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還情
康熙十九年庚申也許是容若最高興的一年了,這一年中,他的《飲水詞》和他與陳維菘一起編撰的《今詞初集》刊成了,而更讓他高興的是顧老帶着婉兒來到了京師。
當容若興奮地帶着婉兒來到“沁竹小苑”見我的時候,我看見婉兒一身粉色的灑花散裙,素潔淡雅,罩住了她玲瓏姣好的身段,但卻掩飾不住她與生俱來的柔媚秀麗,她白裡透紅的鵝蛋臉上那雙美麗的橫波目閃着一層跟以往完全不同的成熟沉靜的光彩,婉兒變了,再也不是沈府中那個跟我嬉笑親熱、單純可愛的小姑娘了,世事的變遷,家府的鉅變,富禍的由天,讓她變得更加的沉着文靜,內斂成熟。
她眉目含笑,眼中卻閃着寒星,她微微向我俯身,叫到:“文惜——”
我點頭答應,慢慢走近她的面前,輕輕地拉起她交疊垂直放於身前的雙手。她仍然秀眉帶笑的看着我,任我拉起她的手。可是在這細緻的接觸中,我感受到了婉兒對我的陌生和疏離,在經歷了這麼多生死俱變的事情之後,即使她努力平息對我的仇恨,我們之間也已經悄悄築起了一堵看不見的隔牆,再也回不到從前。
我拉着她坐在院中石凳上。容若見我們倆相對無言,開口打破了這種尷尬的局面,他回頭對我說:“文惜,婉兒現今不能住在府中。阿瑪還不知道我與婉兒的事,這件事需要從長計議。我現在只好在德勝門內置房先暫時安頓她。”
聽完容若的話,我轉過頭回望婉兒,她眼中有淡淡的憂愁,不禁黯然神傷地低下了頭。頓時,我心裡有一種深深的憐惜,婉兒與容若,此後,他們的伉儷人生路怕是不會走得那麼平坦了。
我與婉兒見過一面之後,容若便把婉兒安置在了他自己在德勝門內購置的一座僻靜優雅的小園內。而顧老就住進了容若爲他在府中搭築的茅屋。
三天之後的傍晚,我於飯後在府中花園中悠閒散步,不知不覺間走到了碧水池邊的淥水亭,擡頭觀望,看見了與容若在亭中品茶閒聊的顧老。我低頭沉默不前,心裡還是有隱隱的不安,可是該來的怎麼也逃脫不了,不是嗎?而後,我移動腳步,緩緩走進了淥水亭。
容若看見了我,高興地喚我同坐,並對顧老介紹我說:“樑汾,這是我的遠房表妹,納蘭文惜。”隨後,他又對我說:“文惜,這就是我向你提起過的我的忘年之交,顧樑汾。”
我一直低着頭不敢看顧老,可當我緩緩擡起頭時,卻看見了顧老望着我的那種不可致信,充滿震驚的眼神,他瞪大眼睛望着我,久久不說一語,心中一定是百轉千回,如墜雲霧。
我被顧老那種眼神望得心裡發虛,罪惡、悔恨、不安齊聚心頭,可是此時卻進退兩難,我此刻腦中想的,就是不能現在讓容若知道真相。於是我強自鎮定,對顧老俯了一俯,“顧老——”
顧老此刻也似有所悟,他見我不願與他相認,雖然心中疑惑重生,但是料知我必有內情,於是也索性應付道:“文惜姑娘——”
容若見我和顧老神情有異,張口想問什麼,卻又不知如何開口,頓了一頓,問道:“二位像是舊識?”
我趕忙避開顧老一直望着我的疑竇重生的眼神,轉過頭對容若說:“我與顧老是初次見面。”
顧老不置可否。
容若隨後又說:“我看起來你們二位倒像是故人。”容若說完,似乎又不想對我不信任,旋即又說:“不過,文人相親,自古而然。”他嘿嘿一笑,轉身對顧老說:“樑汾還不知道吧,文惜也是一個琴棋書畫皆通的才女喲。你們結識久了,必定有話可談。”
顧老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我的臉龐,他細細地打量着我臉上的表情,似乎迫切的想等我開口解開他的疑慮。他淡漠地回答容若:“是嗎?老夫幸會。”
容若似乎覺得要給我和顧老相識熟悉的機會,於是站起身離座,對顧老說:“樑汾,我今晚要入宮值夜,此刻先走了,你和文惜慢聊。”
顧老點頭相送,我也站起身走到亭邊,目送容若遠去。
爾後,淥水亭裡瀰漫着一種時光靜止的氣氛,四周那麼的安靜,彷彿一切聲音都消失了,靜得讓人胸口窒息。我知道背後有一雙十分不解又隱有哀慮的眼神一直望着我,似乎要穿透我的心。
良久我都不敢轉過身去。這時顧老開口了:“婉兒與我在行路上提起過她沈家入罪的事。我沒有想到她口中的中堂大人的侄女,納蘭文惜,竟然會是你?!”
