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跳崖是桐城雲斷山最險峻的山崖,聽說在此枉死的孤魂野鬼衆多,整個山崖終年被雲霧籠罩,陰氣十足,便是常年混跡山野的獵戶,可熟悉地形的採藥人都輕易不敢涉足其間。
但今日,虎跳崖頂難得的一塊兒較爲平坦的地面上,居然豎起一座木屋,木屋還並不簡陋,頗有幾分精緻,顯然建造這個木屋的,不是尋常俗手。
木屋前掛着兩個大紅的燈籠,照得木屋前亮堂堂的,到讓這懸崖,顯得不那般陰森。
門口擺放了一個石頭砌成的石桌,旁邊是兩個石墩。
石墩上,此時便坐着一人。
雖然已經是初夏時節,可虎跳崖崖頂,寒氣依舊刺骨,那人只穿了一件兒單薄的素袍,望着山頂朦朧的霧氣發呆。
不多時,一個十四五歲的,梳着雙丫鬟的小姑娘,打開木屋的門,緩緩走出,她雙頰通紅,一雙大眼睛水靈靈的,甚是可愛。
小丫鬟走到石桌旁邊,送了一杯看不出熱氣的茶水,給石凳上那人。
“公子,您把紅姐姐扔在大庸,也不擔心?”
石凳上那人擡頭,露出一張蒼白的,豔若桃李的臉,他長得極好,只是看着身體似乎不大健康,單薄瘦削,臉上也無血色——正是曾經豐朝赫赫有名的天子近臣,陳昊。
“唐紅如何,是她的事,與我何干?”
陳昊靜靜地擡起手,略微理了理髮鬢,縱然風姿依舊。可他卻老了,鬢角早已斑白,就是染得再烏黑亮麗,也比不上天然的光澤。
也是。十幾年過去,歲月催人,他也該老了。
那小丫鬟似乎有些愕然。隨即又收斂了面上的神色,也是,旁人不知道,她這跟了公子三年的貼身丫頭,還有什麼不知道的,自家這位主子的溫文爾雅,平易近人。本就是裝出來的,用得着你時,自是把你當珠玉,用不着時,卻毫不猶豫。棄如敝履,都是常態。
說起來,這麼多年,唯一能讓自家主子掛記於心,永不忘懷的,也只有沐家的人,尤其是沐家最不起眼,卻堪稱智者,不可或缺的那位七公子。
小丫鬟也沒多同情那個讓主子用過即丟的唐紅。唐姑娘,只低聲道:“已經探查清楚,七王妃身邊除了二百甲士之外,還有兩個高手,是前朝宰相劉承風的門下,樓音和王凱。聽說這二人身手不凡,當年姑蘇秦劍,在他二人聯手之下,也沒接住三招。”
陳昊笑了笑:“你還漏掉一個,罷了,以他的能耐,本就不是你們能探得到的……這也沒什麼,誰來都一樣。”
他多次算計沐家與沐七,其中好幾次都是必死無疑之局,偏偏那人運氣太好,總有貴人出手相助,無論是那江湖上的遊俠刺客,還是身爲前朝顯貴的公子哥兒,竟然都樂意爲他赴湯蹈火。
想到此,陳昊不覺眯了眯眼,以前對上沐七,總是損兵折將,還有兩次惹火燒身,費了好大的力氣,這才勉強保持住了不勝不敗。
折騰了這麼長時間,他的身體越來越差,今日夢醒,還有了咳血的徵兆,找大夫診治,也看不出所以然。
陳昊嘆息,他自覺時日無多,陳家和沐家的恩怨,總要有個了結纔好,要不然,魂歸九泉,他有何顏面去見先父先母?
見自家主子的神色不同以往,小丫頭頗有些好奇,她家主子隱匿行蹤,花了足足一年時間在虎跳崖上,期間不知殺了多少誤入此地的人,有尋常百姓,也有世家名門子弟,惹下的麻煩,真真讓大傢伙疲於奔命,可前些年嚴守秘密,今日卻主動邀人前來,也不怕曝露?
小丫頭的年紀畢竟太輕,還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終於忍不住問了句:“公子,您能不能告訴屬下,您究竟想做什麼?”以前在豐朝,他們這些手下好歹還能看得出,自家主子除了和沐家較勁之外,還有點兒爭權奪利的心思在,可現在,他們主子卻越發的神秘莫測,讓人揣摩不出心思。
陳昊挑眉,深邃的眸子中,流露出幾分莫名的神采:“要是我說,只是經過這麼多年,我有些疲累,也想開了,覺得了無生趣,卻又不樂意一個人孤零零踏上黃泉路,終究還是想拉着一個絕代佳人一起走,你相信不相信?”
小丫鬟失笑:“那您可要找天上的王母娘娘才行,其他人,哪裡配得起您?”
