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風波過後,伯顏雖已脫罪,仍被免職在家,未有任何優待。他閉門不出,謝絕一切來往,當真做起隱世閒人來。忽必烈曾多次派人探聽伯顏情況,見他行事低調,並無半分怨言,才稍稍放心,然而並無起復的意思。因此,沒有伯顏的中書省,仍是阿合馬一人獨大。飽受阿合馬打壓的國子監,在祭酒王恂的勉力維持下,仍是舉步維艱。
朝中一時無事。南宋那邊,益王在福建被大臣擁立後,各地望風而降的勢頭稍止,元軍仍在進攻圍剿;西北那裡,叛王禾忽被安童所部軍隊襲破,海都聞訊退兵,忽必烈遣使安撫,眼下並無異動;而東部日本,自去歲年初遣使通好後,尚未有消息傳回。皇帝心在西北江南,也就無暇顧及這遠在海外的島國了。
朝事平穩,我在國子監舉辦珍寶展的計劃便提上日程。向忽必烈透露此意後,他欣然應允,甚至慷慨地拿出數件府藏寶物供我辦展。我府中珍藏,除前番皇帝賜下的字畫和器具,還有經年的積存,其中不乏西域器珍寶,如波斯細密畫、中亞金銀器和玉器等等,梳理一番,可供出展的寶物也不下二十餘件。
此番辦展我交由慕之策劃,國子監那邊,則是王恂督管,不忽木等負責承辦。辦展當日,有皇帝出面捧場,自是引來一衆名流。國子監諸學士自不必說,還有朝臣愛薛、麥術丁等人,一些南宋降臣如留夢炎、管如德、吳堅等人,也在其列。
王恂命人闢出一間堂屋以作展廳,皇帝蒞臨後,同諸人言語一陣兒,便被王恂請到一邊雅室休息。侍講學士徒單公履陪同文臣名士一同品鑑寶物,待諸人觀賞過後,我命不忽木引來國子監生員前來觀展,並讓慕之從旁講解。
學堂中國子生多爲蒙古色目勳貴子弟,較之出身下層的陪堂生,眼界自然更爲寬廣,見到陳列的寶物珍玩,雖也好奇,卻不似陪堂生那般滿目驚歎。其中幾人興致缺缺,只看了幾眼,便打起了呵欠。不忽木見狀,不禁皺眉,怕我不悅,頻頻小聲提醒。我只一笑置之,由諸人隨心觀賞,若覺乏味自可離開。
此次展出的對象旨在陪堂生,對於底層子弟,能入國子監求學已是幸運,並無多少親睹宮廷珍寶的機會,即便只看上一眼,也是好的。我想到這裡,心下亦是嗟嘆。
閣內有專門的學官維護秩序,此時參展的朝臣們奉命陪同皇帝,多已離開,餘下的只有諸學生。見朝臣不在,慕之也更自在些,陪同各位陪堂生一起觀展,並將各展品背後的故事一一道來。不忽木守在一旁觀望,不禁目露欣賞,見我過來,拱手行禮道:“公主!”
他是皇帝近侍燕真之子,也是陪我一同長大的伴讀,我待他自然不同旁人。昔日小少年早已長成一位沉穩敏瞻的文雅青年,行止間也頗見儒士風采。我不禁讚歎:“哥哥如今越發有氣象了!”
他聽我稱呼親切,一時不安:“臣不敢。”言罷擡眸,見我仍是面帶笑意,也放鬆了些,微微笑道:“公主如今總算安定下來,纔有雅興舉辦珍寶展。”
我知他話中深意,卻不願多言,只道:“你看慕之如何?”