我轉過身去,望着顧老充滿隱怒卻又無限暗傷的眼神,竟不知如何開口解釋,“顧老,我——”
顧老見我手足無措,復又說道:“怡心,前朝舊恨而已,你這樣做可曾得到報仇雪恨的滿足,可曾心安,又可曾給你自己帶來什麼好處?!”顧老痛心疾首,憤憤地問我。
我聽着顧老一言一語的指責,字字句句猶如利刀剜割着我早已殘缺不全的良心,挖掘着我努力深埋內心的痛徹心扉的舊傷,自從我嫁入沈家,沈府一家上下對我視同親人,關愛備至,我早已不再懷有報仇的初衷,他們一家因我入罪,我又怎麼會心安,我如今罪孽深重,時時處在悔恨懊惱中,我又給自己帶來了什麼好處呢?可是面對顧老的指責,我又無言以對,畢竟我辜負了他一片善良的苦心。
我強忍着早已溢滿眼眶的淚水,對顧老低聲說:“顧老,怡心對不起你,辜負了你一片照顧備至的苦心。怡心有不得已的苦衷,還望顧老體諒。”
“苦衷?爲救你父親?”顧老不滿意我的解釋,反問我,但是隨後他便降低責問的聲音,無不哀痛地說:“我不是說過嗎?我會竭盡全力救你父親南歸,容若答應過我的事,也一定會盡力去辦的,況且中堂大人也曾親口允諾過我。你……你何苦這樣糟蹋自己!”顧老語痛心慈,嘆氣連連。
我此刻再次低頭不語,顧老爲人正直凌然,坦坦蕩蕩,他不會明白像明相這樣的當朝權相,怎麼會與他做沒有回報的交易,明相在宦海沉浮多年,權謀智略,城府心機,不是顧老這樣一個文人所可以看透的。可是我的不得已,又該怎麼跟他說明,說明了只能徒增顧老的憂心,他爲父親所做的,難道還少嗎?
我良久之後擡起頭來,看着顧老,眼淚終於忍不住流了下來,“顧老,前塵痛事,怡心早已悔不當初,只盼着此後經年有機會對婉兒償還舊債,也可以求得心安。此番與中堂大人一同入京,只是爲了靜候父親南歸的消息。只是容若自始自終不知內情,中堂大人畢竟是他的阿瑪,倘若知道我是故人之女,必定遷怒於明相,父子不和,還是不要讓他知道的好。”我淚眼朦朧地說完緣由,望着顧老。
顧老遲疑片刻,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唉!怨怨相報何時了啊!”
顧老說話的語氣,那麼像記憶中的師傅,師傅在雙林寺的落日餘暉中,也緩緩地道出過這一句,似曾相識。
正是麗春陽光明媚的日子,西花園四處萬物復甦,生機盎然,而在我的心中,卻那麼像一個多事之秋,隱隱之中充滿了不安。
每當府中夕陽斜照的時候,我獨坐在“沁竹小苑”的茜蘿紗窗前,總是會想起雙林寺的山頭落日餘輝,那樣隱喻的光芒映射在師傅看透世間萬物的充滿智慧的雙眼裡,更加通透遼遠,他總是若有所思地望着我,他說,怡心,佛祖賦予萬物自我救贖的歸路,經過世世輪迴的還付之後,宿命的流轉總是會指給你一條歸心的道路,到那時,你就會緣盡得道。我回想着這樣的話,心中愁緒萬千,師傅,你要是活着,我的人生會不會不像這樣紛繁蕪雜,業障重重,我不能逃脫的宿命是不是可以早一點找到歸心的道路,師傅,你要是活着該有多好啊。可是師傅的離我而去,是不是也是我宿命中不能逃脫的一劫?
