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雪掃盡,庭院寬豁,乾淨明亮,樸素的屋子裡,只有幾件簡單的桌椅櫥櫃,師徒三人擁爐煮茶,君非妾雙手捂着茶杯,窩在下水道人親手做的搖椅裡,一如既往的姿態散漫。
“師傅,君兒有問題請教。”
小徒弟的心思,下水道人瞭然於胸,淡淡一笑道:“說吧。”
君非妾頗有些緊張,坐直了身子,認真問道:“長期服用浮生醉,可還有救治之法?”
烏邪眉心微動,悶着頭,一聲不吭。
下水道人目含笑意,“剛過完年,便匆匆趕回悠南山,就只爲了此事?”
君非妾厚顏無恥的道:“此番回來,主要是探望師傅,這個不過順便。”
嫁人之後還是這副德行,油嘴滑舌狡黠無賴,真是一點兒也沒變吶!下水道人失笑,“子珏竟沒有跟你說嗎?”
君非妾一愣,“說什麼?”
“去年八月中旬,爲師與子珏在路州茶樓裡坐了一會兒,他也曾問及堂兄姬語橋的病情。”
聞得此言,君非妾想到了什麼,臉色大變,“姬語橋還有救是不是?”
下水道人答:“若能取得琉璃心配製成藥,再好生調理調理,姬語橋或許能夠好起來。”
君非妾蹙眉:“或許?”
下水道人道:“世上沒有絕對的事,能不能好,就看姬語橋的造化了。”
“師傅,琉璃心是什麼東西?如何才能取得?”微生十五撒謊!他不是沒有來得及問,而是存心欺瞞!能讓他如此的,只怕是因爲,尋找琉璃心兇險萬分。
下水道人將黑暗之淵下的情況,詳細描述了一遍,君非妾聽完後,臉色煞白。
十多年前,諸葛皇后病入膏肓,微生默問爲尋琉璃心,不惜一切代價,無奈黑暗之淵毒物遍佈,更有諸多難以對付的猛獸,三次都是無功而返。最終,諸葛皇后病逝,微生默問痛不能抑,從那以後,纔開始殘酷的尋找帝神醫經。
微生十五瞞着她,分明是打算一個人冒險!微生默問那種強大到*地步的人都無法辦到,可見其兇險程度,微生十五若闖下去,還會有命回來嗎?
此行出門時,微生十五稱有事要做,只怕是、只怕是……
啪——
茶杯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師傅,改天再來看您。”君非妾從椅子上跳起來,丟下這麼一句話,便飛一般的衝出悠南山。
微生十五比誰都希望姬語橋身體健康,如今她離開盛京已經二十多天,微生十五必定趁她不在而偷行冒險之事!
君非妾快馬加鞭,晝夜不休,抄小道趕往盛京,路遇大雪封山,當地村民百般勸阻,君非妾憂心如焚,哪裡聽得進去?執意趕路,結果,山上積雪崩塌,活生生被掩埋。
幸虧烏邪緊隨其後,及時召集附近村民幫忙,纔將她挖了出來。
昏睡了一天*,君非妾醒來後,發現自己渾身痠痛,四肢乏力,已然病得不輕。
烏邪勸道:“瑾王若有事,盛京裡不會沒有消息傳出,你又何必如此?”
簡陋的農家小屋裡,君非妾蜷縮在粗糙的棉被下,聲音乾啞道:“盛京若傳出消息,那麼一切都來不及了。”
“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你安心休養,至少等身上好些了,再做打算。”
腦袋昏昏沉沉,渾身上下沒有一處舒坦的地方,烏邪配了不少藥,都煎好給她喝下去了,可始終沒有多大起色。
待了四日,君非妾失去耐心,強忍身體不適,非要另擇路途回京,烏邪拗不過,只能由着她。
穿越重重阻礙,兩人在二月底回到盛京,烏邪把她送到瑾王府大門口,直到她的身影從眼前,方轉身離去。
君非妾腳下如飛,直奔薔薇園,楊聽落與她打招呼,都沒有聽見。
“微生十五!”
鞦韆架旁,有人白衣如雲,長髮似墨,清雅高華,從容淡泊,彷彿是造物主的*兒,天地間所有美,全部匯聚於他的身上,讓人一眼望來,便永久*。
“君兒回來啦。”微生子珏笑了笑,寧靜悠閒,從容自在。
他好像一直站在那兒,從未離開過。
親眼見到微生子珏安然無恙,君非妾懸着的心總算落地,三步並作兩步走到他跟前,忽然起風了,吹開他的額發,一道猙獰的傷疤,赫然映入眼簾。
好似一桶冰水兜頭淋下,剎那間,君非妾身軀僵硬,“你去黑暗之淵了?”
