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子透過火鍋上蒸騰的熱氣，目光幽深地看着遠處，思緒飄回了幾十年前。
“那個時候，我作爲學校的講師到地方鍛鍊，在一個縣城裡當宣傳員。那個縣城在沿海地區，當地人的腦子很活躍，剛剛改革開放就開始了招商引資，其中一家香港發家的乳製品企業，想要打開內地的市場，看準了二三線的城市。那個縣城就是其中一個目標。他們開展了孤兒院免費送奶活動，選中了當地的一家孤兒院。我作爲宣傳員負責宣傳報道。”
老爺子嘆了口氣，喝了口酒，繼續說下去，“一切都進行的很順利，我是老三屆大學畢業生，宣傳才能還是挺出衆的，那次寫的宣傳文章，介紹了當地招商引資的成果和社會救助的成績，登上了省裡的刊物，縣城的領導受到了表揚。那家企業看到宣傳效果這麼好，又給當地投資了一大筆錢，整個縣城都把那家企業當成座上賓，我也受到了當地政府的表揚。可是，有一天晚上，孤兒院的院長突然敲了我的宿舍門。”
敘述到這裡，常老的表情開始緊張而痛苦，“他說，有好幾個孩子喝了奶之後開始嘔吐和腹痛，已經持續了很多天。院長實在擔心，只好找到了我。我當時第一反應就是這奶也許有問題。連夜跟縣裡的領導進行了彙報。當時負責招商引資的副縣長接待了我，他告訴我先不要聲張，怕影響不好，也怕港商撤資。我也知道這個事情很嚴重，不能意氣用事，就一直等待上面的處理結果。”
“可是等了一週，還是不斷有孩子嘔吐腹痛，我就偷偷地帶了一個孩子到當地的醫院檢查，那時候的醫療水平有限，也查不明白到底什麼原因，可孩子腎部出現了結石還是確定無疑的。我和院長都開始意識到，也許這批奶的問題很嚴重。我又跟那個副縣長彙報了一次。”
玄鳴聽得手心冒汗，方逸行看了她緊張的樣子，握了握她的手，輕聲低安慰，“沒事，別怕。”
玄鳴點點頭，問停頓下來的常老，“那後來呢？”
“沒有後來了，那個副縣長對我各種威脅，不讓我破壞招商引資的大好形勢。你們可能不知道，當時的實習鑑定，對我們這些講師的發展很重要。在他保證停止這些奶粉在本地出售後，我也保持了緘默。”
說完常老起身，步伐沉重地進房間，拿出了下午正在看的報紙。
“前幾天在醫療糾紛中去世的那個年輕人，我認得，當年我偷偷帶去醫院做檢查的，就是這個孩子，名字和年齡都對得上，他的臉上有塊胎記，我不會認錯的。我想，也許我的報應終於來了。”
方逸行和程朗幾乎異口同聲地喊了聲，“老爺子。”
常老看了看這兩個徒弟的神情，微微一笑，“看來，你們是早就知道了。”
兩個人都低了頭。
羅淼這才反應過來，黑着臉說，“我還說你們倆今天怎麼這麼消停，原來是給老爺子布鴻門宴呢。怎麼？又是哪個金主讓你們倆給收拾爛攤子了，這次不會連老爺子的主意都要打吧？我告訴你們，那麼久遠的事情你們別往出翻，那個時候，很多人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老爺子沒什麼錯。”
“你別瞎生氣，哪隻眼睛看出我們要整老爺子了？”程朗不樂意地反駁。
“最好沒這個念頭。”
羅淼悶悶地喝了口酒。
玄鳴看三個人臉色都不好。
給常老倒了酒，小心翼翼地問，“您今天跟我們講了這個事情，心裡也痛快了，從今以後，我們誰都不提，您也別在放不下了。”
常老喝了這杯酒，笑着看玄鳴，“你這丫頭啊，這是套我的話呢。好吧，我就對你們說說心裡話。我，不打算翻篇，我想把這個污點給抹掉。我活了這麼大歲數了，功名利祿已經不在乎了，只求心安。”
說完拍拍方逸行和程朗的手，“去做吧，需要我出面的跟我說，就當是完成我這個老頭的心願。”
程朗別過頭去，一陣心酸。
方逸行也心有慼慼然，做了半生公關，沒想到有一天會把恩師拖下水。
……
回家的路上，玄鳴開車，方逸行靠着椅背，微閉着眼，始終不說話。
到了家裡，玄鳴陪方逸行在院子裡坐了一會。
直到玄鳴打了一噴嚏，方逸行才從沉思中醒過來。
“進去吧，外面涼了。”
“沒事，今天的月亮好，我們再呆一會，你幫我去拿條毛毯來吧。”
方逸行說了聲好，起身進屋拿了毛毯搭在了女人身上，又遞過去一個保溫杯，裡面是溫度合適的檸檬水。
