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36

“下……”

回到皇宮裡,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殿下……”

很久以前嗎……

這段時間日子過得恍恍惚惚,每天醒醒睡睡,總覺得時間過得太慢。偶爾記不清究竟睡了多長時間的時候會問問小園子,然後得到的……似乎總是殿下回來不過才兩天、三天、或者五天這樣的答案……

“殿下、殿下……”

所以說,其實也沒過去多久不是麼?好像最近一次睡糊塗了把順帝當成了小園子,然後也問了這樣傻氣的問題,那時得到的答案似乎是——已經七日了。

已經七日了,那人側身坐在牀沿,微微笑着說,杪冬也該去朝堂上看看了。

“……殿下,殿下——”

房間裡的光線還沒有化開,燭光小團小團地沉積着,夾雜了清晨潮溼陰冷的空氣,氤氳出一種迷糊不清的視覺。眼前的人看不清楚面容,只見到兩片脣開開合合,發出的聲音傳入耳膜時,卻驟然變成轟隆轟隆令人難以忍耐的雜音。

杪冬啊了一聲,掙扎着坐起來,用拇指抵住隱隱作痛的額角。

“殿下總算醒來了……殿下還記得今日要上朝嗎?這都過五更天了,再不快些恐怕會遲了早朝……”

呆坐了一會兒,耳邊的轟鳴稍稍減輕,小園子焦急的語調總算傳進杪冬還不甚清醒的大腦。

早朝……

他側頭看向小園子,腦海中慢慢浮現順帝那幅脣角輕翹、似笑非笑的表情——

杪冬你啊,也該去朝堂上看看了……

嘆息般的語調,好聽的聲音裡似乎還帶着令人不知如何應對的寵溺與無可奈何,可是講述或者命令的內容,卻始終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情。

是啊,早朝。

杪冬蹙起眉,又在稀薄的晨光中靜靜坐了一會兒,終於掀開被子,邁下牀去。

上朝本來就沒什麼意思。

沒把小園子的焦急放在眼裡,始終有條不紊地穿衣洗漱用膳的結果,自然是遲了早朝。

遲到這種事情不好說,往大里追究是藐視皇威,而當帝王不在意的時候,它也不過是點芝麻綠豆大的小事。

杪冬垂着頭,有一句沒一句地聽着順帝在上面說什麼“子陽大病未愈,帶病上朝,實屬不易”之類的瞎話。

沒有睡夠的腦袋混混沌沌,眼簾沉甸甸的,睏倦得難以撐開,杪冬閉上眼,想抵制一下這種沒有睡足的疲憊,卻總覺得有什麼目光,隱隱約約往自己身上掃來。

冷森森的,像是結了層層寒霜。

杪冬擡起頭,對上大殿另一邊,甫子昱沉鬱濃厚的雙眸。

順帝接着又說了些什麼,甫子昱若無其事地轉過頭去,擺出一副在仔細聆聽的姿態,杪冬歪着頭看了他一會兒,然後默默收回視線。

早朝已經進入正題,初春要做的事很多,官員們繃緊了精神上報各自的工作,杪冬重又垂下眼簾,盯着自己的鞋尖發呆。

外面的天空慢慢亮開,陽光一層一層鋪進來,杪冬看着淡淡的影子從自己腳邊搖搖擺擺蔓延開,不知想到什麼,突然抿起脣角輕輕笑了起來。

早朝拖得有點晚,接近正午的時候才匆匆散了朝,杪冬跟着衆官員退出大殿,眯起眼看看還算晴朗的天空,心裡思量着不如回去好好補上一覺。

可惜天不遂人願,他剛轉過身,就被身後兩道聲音一同叫住——

“皇兄!”

“太子殿下請留步——”

杪冬回頭,看見匆忙止住腳步的甫子昱,以及在甫子昱後面,堆滿了笑容的福公公。

“皇上要留殿下一道用膳,”甫子昱褪去了表情站在原地沒動,福公公顫顫上前,道,“設宴聽鬆閣,請殿下隨老奴一道來……”

“福公公,”杪冬還沒答話,一邊的甫子昱掛起恰到好處的笑容,先開了口說,“聽聞皇兄受傷我一直很擔心,可惜始終不得機會探望……今日難得一見,我想和皇兄聊聊,還望公公行個方便。”

“要聊也不用急於一時,”福公公慢騰騰地回答,“以後有的是機會讓殿下們聊天,只是現在老奴不好向皇上交代……”

甫子昱微微擰起眉,杪冬看他一眼,想了想,開口打斷福公公的話:“千塵宮的侍衛還在殿外等我,”他說,“我去知會他一聲,一會就回來。”

“這……可是……”福公公面露難色,“皇上在等殿下,侍衛那裡奴才派個人去說一聲就行了,不用殿下親自去……”

“我一會就回來。”默默聽完福公公說的話,杪冬卻只是重複一遍自己的請求,也不等福公公答覆,轉身就離開。

甫子昱微微眯了下眼,他回頭看看福公公,隨後甩開廣袖跟上杪冬的步伐。

看着兩人的背影模糊在雕欄畫棟之間,福公公面上苦笑的表情慢慢淡去,只是想起來之前順帝的交代,他忍不住搖搖頭,嘆息道:“這xing子……可倔的喲……”