微生子珏輕描淡寫,嗯了一聲,問道:“烏邪大師隨你一道回京了嗎?我讓清雪把琉璃心送到無爲居。”
姬語橋有救了,可現在,君非妾卻高興不起來,黑暗之淵寸步難行,要經歷多少艱難險阻,才能取得琉璃心?
微生子珏額頭上的傷疤,觸目驚心,像是被千萬條毒蟲噬咬過,血肉模糊,奧凸不平,君非妾近距離望着,無法自抑淚流滿面。
微生子珏將她摟入懷中,不甚在意的道:“小傻瓜,哭什麼?嗯?不過一道傷疤而已,君兒醫術高明,定能讓我恢復如初對不對?”
隱隱聞到藥味,君非妾意識到不對勁,猛地扯開他的衣襟,只見其肩背胸口,皆有傷疤,深綠淡紫,血肉糜爛,與額頭上如出一轍!微生子珏身上的傷雖然經過處理,可仍有餘毒未清,君非妾一眼就能看出來!
被逮個正着,微生子珏有些慌亂,“君兒別擔心,只是傷痕醜陋了點兒,並無大礙,你懂醫術的,應該知道我沒有說假話!”
君非妾淚落如雨,踉蹌退後兩步,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心痛欲絕。
彷彿受了天大的委屈,哭得撕心裂肺,微生子珏瞧得心中大痛,想到她如此難過,全是因爲自己的緣故,真恨不能一掌拍死自己!着急忙慌衝過去,半跪在地,緊緊抱着她,“君兒別哭,別哭,我沒事的。”
君非妾一邊哭,一邊大罵:“微生十五你這個大騙子!你騙我!你又騙我!”
“是是是,我該死,我混蛋!”
“你總在騙我!微生十五,你從頭到尾一直騙我!”
“對不起,我錯了,都是我的錯!君兒別哭好不好?”
“你獨自冒險的時候,可有想過我?你若在黑暗之淵有個三長兩短,你讓我怎麼辦?微生十五,你讓我怎麼辦?!”君非妾越說越激動,捏緊了拳頭,欲砸他幾拳出氣,又唯恐滿身瘡痍的他承受不住。
“已經過去了,所有的壞事,都結束了,姬語橋會與普通人一樣健康,大家都會好好的,君兒別哭了好不好?”君非妾嘶聲大哭,情緒接近崩潰邊緣,面部漲紅,額角頸側青筋暴起,微生子珏看着,雙目溼潤,心裡既驚且痛,幾乎是用央求的語氣,一遍遍哄道:“君兒別哭了好不好?就此一次下不爲例,以後君兒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絕不擅作主張!”
“你說什麼我都不會相信了!微生十五,我不會原諒你的!我不會原諒你的!我……”君非妾話音未落,便覺眼前一黑,擔驚受怕了好些天,加之身體未愈,竟就這麼暈了過去。
“君兒!君兒!”微生子珏大駭,連忙抱起君非妾,大步流星進了屋,“傳太醫!”
君非妾沉沉昏睡,翌日傍晚方醒來,*畔,微生子珏眼裡佈滿紅血絲,難掩憔悴,君非妾見了,氣呼呼背轉身,把腦袋埋入錦被中。
微生子珏可憐巴巴,“君兒?”
虎爪緊攥着被子,君非妾撅了嘴,不搭理他。房間裡很安靜,過了好半晌,才聽得微生子珏一聲輕嘆,“君兒嫌棄我了是不是?”
就是嫌棄,就是嫌棄了怎麼樣?!微生十五,你個大混蛋!君非妾沒吭聲,心裡卻罵不停。
“我、我知道了……你好好休息吧……”微生子珏十分受傷,自卑的垂下頭,輕手輕腳的出門了。
君非妾悄悄轉身,望着那孤絕落寞的背影,心中一陣絞痛,掀開被子跳下*,飛快地衝上去,從身後緊緊環住他的腰。
微生子珏得逞,勾了脣,聲音卻仍然極度的不自信,“君兒不是嫌棄我,不理我了嗎?”
避開傷痕,在他腰間擰了一把,君非妾氣惱道:“混蛋,你明明知道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微生子珏故作不解,“哪個意思?”
君非妾不假思索,脫口而出道:“我喜歡你,我愛你!還是聽不懂嗎?”
如此表白,微生子珏不禁狂喜,轉身摟着她,眉開眼笑,像個孩子似的,“再說一遍,君兒再說一遍。”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君非妾裝糊塗,“說什麼?”
微生子珏急了,提醒道:“三個字的。”
君非妾:“啊?”
微生子珏:“好君兒,我喜歡聽,再說一遍好不好?”
