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身影早已淡出視野,我依舊怔怔望着,出神良久,直到有近侍奏言:“陛下,膽巴帝師來了!”
我聞聲回身,恰見帝師向皇帝見禮,身側陪同而來的中年官員亦一同下拜。皇帝已笑着擡手止住:“此處無外人,帝師不必多禮——桑哥,扶帝師落座。”
膽巴是前任帝師八思巴舉薦的吐蕃高僧。前些年歲,烏斯藏(按:西藏)功嘉藏卜叛亂,八思巴亦因此遇害,帝師之位空懸,膽巴便奉命繼任。而那場叛亂,正是由總制院使桑哥率軍平定。平叛之後,桑哥在烏斯藏各要害地區留精兵鎮戍,並整治驛站。桑哥是膽巴的弟子,以通曉諸國語言揚名,又因平亂有功,頗得皇帝讚賞。忽必烈曾在諸臣面前提過幾次,我亦有所耳聞,今日纔算得見其人。
二人謝過皇帝,待膽巴帝師坐定,桑哥便侍立一旁。皇帝笑着寒暄幾句,又轉顧那木罕與我:“今日遊皇城,朕特命帝師爲你二人祈福,讓吾兒出鎮在外,平安無虞,諸事順遂;讓吾女福樂康滿,再無疾患之苦。你們還不謝過帝師?”
那木罕聞言,僵了一僵,我悄悄示意,他才同我一起道謝,膽巴帝師亦笑着還禮:“唯有皇子公主得平安喜樂,陛下心裡才能歡喜。臣不敢受禮,二位殿下還是謝過皇上罷!”
膽巴其人雖爲僧侶,但能坐上“帝師”之位,自然不是等閒之輩。皇帝聞言,面上不動聲色,眼裡卻隱隱含笑。那木罕躊躇片刻,還是恭恭敬敬向皇帝謝恩,我亦跟着行禮。待那木罕起身,皇帝臉上也已釀出笑意:“你啊,還真是讓朕操碎了心!”
那木罕臉色一紅,嘴巴微張,想說什麼,還是默默忍了下去,乖順退到皇帝身後。忽必烈見了,怔了一瞬,也只是笑笑,並不在意。
“去年四皇子得歸,而今安童丞相北返,西北風波已平,四海太平無事,臣恭喜陛下,賀喜陛下!”
諸人沉默的一瞬,那個桑哥卻越過膽巴國師,徑自開口。其人舉止高調,皇帝也不由得怔了怔,審視他片刻,才笑道:“安童北返不過數日,回京也只是面見了朕,而後便深居簡出。這等消息,卿何以得之?”
皇帝有意刁難,桑哥聞言,卻只是不動聲色的一笑:“臣聞人思至元初年之治,至今莫能忘也。今春,安童丞相自邊還,天下聞之,室家相慶,鹹望丞相復膺權柄,再整宏綱。此事喜動京師,臣又怎會不知?”
他從容回道,並無顧慮,即便皇帝目光牢牢投過來,也安然自若,任其打量。
我心下一哂:喜動京師?我怎就不知呢?
想到這裡,不由得着眼一望:桑哥是吐蕃人,皮膚黝黑,較之漢人,輪廓尤顯深邃,眼眸精亮有神,言行灑然無忌,自然而言便透着一股精悍狡黠之氣。
他牽扯出安童,絕非無緣無故,到底懷了何等心思?我不得而知,心裡更多是憂慮。
“你也盼着安童復位?”皇帝驀地擲出一語,目光攫住他,追問道,“此言是出於公心,還是出於私怨?和禮霍孫主政,你還是心懷不滿罷!”
我並不知桑哥與和禮霍孫之間的糾葛,只是靜待下文。桑哥聽了,微微一哂,卻也不避諱:“當年因和買食油一事,臣與和禮霍孫丞相起了爭執,陛下還記着吶?”