一路相對無言,等走出福公公的視線,甫子昱開口道:“子陽,現在要見你一面也難。”

杪冬淡淡地“啊”了一聲,不置可否。

甫子昱扭過頭,迎面吹來的風正好擾亂杪冬頰邊的髮絲,甫子昱看着他擡手捋了捋,細緻如畫的眉眼就這樣靜靜地展現在流轉的光華之中。

甫子昱禁不住失了會兒神,心底逐漸升起一股無處可訴的浮躁不安,似乎原本會有把握抓在手裡的東西,已經在不知不覺中離自己越來越遠。

“我一直……都很擔心……”

甫子昱的音調很沉,緩緩吐出的字句,聽起來像是壓抑着某種難以啓齒的苦悶。杪冬垂下眼簾,沒有說話。

“自除夕之後你就沒出現了,想跟你說些話也一直沒有機會。難得出來上次朝還遇到那樣的事,父皇說你受了驚要休息,結果沒休息幾天又傳來你遇刺受傷的消息……”甫子昱停頓了一會兒,接着說,“那段時間我急瘋了,父皇卻下了禁令不許任何人探望,每次去都被攔在殿外。我偷偷向太醫院打探消息,他們只說你傷得很重。也不知道具體如何,也見不到面,每天心就懸着,等到今天見你突然來上朝,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杪冬認真注視着腳下的道路,對於甫子昱的話聽的有些心不在焉。

甫子昱有一陣子沒說話,似乎在等什麼解釋,但杪冬沒有解釋,也不知該如何解釋。

遇刺受傷的人不是自己,而是父皇安排的,假扮成太子的人——這種話若是說出來,想必會被追問上一連串的爲什麼。

爲什麼要假扮太子?爲什麼會由父皇來安排?爲什麼父皇要隱瞞?

已經習慣了不去揣測帝王意圖的杪冬自己都不知道答案,也無從向甫子昱解釋什麼。

“父皇今日說你大病未愈,”等不到回答的甫子昱緩緩開了口,“子陽,”他說,“我想看看你傷在哪裡。”

杪冬慢慢擡起頭,看見陽光穿過縱橫交錯的枝椏,樹影下長身玉立的少年披着一身斑駁,輕抿的嘴脣,微擡的下巴,一旦隱去笑容就略顯寒冷的、總是俯視着看過來的目光,每一樣都是說不出的光彩奪目,波光流轉間隱隱散發出一股未來天子的氣勢。

他收回視線,沒頭沒腦的說了句“就到這裡吧”,甫子昱皺皺眉,問了句:“什麼?”

“就到這裡吧,”杪冬看着幾步外的宮門,說,“我的侍衛在門外,我去去就來。”

對着門口那個陌生的男人簡單交代幾句,杪冬返身回去。甫子昱站在原地看着,等杪冬走近了,他忽然出聲問:“無赦到哪裡去了?”

杪冬停下腳步。

風忽然變大了,吹在臉上還有絲絲寒意。

杪冬忽然想起現在只是初春而已。

初春而已,陽光再怎麼好,也掩不去那些偶然泛起的春寒料峭。杪冬擡起頭,清澈明亮的瞳仁直直望進甫子昱眼睛裡。

“你說呢?”他似乎笑了一下,這樣淡淡地問道。

甫子昱面上的表情有輕微的鬆動,不過只是一瞬間,他又收斂得乾乾淨淨。

“子陽這樣說……是什麼意思?”掛着迷人微笑的甫子昱,或許是被少年毫不遮掩的視線擾亂了心神,竟沒有發現自己對杪冬說話的語氣裡,不自覺地帶上了屬於高位者的威迫與冷漠。

風一個勁地吹,耳邊是樹葉相撞的唰唰聲,還有衣袍被鼓動的撲簌聲。杪冬細細打量着甫子昱那張與順帝有幾分相似的面容,腦海裡閃過一幅幅回憶的畫面。

然後他發現,在關於過去的記憶中,對於甫子昱的印象始終是朦朦朧朧,模糊不清的。或許直到現在,自己才第一次、真正地正視這個似乎離得很遙遠,卻又有着絲絲縷縷牽扯不清的關係的少年吧。

棲息在樹叢中的飛鳥振翅而過,杪冬緩緩移開視線,低聲說:“你曾經問我,相不相信你永遠都不會傷害我。”

甫子昱的指尖微微顫了一下,他看着陽光下杪冬淡淡斂下的眼眸,聽着他用平靜的,似乎什麼都不在意了的語調問:“那麼你又相不相信,我是永遠都不會傷害你的呢?”

甫子昱的喉結動了動,卻不知爲什麼,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他靜靜地站在樹蔭下,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艱辛地從喉嚨裡逼出了“子陽”兩個字,可是這樣輕微的呢喃,輕而易舉地就被福公公遙遙傳來的呼喚所淹沒。

杪冬轉了個身,繞過他向遠遠奔來的福公公打了個招呼,甫子昱跟着轉過視線,看見杪冬清瘦卻挺得筆直的背影,一點一點被斑駁的陽光與交錯的樹椏所湮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