君非妾:“我忘了。”
微生子珏:“……”
琉璃心已經交到烏邪手裡,君非妾很想去無爲居,協助烏邪配製救命的藥物,可身上沒有痊癒,微生子珏無論任何也不讓她出門,而烏邪又言明,不需要她來搗亂,遂只好作罷。
這天晚餐後,微生十四微生十五兄弟倆跑去藏書樓裡談政事,君非妾在園子裡逛了一會兒,消消食,之後便到浴池裡泡澡,脫下的衣物隨意丟在浴池邊,忽然,有個白胖的腦袋,從衣物裡面鑽了出來,鬼鬼祟祟,兩眼發光。
君非妾有所察覺,目光穿透瀰漫的水霧,望着那隻猥瑣的小白豬,心中不由一動,忙穿上衣裳,抓住小白豬的一條腿,回到臥室。
把小白豬放在桌上,君非妾頗爲欣喜,問道:“歐陽飛鴻,你回來了?”
小白豬不肯承認,立即恢復成天然呆的模樣。
君非妾邪笑道:“夠了哈,甭裝,你那副*德行,怎麼都藏不住的。”
小白豬趴着,打了個哈欠,好像聽不懂她的話。
君非妾一巴掌拍在它腦門上,森然道:“你只是一頭小豬仔,不是歐陽飛鴻對吧?那行啊,明兒我就讓淺公子買幾隻小母豬回來,給你交配!”
說罷,伸了個懶腰,坐到軟榻上去了。
跟小母豬交配?!小白豬聽了,一個激靈,立即跳下桌,竄上軟榻,張開兩隻小短腿兒,死死抱住君非妾的腳踝。
君非妾挑眉,“承認你是歐陽飛鴻啦?”
小白豬點頭。
君非妾不解道:“都死了幾個月了,怎麼現在纔出現?”
小白豬仰起腦袋,望着她,嗷嗷嗷嗷嗷嗷,說了一大堆豬話。
君非妾很神奇的能懂,並且越聽虎眼瞪得越大,不可思議道:“你死後回到現代報仇去了?”
小白豬點頭,爬上君非妾大腿,在她懷裡蹭啊蹭,各種賣萌。
“靠之,我剛洗的澡,離遠點。”君非妾嫌棄的皺眉,將小白豬遠遠推開,“如今已經報仇雪恥,你該死而瞑目了吧?”
小白豬哼了一哼,靠在軟枕上,敞着胖胖的肚子,看起來分外愜意。
君非妾把腦袋擱在膝蓋上,戳了戳它柔軟的肚皮,“哎,你好不容易能穿越到現代,怎麼又回小白豬身上了?”
小白豬的眼神變得情意綿綿。
君非妾愣了住,它是在告訴她,它想她了嗎?
休養了十多天,君非妾身上大好,有好友楊聽落爲伴,還能看瑾王爺與小白豬鬥法,日子過得極其舒心。
估摸着給姬語橋配製的藥物已經差不多,這天一早,君非妾趁着日陽溫暖燦爛,準備去無爲居瞅瞅。
出門的時候,同情的瞟了一眼被纏成肉糉吊在鞦韆架上的小白豬,無視它的哀嚎求助,徑自走了。
君非妾心中暗暗嘀咕:“唉,傻呀,你說你一頭豬,跟綠眼狼鬥個什麼勁兒?找虐嘛不是!”
無爲居庭院中,卓思語蹲在古樹下,縮成小小的一團,寒風凜冽,小傢伙被凍得小臉通紅,鼻涕橫流。
“非妾姐姐!”大概在這兒待了很久,見到君非妾,欲起身,哪知雙腿僵硬得站不直,硬生生跌了一跤。
君非妾上前攙扶,“小語,你沒事吧?”
揉了揉膝蓋,跺跺腳,卓思語笑米米道:“沒什麼,就是有點冷,非妾姐姐是來找大師的嗎?”
“嗯。”君非妾四下裡看了看,不見某絕色和尚的蹤影,問道:“他不在?”
“大師他一看到我就……”卓思語低了頭,沒好意思說下去。
君非妾笑:“嚇跑了?”
“呃……”卓家小語鼓起兩腮,就不承認烏邪見到她扭頭就跑的事實!哼!
“這麼冷的天,怎麼待在外面?去裡面坐坐吧?”君非妾拉着小表妹到門口,誰知,竟遭遇無情的鐵將軍把門,不由奇怪道:“鎖了?和尚以前從不鎖門的!”
扭頭看着身邊的小傢伙,她雖一臉無辜,可君非妾心裡,還是一清二楚,肯定是小傢伙太能搗亂,否則和尚必不會如此。
“算了,和尚既然不在,咱回吧。”
卓思語搖了搖頭,不同意:“那怎麼行?若每次都這樣,那我哪能見到大師?”
