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膳吃得意興闌珊,我不時擡頭,望着窗外,外面風雪悽迷,也不知要下到何時纔是個盡頭。
安童卻只慢條斯理地用飯,見我心不在焉,澀然一笑:“公主突然造訪,來不及準備。這菜餚雖不合口,也多少用些——這麼多年,你還是這般單薄。”
室內只有我們二人,同他獨對,我只覺坐立不安,想到還未問出口的話,心裡更是如火灼燒,異常難熬。
“沒事的,是我不請自來,平添了麻煩。”我訥訥開口,話語好不笨拙,本是有意解釋,卻白白惹得他不快。安童一時胃口全無,索性放下碗盞,往桌邊一推,喚來下人收拾食案。
“隨我來書房罷,想問什麼話,更方便些。”他漱洗完畢,轉身淡淡道,面上又罩上一層霜雪,笑意全無。
我默默跟了過來。書房無人,只餘一室冷意。我站着原地搓手呵着熱氣,四下打量。安童吩咐下人燒炭取暖,準備熱茶。待安排妥當,便招呼我坐過來,卻見我站在一面牆壁前凝然不動,不禁探問道:“看到甚麼了?”
我恍若未聞,只是盯着牆上的細密畫,怔怔出神。這波斯畫卷色彩絢麗,用筆細膩婉轉,連帶着畫上人物也像活了一般。畫面上的晚宴熱鬧喧囂,在座的蒙古貴族披金戴銀,舉杯的手卻僵在半空,面上驚駭無比;一個可汗模樣的人物突兀地站起,眼睛死死盯住一處,表情猙獰,右手高高揚起,雖空無一物,卻猶自用力。
我不明所以,只覺這畫卷說不出的怪異,卻仍想一探究竟。眼睛順着畫面一轉,只見一隻猛虎倒斃於地,額上扎着一把匕首,仍血流不止。人羣中不乏貌美貴女,全被兇獸驚得花容失色。唯餘一人例外,那女子坐在席上一側,斜睨場中,嘴角掛着淡笑,容色清淡至極,也冷豔至極。在場衆人全爲眼前一幕所震怖,她卻無動於衷,毫無心肝地冷眼旁觀。嘴上那一抹豔麗的脣色,一如猛虎額頭汩汩不絕的鮮血。
我望着那無名女子,卻再也笑不住來,渾身冷得發抖。安童不知何時近前,待看到這細密畫,一時尷尬到失語。我驀然回頭,冷冷拷問:“這幅畫從哪得來?”
他避開我的眼神,潦草回了一句:“那十年間,我去過幾次撒馬爾罕,從巴希爾長老手裡尋到此畫。他說,高昌公主留下的舊物,僅此一件……”
我不願回憶往事,可舊日情形分明就在眼前,容不得逃避。閉目一嘆,半晌不語,嘴脣都被咬的發白。安童苦澀一笑,徒然解釋着:“這書房只我一人能來,旁人看不到。你若仍是介意,我就把它收起來……”說罷,便要上前去取。
“不必,”我稍稍平靜下來,當即制止,“你的書房如何佈置,與我並無關係。”
他似被凝凍一般,足足僵了一刻。待轉過身來,眼底的哀傷分明可察,卻只化作無謂一笑:“你慣會折弄人心,都十年了,我本應習慣纔是。”
說罷,甩手自我身邊而過,自顧自在書案前坐下,望着我冷淡一笑:“公主今日前來究竟爲何,不妨明說罷。讓您苦等了半日,臣還真是失禮至極!”
安童倒上兩盞茶,自己先飲了一口,而後放下茶盞,好整以暇地等我開口。
他這般單刀直入,反而讓我侷促起來,想到真金所託,一時更不知如何啓口,又暗恨自己口不擇言,將自己陷入被動。在他緊密的目光下,我無從退避,心中又羞惱不堪,連掌心都快被抓破了。
安童靜靜等了半晌,不見我出聲,卻也不急,手指在書案上百無聊賴地叩着,託着下頜凝神忖度,忽而短促一笑:“是太子讓你來的罷?”
他眼裡含笑,面色卻涼薄至極,全然換了一副面孔。我呆呆望了片刻,仍是訥訥無言。
“太子定是想問,我爲何支持盧世榮?”
我的心事被他洞察分明,聽他親口說出,我雖然難堪,到底鬆了一口氣。
“這原因爲何,我在朝上說的還不夠明白?”看着我侷促的模樣,他搖搖頭,嘴角是捉摸不定的笑意。
“你那理由,真金不能信服。”我暗吸了口氣,迎上他的目光,咬脣開口。
“那他想聽什麼理由?”
安童哼笑一聲,閒閒擲出一句,低頭又啜飲一口,而後擡眸望我。
我本鄭重相詢,他卻一臉閒適,雲淡風輕的模樣,似乎惡名加身,也全然無謂。
他是認真的麼!?我瞪着他,好不惱怒,思慮片刻,終於收起最後的憐憫:“那木罕說過,你曾在海都手下做過官呢!看來丞相無論在哪,都仕途順暢,如魚得水!”