我總是帶着這許多的疑問不能解脫,我一路走到現在,身不由己,跌跌撞撞,隨世浮沉,漂泊無依,什麼時候,我隱喻的人生纔能有一個交待。
而此時此刻,卻想不到正是我心中的多事之秋。
容若向明相表明了要娶婉兒的心願,並嚮明相告知已經接婉兒上京,如今安頓在府外。明相大怒,他怎麼會答應自己引以爲傲的兒子娶一個罪人之女,更何況婉兒曾經流落風塵,她的身份和血統,家世和門第,沒有一樣能讓明相接納她成爲納蘭家名正言順的媳婦。容若爲子克盡節孝,從來沒有忤逆過父親的意思,他有一顆嚮往自由自在,賦詩暢遊的文人心性,卻爲了擔負起長子的責任,兢兢業業地揹負着侍衛的官職,以便有一天能像父親所願的那樣青雲直上,光耀門楣。可是現在,他卻爲了婉兒,忤逆父親的意思,容若態度堅決,一定要娶婉兒爲妻,誓死不會改變。
明相無可奈何,在他的內心,他是十分看重這個出類拔萃的兒子的,他不能因爲一個漢人女子,跟自己的兒子反目成仇。但明相絕對不是輕易俯首認輸之人,他向容若提出條件,婉兒只能做妾,不能做正室,所以納婉兒爲妾之前,他要馬上與吏部侍郎官赫的女兒成親,然後才能談及納妾之事。容若無限的委屈卻無處申訴,他阿瑪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如不這樣,婉兒豈不是一輩子無名無分。婉兒心痛憔悴,卻只好爲了容若忍氣吞聲,她一個孤身一人的弱女子,對這種門戶之見,又能怎麼樣呢?爲什麼這個世間上的感情糾葛總是這樣,無情的人總是會同牀共枕,有情的人卻又總是難成眷屬。
容若成親的當日,明相府中賓客盈門,熱鬧非常,到處紅燈高掛,紅燭搖曳,一眼望過去,滿眼滿眼的通紅剔透,看着這樣的情景,我忽然想起我與沈懌成親的當晚,也是這般的紅色,紅得仿若杜鵑啼血,紅得彷彿我後來看見的沈懌身下的鮮血,而此刻,這無邊無際的紅色,卻又紅得像容若和婉兒心裡滴下的血淚,無止無休,……
然而事情的結局,卻並沒有因爲容若的妥協而就此完滿。容若的新夫人官氏端莊賢淑,不乏大家閨秀的風範,孝敬公婆,伺候夫子,殷勤備至,但是容若對她卻沒有對婉兒那樣的心心相惜,容若覺得對不起她,可又不可能去愛她。而明相卻對容若納婉兒入府的請求一再推託,說什麼剛娶正室,不宜馬上納妾,以免別人閒話。我旁觀着這一切,看着容若爲此事身心疲憊,看着婉兒因容若日漸憔悴,我心痛嘆息,卻又無能爲力。
容若來“沁竹小苑”閒坐的時候,我看見他常常望着陽光照射出的院中的湘妃竹影發呆,彷彿那是婉兒投射在他心中的影子,深刻得抹不去,也抓不住。我陪在他的身邊,不發一語,我知道他只是想靜靜地坐着,沉靜於他的悽迷心緒。他有時會在我屋裡的小書桌上提筆寫下詞句,一張一張留在我的桌上,全是關於婉兒的隻字片語:
“而今才道當時錯,心緒悽迷。紅淚偷垂,滿眼春風百事非。情知此後來無計,強說歡期。一別如斯,落盡梨花月又西。”
我總是靜靜悄悄地拿起來細讀,不去打擾他望着窗外斑駁的竹影發呆的思緒。“滿眼春風百事非——”,這一句詞,是容若在南京明相行在對我說過的話,那時的他因爲我的遭遇,婉兒的不知所蹤而悄聲嘆息,而現在時過境遷,一切卻仍然沒有改變,仍然是滿眼春風百事非。
除了容若之外,還有一個不時來“沁竹小苑”小坐的貴客,那就是當今皇上。自從那次皇上說要納我入宮的話後,他便不時會微服來明相的府第探望我,明相對皇上的舉動心知肚明,暗自打算,不發異議。