“難不成你要在院子裡凍着?”
“不然咧?”
“凍壞了怎麼辦?”
卓思語執拗道:“大師無非就是想讓我知難而退,我偏不!”
君非妾握着她的小手,緊擰眉頭,“你看你,手上都長凍瘡了,長此下去,小身板怎麼吃得消?聽姐的話,等天氣暖和些再堅持哈。”
卓思語人小鬼大,言辭鑿鑿:“半途而廢,只會前功盡棄。”
君非妾無言以對了,早知今日,她就應該在春暖花開的季節,再教她誘佛誘僧啥的。
從悟能口中得知,姬語橋需要的藥已配好,三日前便送去了東廠。想象着從此後,姬語橋身體健康,不再承受病痛折磨,能與普通人一樣生活,君非妾臉上笑容洋溢,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無比順暢。
好不容易把小表妹哄騙回君府,午後,君非妾去了一趟東廠,恰在門口遇到剛從外面辦事回來的慕凝之和林逸煙。
三人邊走邊聊,來到東廠後園,慕凝之忽然頓住腳步,神色頗有幾分古怪,與林逸煙對視了一眼,方道:“君小爺來找督主?”
君非妾道:“他在嗎?”
慕凝之道:“不在。”
此時,君非妾並未察覺到有何不妥之處,隨口問道:“他很忙嗎?”
“不是。”慕凝之緩緩搖頭,解釋道:“該做的事情已做完,督主說他想休息一段時間,前天一早,交代了幾句就出門了。”
笑容僵在臉上,君非妾緊張道:“去哪了?”
林逸煙道:“督主沒說。”
君非妾馬上又道:“他一個人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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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他何時回來?”
“不知。”
君非妾心頭一涼,情緒激動道:“姬語橋走了?他走了?什麼意思啊?連說都不說一聲就走了?”
“督主苦累了二十多年,是該放下一切,好好休息了。”慕凝之擡起手,在她肩頭輕輕拍了兩下,“別擔心,這又不是什麼壞事。”
君非妾憂慮道:“也未見得是好事,他身體不好,一個人不知去往何方,沒人照顧,萬一……”
林逸煙安慰道:“烏邪大師配製的藥,督主臨走時有帶在身上,況且這些年來,督主常常一個人待在林海荒原,放心吧,他會照顧自己的。”
君非妾淚盈於睫,萬般不捨,“他走了,還會回來嗎?”
慕凝之堅定道:“會的!一定會!至少我相信。”
林逸煙跟着點頭道:“我也相信!督主不會撇下東廠衆弟兄的。”
君非妾不願相信這個事實,跑到姬語橋居住的院子,裡裡外外找了一遍,終不見那個紅色身影。
院門口,慕凝之臨風而立,望着她失魂落魄的樣子,勸解道:“身處東廠九千歲之位,督主身心俱疲,如今卸下重擔,君小爺應該替他高興纔是。”
君非妾衝到他跟前,氣呼呼道:“姬語橋都走了兩天了,你們爲何要瞞下這一消息,甚至都沒知會我一聲?”
高興?她如何高興得起來,師傅都說了,琉璃心雖有起死回生的神效,卻並不一定能救得了姬語橋!
天大地大,他一個人去了哪裡?病情反覆時,誰會在身邊照顧他?
若有不測,若有不測……
君非妾不敢往下想,淚滴順着臉頰滑落,啪嗒,在地上摔碎。
慕凝之道:“這是督主的吩咐,並非我們有意隱瞞。”
或許是惟恐見到她之後,會捨不得離開,所以,姬語橋纔會選擇不辭而別。
“姬語橋!”君非妾氣惱不已,熟門熟路跑到馬廄,尋了一匹駿馬,從東廠衝了出去。
林逸煙喚來一名錦衣衛,吩咐道:“通知瑾王。”
林海荒原雲煙盤繞,古老而神秘,對面高坡上,君非妾不懼寒風,遙遙而望,逗留良久。
她在林海荒原養傷差不多兩個月,可惜始終不曾見識過它的真面貌。
姬語橋,他在裡面嗎?可還好?
暮色中,白衣男子牽着馬,緩緩走上山坡,與她並肩而立,直到夜幕降臨。
“姬語橋他還會回來嗎?”
“會的。”
“真的嗎?”
“一定。”
君非妾側身站立,微微仰頭望着他,臉上肌膚凍得僵硬發紅。微生子珏用高大的身軀替她擋風,捧起她的臉,讓她在他手心裡溫暖。
“君兒,咱們回家吧?”
“好,微生十五,咱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