我尖銳開口,一臉諷刺,牢牢盯住他,眼見他的表情從恬淡到驚愕,從無謂到惶然,最後化作若有似無的悲哀:
“你能否明白,一個人被囚十年,若無所事事,將是什麼滋味?”
他自嘲一笑,話裡不無傷感,將杯中茶如酒般一飲而盡,雙臂撐着書案深深一籲,而後喟然一嘆:“我回朝後,聽說過文丞相的事。他那般孤貞忠勇,我只能感佩,卻做不來。”
茶盞已空,他捏在手裡,把玩了一陣,忽覺索然無味,朝地上猛地一擲,頃刻間一地虛無的碎響。
在我失神的片刻,他已走到面前,俯首看着我:“察蘇,很失望罷?可是沒辦法,我只能做到如此。文天祥只有一個,世上又有幾人不愛功名呢?”
我鼻子一酸,怔怔望着他,眼裡開始墜淚:“你縱然心懷坦蕩,就不怕惡名加身麼?”
“世事難能兩全,”他蒼白一笑,那笑意最終化作憐憫, “我不怕揹負污名,只怕這一生一敗塗地,毫無意義。他人作何想法倒無所謂,只是被你疑心,我心裡總是難過的。”
他輕輕擡手,抿去我眼角的淚水,可那淚水仍止不住淌流。我只覺滿心刺痛:他到底做錯了什麼?在那種境遇下,換作旁人,又要如何抉擇?是拒不受官,徒勞無益地堅守;抑或決然一死,一洗被俘的污名?
在這世上,責難他人,總歸容易;實心做事,卻是最難。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又有幾人能真正體諒他人的苦楚?
我收住眼淚,待心思平靜,才搖頭駁道:“胡想什麼呢!你這一生,絕非徒勞無益。時光不會虛度,苦難自有其價值。”
擡眸對上他的眼睛,我清清喉嚨,沉吟片刻,才篤定開口,“哥哥,你只需好好活着。沒有什麼比生命更寶貴,沒有什麼比你更寶貴。無論你如何選擇,我還是……愛你。”
尾音處幾不可聞的兩字,還是被他準確無疑的聽到。可他還是呆怔半晌,難以確信。他的目光緩緩落下,眼神難辨悲喜,無法言喻,只有額上冰涼柔軟的觸感真實不虛。
他長久地凝視我,不發一語,不知過了幾時,才逸出一聲低沉的嘆息:
“既然你還肯愛我,那便……再慷慨些罷。”
我惶惑擡眼,一時沒有悟出他話中意味。他也不解釋,只無聲一笑,而後低頭一吻,將我的疑問盡數堵了回去。
我猝不及防,踉蹌地後退一步,卻被他一把撈過來,擁回到懷裡。那灼熱又清冷的氣息驟然迫近,逼得我一時失神,恍惚間,只覺得那雙眼睛幽深無底,一如外面悽迷無盡的雪夜。
脣上那份熾熱很快蒸融到全身,不多時就燒盡了所有的理智。我們氣息交纏,一路吻着,從書案邊輾轉到睡榻處,而後雙雙跌落進去。
外頭夜色無盡,呼嘯的風雪吞噬了所有的聲音。我陷在榻裡,身上的他是唯一的溫度,看着他眼中恍惚出神的自己,一時腦中空蕩蕩的,意識全無一般,馴順地接受他溫柔的賜予。
我們臉貼着臉,呼吸彼此可聞,身上很快變得溼熱黏膩。他咬着我的耳垂一路吻下,吻過我的頸窩,吻過我的心跳,吻過我身上每一處情難自禁的戰慄。
從未想過我們會有這般光景,我只覺難以招架,靈魂儼然被抽離一般。他見我懵然失神的模樣,不由失笑,再度吻上我的嘴脣,含起舌尖深深吸吮,手也跟着一路揉了上來。
不知過了多久,身底驀地一澀,才知他棲身而入。我只覺喉嚨發乾,下意識攀住他的肩膀。他的目光恰好落下來,眼裡情潮涌動,氤氳出迷離的霧氣。不多時,彼此的喘息很快錯落交纏在一起。雙目對視間,看着情動中對方略顯狼狽的模樣,真實得讓人心碎,不由得相視一笑,這笑意很快又淹沒在淚光裡。
我們貼身相擁,彼此交融,從身到心再無一處隔閡。兩具身體彷彿飄蕩在洶涌磅礴的海潮裡,那身體的律動也如疊涌無休的海潮一般,忽而被拋上浪尖,忽而又遽然跌落。浪花在海崖上砸的粉碎,那股淋漓的痛意恰如四濺的水沫一般,漸漸蔓延到四肢百骸。頃刻間,時光已老;而這一刻,漫長得又恍如一生。
案上燭光幽幽晃動,映出窗上起伏的人影。我只覺這一生也飄渺如這孱弱的燈影,在命運的海潮裡穿浪而行,隨風飄擺,從始至終都難能自主。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風平浪息,我疲憊已極,神思早已渙散一空。他將我摟在懷裡,就着身上殘存的暖意,相擁着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