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妙能理解溫墨言的想法,溫雅琦死在了建安伯府,那裡對他和焦氏來說,都是傷心之地,不想再踏足也是人之常情。
她低聲對甄煥道:“大哥,你先回去跟母親和二姐說一聲吧,我陪着小舅母去表哥那裡。”
甄煥點了點頭。
甄妙請凱麗和兩個孩子上了自己的馬車。
她常坐的這輛馬車經過改造,裡邊設有一個固定的矮桌,還有一個精緻的矮爐,冬日裡可以在裡面放入炭火,既能取暖,還能加熱茶水點心。車廂兩壁是成排的櫃子,一層層屜子拉開,又有許多隔斷,每個格子裡可以放不同的零嘴兒。
兩個孩子一進去,好奇的張望,甄妙就笑着招手道:“來。”
傑克和愛麗絲一點不認生,撲了過去,甚至爲了爭誰坐的離甄妙近一些,又差點打了起來。
凱麗沒有像大周的婦人那樣,見了孩子打鬧就尷尬的喝斥,反而笑着看他們吵鬧,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
甄妙拉開一個屜子:“你們兩個別鬧,我請你們吃東西。”
這屜子一共分了數個格子,有醬色的李子幹,墊着萱草紙的糖葫蘆,裹着花生、芝麻和椰蓉等餡料的銀絲糖,雪花一樣的雲片糕,還有撒了芝麻的小年糕。每一個格子裡放了一種零嘴兒,五彩繽紛煞是誘人。
兩個孩子立刻不吵了,瞪大了眼睛望着。
甄妙拿帕子給他們淨了手,示意他們自己拿着吃。
她又拉開矮桌下邊的櫃子,取出一隻描着綠水秋波菊的琉璃壺來,然後倒了四杯橙汁,先端了一杯遞給凱麗。
凱麗喝了一口,發現是橙汁,驚喜地道:“我還以爲你會給我喝茶。”
她是喝不慣那些奇怪茶水的,只是自打來了大周,去哪裡都是喝那個,她情願口渴着。
甄妙抿了一口道:“這也算是果茶了。”
共享美食和喝酒一樣,總是能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到下車時,馬車裡已經是其樂融融,只是甄妙發現,這位三舅母說起大周語來,還沒有兩個孩子熟練。
溫墨言買下的宅子略有些偏僻,在一條羊腸小巷的裡邊,馬車就在巷子口停了下來。
巷子口是家包子鋪,這個時間,正是家家戶戶做完了事兒,出來溜達順便買上兩個包子打牙祭的時候,一羣孩童互相追逐着玩耍,看見有馬車停了,還有高頭駿馬,都停下來看熱鬧。
凱麗一下車,四周就是一靜,緊接着有孩童被嚇哭了,吃了兩口的包子滾落在地,甩開腳丫子就跑,邊哭邊喊:“娘,娘,有妖怪呀!”
恐慌是能傳播的,那孩童這麼一哭,頓時又有幾個幼童跟着哭起來。
有些半大的孩子膽子大,自認爲是救世的小英雄,撿起地上的石子兒就照着凱麗丟去。
溫墨言一看急了,跳下馬來橫眉怒目把孩童們趕走了。
凱麗悶悶不樂,比劃着對甄妙說:“我說要帶那種帽子,泰信說不要”
甄妙笑着安慰兩聲,心中想,小舅舅對這位舅母是真的好,並不因爲她相貌異於大周人,就要她遮遮掩掩的。
只是不知爲何,卻想起那位早逝的小舅母來。要是小舅母還活着,小舅舅又該如何安置兩個妻子呢?
她覺得這個問題不宜深想,只能說,這世道,對男子太寬容,對女子太苛刻,不見那些外放的官員,把妻子留下侍奉公婆,自己帶着美妾上任,一去七八年麼?
一行人進去,見着了焦氏,焦氏也是好一陣瞠目結舌纔回過神來。
沒過多久,溫氏和甄妍趕了過來,衆人聚在一起吃了飯,邢氏安頓凱麗母子三人去休息,甄妍也帶了硯哥兒回府。
甄妙就坐在下首,聽焦氏和溫氏閒聊。
“我沒想到,小叔帶了一個西洋人回來。”
溫氏笑道:“弟妹雖是西洋人,我看性子還是不錯的,兩個孩子也可愛。”
焦氏笑了笑:“是不錯,只是我總忍不住想起三弟妹來。”
她口中的三弟妹,是溫三舅的原配房氏。
“三弟出事後,家裡日子漸漸難過了,雅琦生了一場大病,是三弟妹當了她一副金頭面,換來一支老參養好了雅琦的身體。現在雅琦也沒了,可我還是忘不了她當的那副金頭面,一共八支,全是鑲紅寶的,那支挑心是三層盛開的牡丹,花蕊的紅寶足有龍眼大,真的是漂亮極了——”說到這,也不知道是想起了溫雅琦,還是想起了房氏,焦氏聲音有些酸澀,忙別開眼去。
溫三舅成親時,溫氏已經嫁到建安伯府了,和房氏接觸極少,可聽焦氏這麼說,也是心有慼慼,喃喃道:“這有什麼法子呢,這有什麼法子呢?”