他順着我的目光一道望過去,凝視少年秀頎的身影,回道:“慕之心懷志向,敏慧有識,不僅熟悉漢學,更兼通西域學問。如今又有愛薛、麥術丁二位先生教導,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不忽木性情謹慎,慕之得他如此肯定,我也頗感意外:“哥哥莫要過分擡舉他。慕之年幼,涉世尚淺,我不能時時看顧,還望哥哥費心照看。”
“公主所託,臣自當盡心。”得他應允,我寬心一笑,而後又是憂慮:“只是眼下阿合馬當權,我並不放心讓他出仕,且讓他在國子監潛心修學幾年。”
提到這個名字,他也臉色晦暗,沉默片刻:“臣正有事要奏請陛下呢。”
我點點頭,“這邊有學官照看,我們且去陛下那邊罷。”
……
忽必烈高坐明堂,聞我二人求見,便宣入了。不忽木叩拜後,便直接上奏:“……建君國民,教學爲先……宜設立國學,下列諸科,使其教必本於人倫,明乎物理,爲之講解經傳,授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道……”
不忽木所奏之事並無特別處,主要還是建言皇帝繼承歷代學校制度,加強儒學教育。忽必烈知他意不在此,便問:“眼下官學已立,學校制度還有何缺漏?望卿直言。”
“前番陛下以戰事爲重,錢糧財貨多輸於前線。眼下宋室已平,西北安定,還望陛下寄心於學校人材。爲國養士,方爲百年大計。國子監雖得聖眷,諸生仍廩食不濟;自魯齋先生還鄉,名師碩儒亦多請辭,國子監有凋零之危矣!”
不忽木沒有提及阿合馬,皇帝卻深知國子監處於窘境的根源,只是漠漠應了一句,並無更多表示。不忽木見此,亦無法強求聖意,便退居一邊。侍講學士徒單公履見狀,順勢附和幾句,而後又道:“教學育才,在於養士;學校制度既立,所需只待完善,不如開科取士,方使我朝文脈不絕……趙宋文治極勝,三百年國祚,亦賴於此。科舉事宜,還望陛下屬意。”
徒單公履表面贊同不忽木建言,實則更進一步,提出恢復科舉的主張。忽必烈即位以來,遴選官員或由怯薛入仕,或從吏員中提拔,科舉早已廢罷多年。朝臣雖時有提議,多被皇帝置之不理。眼下四海安定,徒單公履又舊事重提。然而,選官用人便不止是建立學校這麼簡單了。
皇帝聞言,果然不悅:“昔日朕曾考慮科舉之事,許衡曾言‘科舉虛誕,不敷實用’,董文忠、楊恭懿亦多反對。卿何來此語?”
忽必烈的態度不加掩飾,徒單公履臉色一黯,忙道:“亂世尚才,治世重德。昔日陛下庶事草創,選賢舉能不拘一格。如今四海晏然,大事已定,爲國家長久計,開科取士,涵養賢良,方能盡攬天下人傑……”
徒單公履絮絮說着,見皇帝面色越發森冷,話語也沒了底氣,聲音越發低弱起來。忽必烈哼哼一笑:“開科取士,所設科目爲何?如此選材,漢兒可大盡其用,卻叫我蒙古色目子弟無所適從!”說罷,又轉目隨行的南宋舊臣留夢炎、管如德等人,“朕聞宋朝優禮士大夫,恩逮於百官,惟恐不足,極少貶斥,誅戮更屬絕無。然而,去歲朕兵臨江南,你們竟這麼輕易地舉城投降了!原來所謂的忠君報國,不過如此……”
皇帝說罷,兀自笑了幾聲,他語氣隨和,似是隨口一問,然而這般誅心之言,早讓留夢炎等人唬的魂不附體,慌忙拜倒在地:“陛下恕罪!非臣等無報國之心,只怪宋主昏聵,奸相賈似道獨攬朝政,擅權誤國。吾等忠君無路,報國無門,唯有投奔聖朝而已……”
留夢炎曾是南宋皇帝欽點的狀元宰相,素有文名。宋亡降元后,元廷也頗爲看重,授予禮部尚書之職。然而,這位飽讀詩書一身文才的兩國重臣,此刻卻瑟瑟臣服於異族皇帝的君威之下,全無風骨。
他相貌也算斯文俊雅,此時卻臉色慘白,冷汗直流,後背也止不住顫抖,儼然一個柔弱不堪的書生。忽必烈乜了一眼,頗覺有趣,半是玩笑半是正經地開口:“兩宋前後三百年,所養文士無數。一朝傾覆,這亡國之禍竟歸於似道一人。這賈似道還真是個人才吶!”