話裡頗有幾分調侃的味道——王母娘娘的年紀不小了,正好配陳昊這個一直裝嫩的老黃瓜。
陳昊也不以爲意:“我找的佳人,雖然不是王母娘娘,但任誰見了,也不能說不迷人,再說,有那小子喜歡,便是尋常女子,也要身價倍增的。”
他在涯州,在大庸,兩次見到顧婉,雖然只是驚鴻一瞥,卻一下子就明白,爲什麼沐七那樣的人,居然會喜歡上一個小姑娘。
那小姑娘的面貌,或許不是最好的,卻絕對是最符合沐七的審美觀。
陳昊忍不住笑——他們倆性格迥異,鬥了這些年,於愛好這方面,卻意外相合,喜歡的東西,居然差不多。
說話間,便有兩人擡着一頂青色的大轎子乘着黎明的紅霞,緩緩步上山頂。
那轎子顯得有些大,比尋常的四人擡的轎子,還稍微大了一點兒。
小丫鬟看了半天,忍不住咕噥了句:“這轎子裡不會藏着幾個功夫高妙的刺客吧?”
陳昊舉目,紅日初升,雲霧繚繞。
虎跳崖的崖頂,樹木不多,只有一些低矮的草,大部分是嶙峋的山石,陡峭的很,山澗裡流水淙淙,銀色的瀑布傾瀉而下,氣勢磅薄。
那兩個人,加上一頂轎子,走得很慢,兩個人的臉色凝重,步子雖然極穩,卻小心翼翼,顯然對肩膀上擡的人,看得非常重。
樓音和王凱頂着露水,一路把顧婉送到陳昊的石桌前面,才放下轎子,打開簾子,裡面正打瞌睡的佳人顧婉,揉了揉眼睛,一睜眼,見到陳昊,第一句話便是:“陳公子,解藥呢?”
陳昊頓時失笑搖頭:“你未免太着急。”
顧婉坐在轎子裡,她今日穿得長袍似乎有些不合身,略大了一點兒,不過,更顯出一種別樣的風韻,和她往日名門淑女的模樣相較,也算各有千秋。
“不能不急,我只剩下一個大哥。”顧婉嘆了口氣,“陳公子要是有解藥在,不如就趕緊給了我吧,讓樓音送回去,其他事,慢慢說不遲。”
顧婉臉上帶着愁容,說話到還不急不緩的,樓音和王凱兩個,卻是仔仔細細地打量周圍的環境——什麼也沒有!
兩人對視一眼,雖然早在一天前,他們就派了不少探子探查過,確定這個虎跳崖只有陳昊和一個小婢女在,根本沒有他們想象中的埋伏……但到現在,他們還是覺得不可思議,總擔心忽然冒出幾個刺客殺手!
陳昊費了這麼大的力氣,設下圈套,把王妃引來,難道真的只是想敘敘舊?
樓音左右看了看,他很有信心,現在他若是衝過去,將那位文弱公子一舉拿下,就算沒有百分百的把握,百分之八十,總是有的。
可惜,他也只能想想——畢竟,他們想要的是解藥,不是陳昊這個人!抓人容易,可誰能保證,解藥就被他帶在身上?
陳昊輕咳了一聲,瞥了樓音和王凱一眼,衝着顧婉一笑,便是顧婉,看到他燦若春花的笑容,也不免覺得心曠神怡。
“來,陪我喝杯茶,先聽我講個故事如何?”
陳昊一揮手,他的小婢女就返身從木屋裡取出一個虎皮坐墊兒,擱在石凳上,又端來一杯茶水,顧婉的待遇,明顯比陳昊的要好,至少,茶水還冒着熱氣。
“放心,沒毒的。誰敢在藥王高徒面前下毒?”
顧婉步下轎子,輕輕盈盈地走到石凳前坐下,卻沒動那杯茶水,連杯子也不曾碰一下。
陳昊失笑:“好吧,你不想喝茶,便披上件斗篷,山上風冷,你若是病了,在下可沒法子跟沐七交代,沐七那人,看着好說話,實際上兇狠起來,我也不敢惹。”
他斂眉低語,神態溫和,不知道的,還以爲這是一場‘好友相聚’。
顧婉還未說話,那邊兒樓音已經取了個狐裘斗篷遞來,讓她裹上。
斗篷阻隔了寒風,身子果然暖和許多,顧婉擡頭,看着陳昊的臉:“你的故事,該講給沐七聽纔是,何必找我?”
陳昊挑眉:“你看看這虎跳崖的風景,我們坐於雲端,欣賞朝霞,兩個大男人,多煞風景,還是伴着紅粉佳人,更有趣味。”
顧婉無語,嘆道:“好吧,那我只能洗耳恭聽。”既然來了,總要看看這人到底想要怎樣。
陳昊遙望着遠方瀑布,嘴角噙着一抹消不去的笑意:“我的人生,其實是極幸運的,大部分歲月,都過得比大多數人要好,即使我陳家被滅族,對我的影響,也並不算大,還是照樣在紅塵裡嬉戲,在繁華里打滾。”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