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棉棉一開始寫小說是爲了名利。可被退稿後他突然明白,這名利也不是人人都可以得的,最起碼是他這樣的人不可得的。如果強行,那只是一種不相信大腦的倔強,卻並不能改變什麼。所以,纔有後來的放棄。
多年後他纔在秦戀一個歧視的眼神裡,又一次爆發出了倔強。
那次,他指着一個點擊過億,寫得卻一塌糊塗的網絡小說給秦戀看說:“拿百萬字堆起的瞎編亂造點擊量十幾億,誰信呀。”然後說了一大堆他腦子裡想出來的東西。沒想,秦戀連聽都不聽地把手一揚說:“人家寫的再不好,掙着錢了。你寫的再好,退稿了。我,只認錢。你嫌人瞎編亂造不好,你也瞎編一個,看看有人看嗎。”
就是在這次對話裡,秦戀的眼神裡,他又一次不相信大腦的來了一回倔強,他周棉棉又要寫小說了。而這次,他不再沐浴淨身,也不再把文學看做神聖,他要腳踢文學,手舉方塊字瞎編亂造了。
也別說,一通瞎編亂造之後,他似乎還真找到了寫小說的秘訣,點擊量也有了。只是,那些看他小說的人從都不言不語。一月倆月不更,沒人催,半年不寫沒人問。
還有他那廠子,也好像知道他寫小說了似的。買來了個大手機盒子,上班就要收手機的,只有中午吃飯才能看上幾眼,然後交上去待到下班才能拿回。所以,他這小說寫得也一點都不自私。就這,廠子還怕他回家閒着,或者忘了廠規廠紀。下班前也常有佈置作業的,要不就給張試卷做了明天交上。於是他常想,這進了工廠,除了睡覺的時間是自己的,剩下的是都得上交的。於是他這小說寫得也是夾縫求生似的,就這麼着,纔有了豫東說他吃飯要喊兩遍的話。
豫見知他看手機是在寫小說後,會偶爾問起小說寫到了哪裡,點擊量又上了嗎。而秦戀卻會說:我不看點擊量,我只看錢。讓他覺得他不光在創作上孤獨沒有時間,創作出來的東西沒人理解也很孤獨。於是,在他快要寫完時鬱悶了。或者他的創作本沒有靈魂,人看了不但沒有療傷,反而抑鬱了的讓他抑鬱了,面對這個他茅盾了。
果然,還沒等他馬拉松似的把小說寫完,網站就受不了啦,也難過地給他來個屏蔽,就再也沒有人能夠看到他的難過了。於是,他的那點自信,那點驕傲,那點點擊量,也隨着屏蔽嘎然而止。他最後的一次倔強又一次回到了起點,來證明他的大腦是沒有文學構造的。發生在夾縫裡的萬千力量,最終也沒變成洪水一樣洶涌。也是不能理論的,也容不得你理論。於是,蔽了就是蔽了,好也罷壞也罷的蔽了。他瞎編亂造的網文,也碎成了一地雞毛。
那天風微天晴,他突然又想起那些被塵封已久的文字,便拿來看。似乎心有不甘,還想燃起文學聖火似的。可看了那如小學生寫作文一樣的文字,翻了幾頁已是手沉,便茫然了。他知道,他還是他,無論怎麼掙扎都還是他。十年前是他,十年後還是他,唯一變的是他老了,兩鬢夾雜着白髮。也便不掙扎了,有種憑天由命的感覺。任時間把他宰割吧,把他的思想精髓再一次雕刻,只是他不再發聲。他還要陽光變成火焰把他烤乾,然後變化一縷青煙,讓風吹去。
豫見偶爾還會問起,他只淡淡地說:“不寫了。”豫見會說:“爲什麼呢?”他會說:“沒人看。”豫見還會問:“爲什麼沒人看了呢?”他也有耐煩說:“寫的不好。”豫見會說:“你不是說,寫的好沒人看嗎?”他便啞然了。
他想,秦戀也許是對的。雖然她不讀他的小說,不懂他的文字,但她知道他上班掙工資是最現實的。而他誇誇其談的文學,是遙不可及的。她不是不支持他,也不是蔑視他,而是她清楚的知道他沒有那個能力。
秦戀給他所有的話,好像都上了魔咒一樣,都在一件一件成爲真的。也許,這就是秦戀爲什麼從不說他小說能成的原因,甚至連這種玩笑也不跟他開。這讓他想起了奶奶。
那年雨水大,門口凹的地方總是存水,而衚衕裡是住個老奶奶的。老奶奶的兩個兒子也住衚衕裡,一個南頭一個北面,秦爹的門口就是老奶奶必經地方。老奶奶每個雨後的艱難行走,都讓他看在眼裡,很難過。那日晴朗,他也有空,把磚挑起,騎三輪下地拉來土墊上,重新整治平整。
那日老奶奶也坐於門口廊沿下曬太陽,見了便朝他這面說:“一個侉子,住着也不走。那面還不定以爲在這面過多好的日子,上多好的班。其實,就是個累死鬼,還天天折騰。”說的話音很大。
在河南他叫侉子,在南方他還叫侉子,心突然像被誰捶了一撇子,竟很難受。扔下活,跑回屋就哭了。奶奶知道了,撅着滿皺褶的嘴說:“你不用理她,這準是要死去,走後好不讓你再想她。”果然,沒兩日那個奶奶就去了。還有,他和秦戀說起那個金鍊男,攔住他說他眼瞎的話。秦戀聽了說:“他會把車開進池塘裡的。”後來,他似乎有聽衚衕裡最頭的老大爺說過,金鍊男在大雨夜,把車開進了養魚池裡。
他想,秦戀就遺傳了奶奶的一語成讖。想此他又想到秦戀說他被車撞死的話,不僅一個激靈便滲出些許冷汗來。
他甚而怕小說屏蔽的事秦戀知道,又嘮叨出許多話來。還好,秦戀根本不關心他的小說。她關心的只是超市促銷的海報,每天洗衣做飯接送孩子。再有空就是玩玩手機鬥鬥地主。現在秦戀可愛玩鬥地主了,只因周棉棉一句:天天玩手機,不如玩鬥地主。因爲,他的工友們玩鬥地主都掙到一袋五斤的大米了。秦戀就改玩鬥地主了,誓死也要給他掙袋大米似的。
當棱角被嘮叨磨平
我不知道
這是否就是一場悲哀
當怒火被嘮叨燃起又無法發泄
我不知道
這是否就是一種別樣的憋屈
當某一天再也無法承受
無痕跡地逝去
我不知道
那風中吹不散的
是誰的悲傷
這是周棉棉對秦戀嘮叨的總結,對耳膜膨脹後的感悟,對他將要逝去的預言。
說秦戀恨他吧,也是對的。他聽到她恨到他死,恨到砍了他毒死他給他戴綠。說秦戀的恨只是說說吧,也是對的。他眼裡看到了她對他的好。這些在他歇班的飯桌上,從豫東豫見那一臉的吃相上就能看得出來。
他想,秦戀的嘮叨是窮鬧的,是算計是斤斤計較給憋屈出來的,而這憋屈又是他給她的,只是她向他又發泄出來了而已。於是,他心裡也就什麼都沒有了。沒有就是空,空就是沒有。於是,白天和黑夜就只剩下來一個夢:
他穿過一間間出租屋,風從窗戶那吹進來,漂起的窗簾拂在一層一層疊起的棉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