當今天子的眉目間有和容若完全不一樣的意氣風發,盛氣凌人,雖然說他們倆同年出生,但生長環境,所處的身份卻完全不同,一個是大清朝萬萬人之上的真龍天子,一個是當朝權相的兒子,一個滿懷抱負,霸業雄圖,躊躇滿志,一個卻嚮往閒雲野鶴,短笛牧歌的隱居生活,一樣的風流瀟灑,不一樣的心性胸懷。
皇上來“沁竹小苑”的時候,總是會靜靜地坐在院中石凳上聽我彈琴,他俊秀的臉上隱含笑意,出神地望着在對面撫琴的我,一直都不移開目光。我時時彈那曲《蕭湘水雲》,皇上說因爲這首曲子,他纔會在那天循着琴聲找到久別夢牽的我。聽着這樣的話,我總是不知所措,面對皇上的時候,我與身俱來的冷靜沉着都會不復存在。
但是即使面前香爐中的青煙嫋嫋揚起,如何的琴瑟相合,如何的魂牽夢縈,都不會麻醉了我的內心,我不會忘了如今何在?不會忘了如今的景寂寥。
悠悠歲月容易過,世間紛亂已經年。
從康熙十九年三月下旬開始,三藩之戰進入了最後的消滅賊寇的階段。清軍由東路湖南、南路廣西、北路四川三路合擊,進取雲貴。起初,南、東兩路清軍遲遲不進,吳軍主力馬寶、胡國柱、夏國相等部集中兵力出擊四川,企圖以各個擊破打破合擊,滬州、敘州、永州等地先後爲吳軍攻佔。但吳軍主力進入四川,雲貴方面防守力量削弱,朝廷掌握戰機,於九月初嚴令南、東兩路迅速進軍。直到康熙二十年二月下旬包圍昆明。三路大軍以貝勒彰泰爲主帥,但其指揮無方,久圍不下,皇上極爲不滿。明相日日夜夜也於宮中家裡憂急如焚。
康熙二十年辛酉,又是一個辛酉年,父親充軍寧古塔的第二十五個春秋。這年春季,明相府瀰漫着一股緊張的氣氛。打擊窮寇的作戰不力,明相日日與部僚在議事廳商議戰略;婉兒仍然別居德勝門內,無名無分,容若與父親的關係日漸緊張。
然而,人世無情,禍不單行。
那日我於容若書房出來,經過明相的大書房時,無意間聽到到了明相與相府大總管安圖的談話。
緊閉的朱漆紅欄的書房門窗,富麗堂皇的書房內,瀰漫着一種陰匿的氣息。
我隔着大書房角落沒有關緊的窗闌,聽到安圖問道:“什麼?老爺要把沈婉姑娘送進宮?”
我大吃一驚,迫切想明白究竟,我把耳朵貼在窗紙上,聽見了明相深沉老練的嗓音:“對,你即刻去暗中安排一下,越快越好,不要讓容若知道。”
安圖不解,“可是,老爺,爲什麼?”
“這不是你該問的,照我說的做就是了,退下吧!”明相嚴厲的說。
安圖從書房裡出來,往小路上去了。
我瞬間跌坐在地上,不能相信這突如而至的陰謀。可是直覺告訴我不能就此甘休,就算是爲了容若和婉兒,我也要問個清楚!
我走到書房正門前,伸手推開了緊閉的房門。
“中堂大人——”我語氣中有不能控制的憤怒。
“你——”明相見我不經通報徑直闖入,十分生氣,但頓時又覺得我的表情不妥。
我不能壓抑心中的憤怒,乾脆直截了當地問他:“爲什麼要把婉兒送進宮裡?你又有什麼陰謀?你不是答應過容若讓他納婉兒入府的嗎?又怎可言而無信!?”
“誰給你的膽子讓你在門外偷聽的!這不是你該管的事!也不關你的事!出去!”明相惱羞成怒,暴跳如雷地對我說。
我面對此時的他,反而無所畏懼,我不理會他的逐客令,對他說到:“中堂大人難不成是做賊心虛,才惱羞成怒?那好,你不告訴我原由,我便將此事告知容若,讓他帶婉兒遠走高飛!”我說完之後,憤然轉身,準備離開。
“且慢——”明相馬上叫住了我,隨即對我說:“皇上看上了婉兒,要納她入宮。”明相對我如是說,但明顯臉上的表情複雜,“容若能和皇上爭嗎?”