等到羅天珵陪着溫三舅面聖回來,帶了甄妙回府,坐在馬車上,甄妙就有些悶悶不樂。
“怎麼了?”羅天珵湊上來。
шωш★тт kǎn★¢Ο 甄妙擡眼看看他,隨手撿了銀絲糖吃,邊吃邊道:“我小舅舅,本來是有妻子的,今日聽二舅母和母親提起來,心有不平罷了。”
“不平?”
“是啊,若是我那小舅母還在,今日小舅舅面對的局面,就和四叔如出一轍了。不,至少四叔還是失憶了,可小舅舅他——”
羅天珵挑了挑眉:“今日陪着小舅舅進宮,路上聽他說起海外風光,無意間提了一句,說本以爲今生是再也回不來了。哦,對了,他現在的太太,還是那邊一個國家的公主呢。”
甄妙聽了,忽然覺得心情更不好了,當下白他一眼。
羅天珵無奈:“怎麼連我也惱上了?”
甄妙冷哼:“是呀,離家出走,娶公主,然後又榮歸故里,誰還記得曾經的人呢!”
她忽然靠近,眯了眼問:“世子,要是你,會如何?”
羅天珵本能的覺得危險,乾咳兩聲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
“是,誰能知道,自己失憶後會是什麼樣子呢?”
說到這裡,他在想,如果不是多了一世的記憶,他娶妻後,恐怕也會和絕大多數男人一樣,在妻子不方便時,去貌美如花的通房那裡歇息,偶爾的,也不妨多寵愛一下合心意的某一個。
甄妙想想他說的也有道理,又問:“那要是像小舅舅那樣呢?”
“那不可能。”羅天珵湊在甄妙耳旁,戲謔道,“我又不是瘋了,撇下漂亮的媳婦兒,去娶個眼睛和貓一樣的女人來。”
他掀了簾子,攬着甄妙往外看:“皎皎,你瞧,天黑下來後,街上也還熱鬧呢。”
大周要到亥時才宵禁,此時天氣舒爽,月朗星稀,正是開夜市的時候。
“停車。”羅天珵忽然喊了一聲。
車立刻停下來,他囑咐道:“你等等。”說着跳下了馬車,向一個賣花女走去。
“姑娘,我買一支紅月季,多少錢?”
他踏着月光而來,眉眼清俊,嘴角含着溫柔的笑,賣花女頓時愣了。
“姑娘,這花怎麼賣?”
賣花女似乎猛然驚醒,看了看花,又看了看忽然出現的俊美男子,臉上頓時緋紅一片,想着姐妹們見了俊俏的男子總是把帕子、香囊等物擲過去,頓時熱血上涌,把一籃子月季花丟了過去。
等丟完了,才掩口驚呼,糟了糟了,一激動,把籃子也扔過去了!
羅天珵眼見竹籃子飛來,忙避開,還是有無數的花瓣灑了他一頭一臉,當下就懵了。
他,他只是給媳婦買朵花,這是什麼暗器!
平民女子沒有貴女那麼矜持,走在街上,見了俊俏的郎君投擲個隨身物件表達愛慕,再尋常不過了,原本天色昏暗,還沒人注意,等這賣花女投了竹籃子,頓時吸引了來往行人的目光。
那些大姑娘小媳婦看清羅天珵的樣子,尖叫一聲,就見一陣混亂,荷包、帕子等物一股腦的丟來,有個小娘子沒摸着帕子等物,一時着急,直接脫了繡鞋甩過來了。
羅天珵抱着頭轉身就跑,腳下一滑,一個趔趄差點撲到地上去。
臥槽,誰還投了一把青棗!
等衝上馬車時,氣喘吁吁喊了聲:“快走!”
馬車又動了起來,羅天珵這才鬆了口氣,一陣心悸。這輩子,他都沒這麼狼狽過!
甄妙早就笑得前俯後仰,等笑夠了,對臉色發青的羅天珵道:“世子,你的武功呢?”
羅天珵繃着個臉,咬牙道:“別開玩笑了,那種時候,各種脂粉味都要把我薰暈了,誰還記得武功啊,能記得自己長了腿就不錯了!”
甄妙忍不住又笑起來。
羅天珵整理了一下,忽然發現衣襟處還掛了一朵月季,紅豔豔開得煞是喜人,不由神色一緩,取下它遞給甄妙:“本想買一支送你的,這下好了,連錢都不用花了。”
甄妙接着那支月季花,心情一下子飛揚起來。
“世子。”
“哎?”
“等回去,我給你做魚火鍋當宵夜怎麼樣?把魚肉切的雪花一樣薄,在開水裡一滾就熟了,蘸上用芝麻醬、花生碎還有蒜末調好的醬料,味道好極了。對了,還可以下紙一樣薄的油豆皮——”
“別說了!”
“啊?”
“還不快走!”
馬蹄聲噠噠噠,踏着青石板路輕快的響了起來,月色中,越行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