身邊最得用的,還請嬤嬤指教。”
“六奶奶折煞奴婢了,哪裡談得上什麼‘請教’、‘指教’的?太太給了幾分體面,我們總要知道分寸纔是。小廚房的事老奴不敢做主,只是先前幾位奶奶進府後都是有了喜纔開的小廚房,六奶奶是嬌貴人兒,燒個熱水原本也不算什麼,若是真得開小廚房,不妨就直接和太太說,太太最是憐貧惜弱的慈善人。”
這一番話軟中帶硬,讓溫華想發作都無處使力,她眯了眯眼睛,泰然自若地拿起銀勺在新端上來的桂花甜羹裡攪了攪,“一會兒我那幾個丫鬟和陪房要來給爺磕頭,你也留下來認認人吧。”她喝了兩口甜羹,“我這裡有孃家帶來的兩支百年老參,一會兒要給太太送去,嬤嬤陪我過去吧。”
週會家的道,“上午這段時間太太總是在佛堂裡唸經,輕易不許人去打擾的。”
溫華看了她一眼,輕輕一笑,點頭道,“虧得嬤嬤提醒,只是不知什麼時候才方便過去?”
週會家的似是爲難了一會兒,道,“還是明天早晨給太太請安的時候再送過去吧?”
溫華眉梢一挑,無聲的笑了笑,吩咐千冬,“你們把東廂北屋收拾出來,給嬤嬤做個茶室,平日裡嬤嬤要是累了,就到那邊兒歇息歇息。”聽着竟是不準備給週會家的安排住處了。
眼見着週會家的神色僵硬起來,溫華便對她道,“不是我不想留嬤嬤,只是您是太太身邊得用的人,實不敢讓嬤嬤辛苦上夜,何況我聽說嬤嬤家就住在北院,從那邊兒過來滿打滿算有一炷香的工夫也就走到了,要是哪天夜裡真有什麼事,叫人擡了椅子去請嬤嬤就是了,嬤嬤年紀大了,平日裡還是要仔細些身子。您不要擔心,太太和大奶奶那裡,有我去說,必不會讓您爲難!”
週會家的臉色變了幾變,才勉強笑了笑——沒想到這新奶奶竟打算幾句話就把她打發走,要真是照她說的做,自己豈不成了擺設!太太那裡又如何交代?她緊緊攥着拳,費了好大勁兒才剋制住——暫時先忍一忍吧!
想到這裡,週會家的也顧不上端架子了,放柔了聲音,不緊不慢地回答道,“知道奶奶敬重我們太太,可是太太的吩咐老奴不敢不聽,在太太身邊伺候的時候,上夜的活兒從來都是不耽誤的。”
溫華眨了眨眼,似乎有幾分無奈也有幾分委屈,爲難道,“這可怎麼辦,勞駕嬤嬤做事,回頭爺知道了肯定要說我。”
週會家的眼神閃了閃,不敢隨便開口,只道,“伺候主子本就是老奴的本分。”
“也罷,”溫華嘆了口氣,“那就有勞嬤嬤了,以後每隔兩天嬤嬤來上一次夜,其餘時候就讓雁竹、千冬、玉蘭、梔芳她們頂着,嬤嬤你看如何?”
週會家的想了想,這院子裡有不少人都是當初太太安排的,不怕沒消息遞出來,何況自己白天都在這兒守着,到了晚上二門一關,憑她一個新來的,還能做出些什麼了不得的?遂笑道,“奶奶疼惜老奴,老奴就卻之不恭了。”
溫華正要讓人去院門口看看顏恕過來沒有,他卻一掀簾子進來了,瞧見週會家的,問了一句,“太太有什麼吩咐麼?”說着,覷了一眼笑意盈盈的溫華,臉上騰的就紅了。
溫華也有點兒尷尬,倒不是發生了什麼事,只是兩人都不是厚臉皮的,想到以後將要一起生活,不免對將來的日子生出幾分期待和不安,這期待和不安糾結之下便成了如今的尷尬和羞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