我也馬上轉過身,看見了他瞬間即逝的心虛,“哼!怡心不是傻子,中堂大人不用白費心機騙怡心。皇上從沒有機會見婉兒,又從何看上她?就算皇上看上了婉兒,以婉兒罪人之女的身份,連你中堂大人都不讓她進門,宮中規矩豈可輕易讓她馬上就入宮!?”
我義正言辭地反駁他,明相霎那間啞口無言。
好半天,明相才緩過心情,但他語氣中仍然隱含着憤怒,“沈婉是罪人之女,況且她父親所犯的還是通敵之罪,老夫怎麼會讓一個和吳三桂有關係的人做我納蘭家的人!”原來,明相自始自終都是在騙容若,他從來沒有打算讓婉兒入府。
“這就是你要把婉兒送入宮的原因?”我以更深入的語氣反問他。
“對,沈婉在容若身邊,容若就一天不會放棄納她爲妾。送入宮一了百了!”明相忿忿地說。
“那婉兒進宮是做什麼?明相不會做事如此簡單吧?”我繼續窮追不捨。
“這——”,明相猶豫不決,“這就不是你該問的了。少管爲妙。”明相警告我說。
我見他不願再講,於是對他說:“明相不說?那好,怡心自會問皇上!”
“你——”明相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好吧,老夫告訴你。如今討伐吳世璠雲貴總巢的三路大軍主帥貝勒彰泰指揮無方,吳軍抵抗頑強,久攻不下。三藩之戰已近八年,成敗在此一舉。只要殲滅吳世璠,天下即可太平。最近老夫與皇上商議,吳世璠是個好色之徒,大可使用巧計,假意招撫吳世璠,以宮中格格下嫁,吳世璠困守昆明,已經無心再戰,必定考慮招安,會先打開城門接格格入城,到時候隨行僕人裡應外合,殺死吳世璠,拿下昆明,即可收復雲貴。”明相說到這裡頓了一頓,擡頭看了看我,接着說:“當然誘騙吳賊不能犧牲真格格。沈婉是罪人之女,沈盛師又是以通吳三桂之罪被誅,索性讓她將功贖罪,爲朝廷出力,爲社稷盡忠!”
明相振振有詞,我望着他猙獰可怖的臉龐,心中一股寒氣驟然襲來,我不禁簌簌顫抖。天哪,明相在我面前展現的陰謀,一次比一次駭人聽聞,皇上不認識婉兒,建議拿婉兒做餌,一定也是他的主意,以此可以一石二鳥。
我一時間什麼話也說不出來,該如何是好呢?“我去找皇上,不能這麼做!”我慌慌張張說出了這幾個字。
“沒用,皇上招安的旨意已經送至前線,沈婉即刻就要進宮受封。”明相望着我,一字一句清楚地說。
“你——”我一時間不能站立,跌坐在書房的椅子上,心裡暗暗念着,不能讓婉兒再受苦,不能讓婉兒再受苦,可是,該怎麼辦?怎麼辦?霎那間我看見了容若寂寥哀愁的臉,看見了婉兒梨花帶雨的雙目,看見了沈盛師求我時老淚縱橫的臉龐,看見了沈懌仇恨的目光,看見了師傅洞明的眼神,須臾之間,一切瞭然。
“你不能對婉兒這樣,婉兒走了,容若也會活不了的!”我對明相吼道。
“你……你什麼意思?!”明相吞吞吐吐的問我。
“你該不會想讓自己的兒子英年早逝吧!?”我瞬間說出了這樣的話,毫不留情。
明相剎那間愣住了,隨即又恢復了以往沉着冷靜的面孔,對着情緒激動的我說到:“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我望着明相急火攻心的表情,突然覺得明相的人生其實很悲哀,這樣的一個機關算盡,玩權弄勢的朝野人物,爲名爲利早已迷失了自我,連自己的兒子都與他越來越疏遠,任他如今如何只手遮天,難保不會有一天瓦解冰消,獨自面對風燭殘年的淒涼。
我瞬間恢復了平靜,斬釘截鐵地對他說:“我替婉兒入宮,嫁給吳世璠。中堂大人你保證讓容若納婉兒爲妾,不得食言,否則黃天在上,不得好死!”我惡狠狠的語氣不容置疑。
明相顯然被我的言詞嚇到了,怔怔地看着我,半天吐不出一個字。屋外漸漸吹起了大風,呼呼地颳着沒有關緊的窗戶咚咚作響,時間一分一秒地劃過明相黯然陰鬱的臉龐,世間萬物悄然流經,感受真切。
然後,明相眯着那雙城府極深的雙眼看着我,說:“我爲什麼要答應你的要求?”
