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周圍總是瀰漫着一片白茫茫的霧氣。

霧氣那樣濃,伸出手,連自己的手指都看不清。

也不知道在哪裡,也不知道要去哪裡,杪冬只是埋着頭,一直往前走。

實在覺得累了的時候就停下腳步,然後隱約聽到身後有一些“啪”“啪”的,好像是什麼東西炸開來的聲音。

杪冬好奇地回過頭,看見霧氣漸漸消散了。

那些聲音越來越近,也愈漸清晰,最後似乎就在頭頂上綻開。

杪冬擡起頭。

燦金的焰火綻開在夜空,隨着炫麗的火光照亮天際,歡呼與喧鬧從四面八方洶涌而來。

杪冬忽然想起來,現在是除夕夜。

對了,除夕夜。

再次轉過身,熟悉的街景穿破濃霧,隨着自己奔跑的步伐向遠處延伸。

心臟砰咚砰咚地跳個不停,雀躍地想象着素爲自己拉開房門的情景。

手邊是不是少了點什麼?紅酒?香檳?還是豐盛的食材?

杪冬覺得自己應該停下來,先去商場買齊過節要用的東西,可是腳步卻始終匆匆,一個勁地往前跑。

就好像懵懂中一直在尋找的東西,正等在某個不知名的前方。

氣喘吁吁地打開門,房間裡卻是漆黑一片。

輕紗般的窗簾靜悄悄地拉在一邊,落地窗外,相繼盛開的煙花映亮天際的一瞬間,也映亮了她藏在沙發裡,那張被豔妝遮蓋住的臉。

杪冬上前一步,踢倒了扔了滿地的酒瓶,發出砰隆隆的聲音。

素擡起厚重的睫毛,露出她漂亮的眼。

漂亮的,乾淨的,寫滿恨意的眼。

“杪冬,”她說,“你猜我見到了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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焰火綻放的聲音響徹大地,歡快而縱情,杪冬卻想轉過身,不顧一切地逃跑。

“我見到了他的兒子,”她忽然勾起嘴角,露出惡意的微笑,“——當然,不是指你。”

想要不顧一切地逃跑,逃出這個房間,逃離這個世界。

但是不行,素還在這裡。

“最大的那個,已經有二十歲了。杪冬你今年幾歲?十七?還是十八?呵,總之,他出生得比你早。”

“最小的呢……聽說纔剛出生,已經被送到意大利好好保護起來了,哎呀,與那孩子比起來,杪冬你真是可憐地不得了……”

她臥在沙發裡細細地欣賞着自己的指甲,那樣纖長美麗的指甲,在焰火的光芒閃爍而過的剎那,撕裂出支離破碎的味道。

“杪冬,”她說,“原來你——是一點用處都沒有的。”

就好像一下子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困在心中的野獸掙脫了牢籠,朝整個世界瘋狂而絕望地怒吼。

會變成惡魔的。

什麼時候……誰人說過這樣的話?

我們已經變成了惡魔。

“他騙了我多久?騙了我多久?你根本就不是他唯一的孩子,你根本就一點用處都沒有!”

酒瓶碎開的聲音驚心動魄,她死死瞪着杪冬,佈滿血絲的雙眼紅如鬼魅。

“你一點用都沒有,一點價值都沒有,我爲什麼還要去找你!?爲什麼還要浪費時間把你養大!?”

“爲什麼你要活着?爲什麼不在我找你之前就死掉!?”

“姐姐都已經死了,你爲什麼不跟着她一起死掉!?”

指甲深深地陷進沙發,像是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她的目光迷離了焦距,憤怒的嘶喊也變成了自語般的喃喃。

“還給我……”她說,“杪冬,把浪費在你身上的青春還給我……”

還記得以前,小咪快死的時候……

對了,小咪,記得小咪嗎?就是素藏在向日葵院子裡的那隻黑貓。

小咪在臨死前離家出走了,我找了好久,纔在街角找到它的屍體。

我問素,爲什麼它要離家出走?素想了想,回答說大概是不願意讓喜歡的人看見自己難過的樣子吧。

我覺得小咪很偉大。

然後也在心裡下了個決定,如果哪天我很難過很難過了,一定也要悄悄地藏起來,不讓素看到!

睜開眼的時候,正好是黃昏。

對着牀的牆上有一扇小窗,窗戶半開着,一眼就能看到紅霞涌動的天空,炫麗的夕陽。

“你醒了嗎?”守在牀邊的順帝感覺到少年的動作,湊過身去問,“感覺怎麼樣?”

杪冬眼裡依舊沉澱着迷離不清的茫然,他舉起手,將五指撐開在自己眼前,神色恍惚地說:“我做了一個好長的夢……”

順帝輕輕地“嗯”了一聲,又用略微沙啞的嗓音低聲問:“夢見些什麼?”