“玄鳴啊，我該怎麼做呢？如果跟老爺子沒關係，這個事情很好辦。藍峰乳業召開發佈會，澄清前因後果，公開道歉，承諾對當時所有的受害者進行經濟和精神賠償，畢竟誰也逃不脫時代的侷限，只要宣傳做的好，輿論引導的好，消費者是可以理解當時出現的事故的。再通過權威機構對現在藍峰的奶粉進行嚴格的檢測，公佈檢測結果，藍柏然親自帶着兒子喝自家的奶粉，幾步做下來，不僅不會損害企業形象，反而是很好的宣傳。藍柏然繼任後的第一把火一定會越燒越旺，既能排出他父親的勢力，又能樹立自己的微信，對他來講，簡直百利而無一害。”
說完，方逸行擡頭看天上的滿月，“可偏偏跟老爺子相關啊，那是跟我親爹一樣的人啊。一世英名，公關界的領軍人物，卻違背了自己一貫宣揚的道德標準，顏面何存。”
玄鳴一下下用手撫摸自己的肚子，“老爺子說了，到他那個年紀，功名利祿都如塵土，我覺得不是一句假話。如果他求的是心安，你們爲什麼不去成全他？消費者能夠原諒一個企業在時代大潮中的錯誤，又怎麼會去苛責一個弱小的個體在特殊情境下的無能爲力呢？”
方逸行搖搖頭，“就是因爲老爺子都一大把年紀了，我才希望他能善終，我希望他能晚年幸福，不要陷入不必要的紛爭中。”
“不心安，怎麼幸福啊？而且你有沒有想過，當年那個副縣長，如今是不是已經位高權重，他會不會還會做出利益薰心的事情？他是不是那個最應該負責任的人，讓他逃脫道德和法律的制裁，讓善良的人承受內心的譴責，這，不公平啊。”
方逸行還是下不了決心。
玄鳴不去逼他，而是把他的手放在自己微隆的小腹上，“乳業行業就應該警鐘長鳴的，一口奶關係着最脆弱生命的安全，方老師，我想常老也一定也想到這一點。”
方逸行還在猶豫彷徨，突然手心一動，玄鳴和他驚訝地對視。
“是不是動了一下，骨碌一下。”
方逸行激動地點點頭，“是，我感覺到了，她動了，她動了。”
說完緊緊地抱着玄鳴，“謝謝你，無論是生活上，還是精神上都謝謝你，我何德何能，今生能擁有你。玄鳴，答應我絕不能再離開我了，我再也承受不起了。”
玄鳴捂着嘴，哽咽地點頭，“好，不離開，不離開。”
……
玄鳴四個月產檢，正趕上方逸行約好了要跟藍峰乳業的所有高層開會，部署發佈會的相關事宜。
方逸行鬱悶地說，“換一天吧，我明天可以陪你去產檢。”
“可我明天有事啊。蘇米續簽行知娛樂，我總要去捧個場，本來外面就傳我們不和了。”
方逸行皺着眉反駁，“你們就是不和啊，有什麼好掩飾的。”
“誰說我們不和，蘇米現在跟我好着呢，我都答應她做孩子的乾媽了。”
“你瘋了吧，隨便認什麼乾媽，不行，我孩子不需要乾爸乾媽，那些叔叔伯伯嬸嬸就夠用了。”
玄鳴知道他在鬧小孩子脾氣，過去好好地吻了吻男人，“別這樣，產檢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我讓段念陪我去好不好？”
方逸行看她態度堅決，嘆口氣說，“好吧，那你注意安全，有事情隨時跟我保持聯繫，我就算開會，你的電話還是會接的，齊清就在一旁拿着我的手機。”
“好好，放心吧，真出了事情我也不會硬撐的。你快走吧，別遲到。段念一會就來接我。”
……
段念開了房門，看到玄鳴正痛苦地蜷縮在沙發上，忙跑過去。
“你怎麼了？”
玄鳴微微睜開眼，眼前模糊，伸手向空中抓了一把，什麼都沒有抓到。
“又看不清了？”
玄鳴艱澀地點點頭，“最近只能看到兩三米處的東西，剛剛頭暈的站不住。”
段念幾近乞求地說，“動手術吧，孩子還會有的。”
“別再勸我了，我也許下不了手術檯，我還不想死。求求你了，再幫我瞞幾個月，再過幾個月，孩子就出生了，到時候，我就能解脫了。”
“你，你就是個瘋子。”段念頹然地垂了手。
段念最終還是陪玄鳴去產檢了。
聽醫生說孩子一切都好，玄鳴蒼白的臉上才露出了微笑。
“玄鳴小姐，恭喜你，如果b超沒看錯，這次應該是個女孩，兒女雙全，恭喜恭喜。”
玄鳴激動地說，“大夫我可以拍一下b超圖嗎，我想給方老師看看。他很想要個女兒。”
方逸行佈置好了發佈會的所有流程，最後一項是常老出面說出真相併公開道歉，他心情沉重地給老爺子打電話說了安排，老爺子平靜地一個“好”字，砸在方逸行的心裡，無比疼痛。
掛了電話，正好收到玄鳴發來的照片。
肚子裡小小的人已經有了模糊的輪廓，女兒兩個字，讓他心頭一暖。
程朗走過來看了看照片，低着頭說，“方逸行，你欠辛夷的幾世都還不清。”
方逸行擡頭看他，突然皺着眉問，“你有沒有瞞我什麼？”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