我直面他的注視,緩緩道來:“此事我不可能不管,我不能再對不起婉兒。倘若容若知道了,帶婉兒私奔而去,中堂大人不僅痛失愛子,還會落下一個欺君不忠的罪名。我替中堂大人解決後顧之憂,中堂大人向我保證婉兒的幸福,公平交易,各不相欠!”
明相聽完之後,低頭不語,似乎在暗自尋思箇中利弊,隨後他居然擡起頭望着我,我不敢相信那樣的眼神中居然有隱隱的惋惜,“怡心姑娘,你可想透徹了,皇上對你有意,你可不要自斷了錦繡前程。”
我聽了這一句,堅決的心霎時動搖了一下,我想起了迷夢中那樣明媚的微笑,但一切不過是虛幻,現實怎樣,誰也無法預料。我淡漠地說:“這個怡心自己有數。”
明相意味深長地望着我,長時間的沉默,不發一語。
翌日的傍晚,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獨自來到了婉兒居住的小院。那是一座清靜典雅的別院,乍一看竟然與“沁竹小苑”有異曲同工之妙,幽靜舒適,想必也是容若親自設計的吧。
當我剛踏進小院的月亮門時,正在院中石凳上靜靜讀書的婉兒看見了我,擡起頭,用她那雙水波般的大眼睛望着我。婉兒還是像以前一樣,喜歡在屋外看書,我記得她那天興奮地
對我說過,戶外有景色做伴,於書中暢遊更有情趣,那時的她對我展開了單純天真的笑顏。而現在,時過境遷,一切都不復往昔。
我笑着走了過去。婉兒有點驚訝地看着我,“文惜,你怎麼來了?”
我看着她有點憔悴卻仍然嫵媚動人的臉龐,她的水目中透着淡淡的憂傷,世事變遷,如今的婉兒蛻去了天真純潔的外衣,換上了成熟韻溢的魅力,這樣的婉兒,更像我記憶中美麗倩笑的母親。
“我想來看看你好不好?”我對她說到,在她身邊的石凳上坐下。
“無所謂好,也無所謂不好。”婉兒淡淡地說,但言語中又有說不出的哀傷。
“容若每天過來麼?”我問她。
“只要沒有公務,他去府中請了安,都會過來的。不過,我們畢竟是兩地相隔。文惜,有時候我真得很羨慕你,你和容若,畢竟在同一屋檐下。”婉兒說着這樣的話,有深深的無可奈何。
我輕輕地握住她放在石桌上的手,就像當年我初見她時吾暖她凍僵的手一樣,就像在“沁竹小苑”見面時我走過去握着她的手一樣,婉兒仍然望着我,任我握着她的手,再也沒有當初的迴應。
我倆這樣相望良久,我緩緩對她說:“婉兒,你還恨我嗎?”
婉兒眼中思緒萬千,她抽回了我握着她的手,緩緩站起了身,她側身走出石桌,而後對我說:“我不知道。”
我聽着她說的話,難過地低下了頭。
接着,婉兒卻又說:“不過,婉兒知道這一切都是命中註定。我曾無數次夢見哥哥在夢裡指責我爲什麼不向你報復,但我就是不願意,怨怨相報何時了。我現在只想和容若幸福的生活在一起,雖然我和你都回不去當初那段親密的時光,但是我會選擇平靜地面對你,也面對我自己。”
聽到婉兒發自肺腑的心聲,我低下了頭,不讓她看見我眼中漸漸漫溢的淚水。之後我也站起了身,緩緩走到她的面前,落日餘暉倒映在她如水的眼眸裡,發出純淨淡然的光芒,我的雙臂情不自禁地攀上她的肩,輕輕地摟住了她,這一次,是我埋首於婉兒的細肩,低聲哭泣。
夠了,有了婉兒這一句話,一切都無怨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