忽必烈“嗤”的一笑,白了他一眼:“豈止是爭執?你二人在都堂毆打起來,呵,好大的陣勢……好歹也是宰相,如此成何體統?”
談及舊事,桑哥也不以爲恥,眉頭聳動,言辭間頗有不平:“我欲替中書省和買食油,丞相卻言此事非我本職。臣豈是爲了私利?不過想着爲朝廷營利息……”
皇帝見他一臉正色,又不禁失聲大笑,擺擺手道:“罷了罷了……後來,你將和買所得利息上繳中書省,和禮霍孫也是服氣的。這點芥蒂,你還放不下?”
桑哥口稱不敢,神色卻像別懷心事。忽必烈窺在眼裡,一時收了笑意:“你這理財的本事,和禮霍孫也不得不服氣。他爲相二載,革除亂黨弊政,也算盡忠職守。可財用一事,仍不見起色,鈔法仍是虛弊。南面還在征討緬國,今歲朕又欲用兵安南。這所需錢糧,又待如何籌措?”
君臣二人眼神一匯,心思便想到了一處。阿合馬雖死,忽必烈執迷於事功,理財的念頭便不會斷絕。眼下桑哥分明有意自薦,可他何必扯出安童?
我心情不豫,當下興致全無,只覺這滿眼春景,一時間都黯然失色。
“理財一事,陛下何必憂慮?臣不才,卻願舉薦一人,必能爲陛下分憂!”
桑哥迎上皇帝詢問的目光,信誓旦旦地開口。
*
至元二十一年十一月,盧世榮奉詔入朝。
盧世榮是商賈出身,早年曾行賄獲任江西榷茶使一職,後因罪免官。其人因與桑哥交好,被舉薦入朝。
和禮霍孫爲相兩年,力行漢法,兢兢業業,卻不能解決皇帝理財之需。就在一月前,他又建言重開科舉,終是觸逆龍鱗。忽必烈召盧世榮同中書省臣當堂廷辯,明顯是有改弦更張之意。真金苦苦盼來的青天白日,竟是如此短暫。
大明殿籠罩在冬日的陰雲之下,外頭那晦暗不明的天色,像極了皇帝陰沉難測的心意。當初和禮霍孫徹查阿合馬亂黨,一舉罷黜七百餘人,皇帝對此是全力支持;和禮霍孫以儒治國,皇帝也別無異議。而至今日,卻心意陡轉,讓漢法派措手不及。
自阿合馬增發中統鈔以來,民間鈔法日虛,物價騰踊不止,此事並未因阿合馬之死而稍有緩解。和禮霍孫苦心整治鈔法,見效甚微,及至皇帝問責,他除了嘆氣,也別無良策。
“桑哥曾言,‘世榮素有才術,能救鈔法,增課額,且上可裕國,下不損民’,如今鈔法虛弊,爾可有良策?”
忽必烈從和禮霍孫身上收回目光,轉而望向殿內角落裡一人。滿朝文武面前,高官貴胄之下,一介白身的盧世榮,實在顯得微不足道了。
皇帝面前,是再普通不過的一箇中年男人,有着商賈市儈的狡獪精明,也有着尋常百姓的忐忑侷促。這樣的人,皇帝卻不計過往,准予入殿奏對,也是罕有。
他囁喏片刻,待心神穩了,纔開口回覆:“昔日中統鈔增發無度,至元十四年之後,年增百萬錠。而鈔銀兌換,本有定數。鈔量增發,平準庫金銀卻未隨之增長。不僅如此,還與日俱減。阿合馬將諸路金銀斂至大都,各地平準庫胎本不足,民間無從兌換,鈔法日益空虛,也是必然之事。”
忽必烈微微頷首:“誠如是也。和禮霍孫丞相也曾明令禁止百姓私易金銀,重定金銀價,卻鮮有成效,何也?”