光暈被五指割開,透過指縫在空氣中緩緩流動。

杪冬開口說:“有人告訴我,愛不是無償的。”

手指微微轉動,光線也跟着傾斜,鉤織出形狀詭異的暗影。

“如果我無法付出相應的回報,那麼……她就不會再愛我……”

杪冬轉過臉,認真地看着牀邊那個男人憔悴的面容。

他問:“所以父皇說愛我,是想要我付出怎樣的回報呢?”

順帝伸出手,抓住少年舉在半空中的手指,放在自己脣邊,一根一根,如對待易碎的珍寶般輕柔地吻過去。

“我要杪冬好好地活下去。”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想露出個溫柔的笑容,可是肌肉卻已經僵硬了,那笑容看起來如此苦澀。

“……有點出乎意料……”杪冬愣愣地說。

他又滿眼茫然地看了那人一會兒,然後沉默地垂下眼簾,不再說話。

外面響起輕輕的敲門聲。

小太監端着藥碗走進來,順帝扶着杪冬坐起身,接過冒着熱氣的湯藥。

白瓷勺小心攪動着濃稠的棕黑色藥汁,空氣中瀰漫着濃濃的苦澀味道。順帝用舌尖試了試溫度,把湯勺遞到杪冬嘴邊。

杪冬定定地看着那人滿布血絲的雙眼,最終還是將“我不想喝”和“我自己來”連同苦澀的液體嚥進喉嚨裡。

“流筠來過了。”快要喂完的時候,順帝忽然開口說。

杪冬頓了頓,低垂着頭沒有答話。

“他留下幾個藥方,趕着去找他師傅過來。”

順帝盡力讓自己的語調平靜下來,可是拿着勺子的手卻止不住地微微顫抖。

“杪冬,”他澀啞了嗓音,“你爲什麼要服用寒歲?”

杪冬沉默良久。

“因爲我不想承受太多痛苦。”最終,他這樣回答。

“小騙子,”順帝放下藥碗,看向他的眼睛,“流筠給你的三顆枻草丸,你根本就沒有全部服掉。”

杪冬避開他的眼,沒有作答。

“你爲什麼不吃掉枻草丸?明知寒歲是和千絲凝不相上下的毒,還用它來壓制病情,你知不知道……”他忽然梗了喉嚨,後面的話,再也說不出口。

杪冬沉默了一會兒,道:“因爲那時候,子昱中了毒。”

順帝的喉結滑動了一下,說:“可是你也中了毒。”

窗外的紅霞依然在浮動,緩慢的,輕柔的,藏着一種溫馨幸福的感覺。

杪冬看了半天,緩緩開口道:

“有時候我會忍不住想,子昱和我,究竟是誰更重要呢?”

“如果只能選擇一個的話,母后她,會更希望誰能活下來?”

暖暖的雲霞慢慢變換着形狀,淡淡的霞光,會讓人想起那些遙遠的,不知被遺忘在哪個黃昏裡的歌謠。

“然後,就會覺得沮喪起來,也提不起精神。”

杪冬微微眯起眼,面上卻找不到一絲難過。

“所以,”他的聲音低低柔柔,就像是卸下了所有的重擔,語調裡有着無法錯認的輕鬆,“最後一顆枻草丸,我給了甫子昱。”

“我會選擇杪冬的,”沉默了良久,順帝低聲說,“我會選擇杪冬。”

杪冬楞了一下,然後從脣邊綻開一個小小的笑容。

“父皇這樣說,我覺得有些高興,”他的眼睛彎彎的,揉進了橙色的霞光,亮如星屑,“但是父皇一開始就選擇了子昱了,所以,這個答案不作數。”

順帝猛然擡起頭,張張脣似乎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口。

杪冬依舊輕輕笑着,甚至是帶着愉悅在說:“我已經等了很久,所以就算現在死掉,也不會覺得有多痛苦。”

大約是剛說完這句話,那個男人就紅了眼眶。

真是不可思議。

誰能想象嗎?從來是高高在上,從容不迫,不會爲任何事物牽動情緒的帝王,居然也會露出這般脆弱的表情。

杪冬慢慢地斂去了笑容,任由順帝將自己緊緊抱在懷裡。

隔着衣帛,也能感覺到他承載着無以言訴的哀痛的心跳。

他一遍又一遍地說——

“杪冬,你不會死的。”

“你不會死的,我不會讓你死的。”

“你不會死的,馬上就能好起來,不會有事的……”

——彷彿說的次數多了,謊言就能變成事實。

作者有話要說:估計下次更文又要過一段時間了,不過絕對會在寒假之前更的

下次應該就能夠全部完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