皇帝並非有心指責,和禮霍孫聽了仍是臉色發白,半分辯駁的話也無,只是乾乾立着。盧世榮飛速瞥了他一眼,而後正色回話:“右丞相救急心切,然而行事失當。如今鈔法空虛,已成事實。中書省去歲發鈔僅有六十萬錠,物價仍是高漲,這點錢鈔,可怎生夠用?平頭百姓手裡,怕是無鈔可用。救治鈔法,本應因勢利導,非強令所能爲。”
“物價一路高漲,不減量供鈔,又待如何?莫不像阿合馬那般,肆意增發,如此一來,這等亂事便沒個盡頭。盧先生這般言語,可是別有良策?”和禮霍孫白着臉,雖是心虛,仍極力反駁。
盧世榮此番面聖,早已醞釀多時,得丞相發問,順勢回道:“依某之見,應順應情勢,聽便民間自行貿易金銀,以安民心,增民信;依漢唐故事,括銅鑄至元錢,制綾券,與鈔參行。如此行之數月,可令鈔復實,諸物悉賤,民得休息。”
和禮霍孫卻仍是存疑,“銅錢、綾券雖自有價值,終是比不得金銀。平準庫金銀空虛,若不充實,終非治本之策……”
他似想到了什麼,話頭戛然而止,頓了頓,忽而面向皇帝,轉口道,“世榮所言之策,未經試驗,難見其效。此事關乎國計,還望陛下慎重。”
“那便依世榮所言,試行數月,驗其成效!”
忽必烈卻無諸多顧慮,慨然下命。和禮霍孫聞言一驚,登時面如土色:皇帝的意思,分明是要起用盧世榮了!
一言既出,風波乍起。平靜多時的朝上議論紛紛,真金亦難掩憂色,想出言反駁,還是忍了下來。
忽必烈於御座上掃視羣臣,目光漫漫而過,而後篤定一笑。他並不忌憚衆人的疑慮,只怕無人可用。眼下這一舉動來的突然,反對者不在少數,可是誰能像盧世榮一樣,舉出可用的辦法呢?
待議論漸歇,皇帝纔開口,他打量盧世榮的眼神,已帶了幾分嘉賞的意味:“整治鈔法,依汝之言。朕欲求富國裕民,汝還有何良策?”
皇帝的信任讓他信心倍增,盧世榮一時難以確信,待冷靜下來,才道:“如今之勢,權豪竊據要津,以致國弊民困。宜重整鹽鐵榷賣,立‘常平鹽局’調節鹽價;酒、醋、竹課收歸官營,裁抑豪奢之勢;行‘官本船’制,以收鉅額市舶之利——此爲富國。至於裕民之策,更有九條……”
不待其說完,和禮霍孫便憤然截斷:“汝之所言,同阿合馬昔日所爲,又有何異?所謂富國之道,不過欲攬權自肥罷了!”
“某尚未行事,丞相便橫加指責,未免有失公道罷。”盧世榮淡淡回道,言語間竟多了幾分倨傲,“依丞相所言,未經試驗,難見其效。此事尚未施行,丞相怎就一口咬定某會擅權自肥?”
和禮霍孫言辭洶洶,實則無憑無據。盧世榮說的在情在理,陡然間佔了上風,他卻並未就此罷休,趁勢道:“某隻建言而已,無端受人責難,心實難平,還望陛下爲我做主!”
聞此,忽必烈臉上已帶了幾分不悅,斜睨了和禮霍孫一眼,目光滿是告誡:“丞相身在其位,此事又關乎利害,汝之所言,是否出自公心,朕實難分辨。”言下之意,是不讓和禮霍孫開口了。
聽了這話,右丞相像被堵住了嘴巴,有苦難言,只得眼巴巴望着皇帝,一時不知所措。在滿朝文武面前,被皇帝質疑,更顯窘迫。他愣怔半晌,終是嚥下滿腔不甘,默默退了回去。
皇帝心思早已不在和禮霍孫身上,轉而望向殿上一處,毫無預兆問地發問:
“安童那顏,盧世榮所言,汝以爲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