皇帝說罷,呵呵地暢笑出聲。在場諸人全都斂容肅穆,並無第二人敢笑得出來。待皇帝收了笑意,話鋒才陡然一轉,目光逼向留夢炎:“無怪似道輕視爾等,乃爾等自取其辱!平時袖手談心性,待國難臨頭,爾等卻連一死報君王的膽氣也無!所謂科舉取士,舉的便是這般顢頇無能,貪生畏死的道德文士?嗯?徒單學士?”
留夢炎被皇帝一唬,連請罪的力氣也沒有,已嚇得暈厥過去。王恂忙叫人把他擡出去救治。徒單公履本是好意上奏,卻遭皇帝責難,也慌得連連請罪:“臣糊塗,所慮不周,望陛下恕罪!”
“科舉虛誕,朕所不取。以後勿要再言。”皇帝冷然道,環視場中諸人,衆臣全部緘默不語,一時氣氛死寂到極點。我今日本欲借辦展一事,給國子監諸臣規諫皇帝的機會,哪料引出這般羅亂。皇帝藉機發難,不忽木之前的上奏怕也是徒勞無功。
“衆卿還有何事?”皇帝見諸臣都訥訥不語,也覺場面難堪,遂出言緩和。
忽必烈並非真心問詢,諸臣心知肚明,面面相覷一陣,便低頭緘口。唯有國子祭酒王恂不受前事所擾,毅然出列:“臣有事上奏。”待得皇帝授意,便開口道:“金代所修《大明曆》,年代久遠,時差頻出,不利農事。而今四海無事,不如重修曆法,以備國用。”
王恂於當下場合,舉出一件極不相關的事,絕非無意。我正揣度着,皇帝已淡淡允下:“農桑天下本,此爲急務,不容耽擱了。恂卿既精熟歷算,朕便命你擔綱修歷。”
“蒙陛下錯愛,曆法非小事,臣不敢謬膺重任。”王恂謝過皇帝,又道,“尋常歷家只知歷數而不知歷理,怕是失了根本。臣斗膽舉薦許衡先生回京主持太史院事,主掌修歷一事。餘者,臣同門郭守敬,所學精深,遠勝微臣,亦宜參與。”
皇帝思忖片刻,點頭同意:“如你所奏,召許衡回京。具體修歷人選,容朕事後斟酌。”
王恂謝恩後,臉色如常。不忽木卻若有所悟的一笑,我思想片刻,方明白此舉背後的深意:許衡若能回京,即便不參與朝政,也是一樁好事罷。
……
科舉之事不了了之,修歷一事,皇帝卻頗爲上心。自王恂建言不久後,就下命組建修歷班子,以原國子祭酒許衡爲首,領太史院事,原中書左丞、御史中丞張文謙和樞密副使張易協同主持,王恂、郭守敬、楊恭懿等一同參與編修,同時還有回回天文學家札馬魯丁和愛薛以備顧問。
修歷諸人中,許衡、張文謙和張易都是藩邸舊臣。三人之中,除了張易,都備受阿合馬迫害而先後去職。張易卻得以獨善其身,多年來從參知政事一路高升,現任樞密副使,掌軍機要務。王恂和郭守敬師從劉秉忠,精於天文歷算,自是技術骨幹。回回人札馬魯丁本是伊利汗國屬臣,在旭烈兀汗的天文臺處工作,入元后任秘書監,曾引進托勒密的《天文學大成》;愛薛掌醫藥、星曆二司……諸人都是精通漢地或西域曆法的幹才。
愛薛因是慕之的老師,得我授意,修歷中的簡單測算工作也讓慕之幫忙完成,如此我便能從慕之處得到一手消息。慕之曾向我吐露諸人的憂慮:修歷一事工程浩大,既需精密儀器,又需實地測勘,歷時長、所涉地域廣泛,如此便又是一筆不小的開支;而今財政仍由阿合馬主掌,許衡、張文謙皆爲漢臣,與其不睦,若在經費上做手腳,修歷工作怕是難以爲繼。
當樞密副使張易把同樣的擔憂向真金表露時,真金立即表示支持:“諸位先生平生所學,正在今日。曆法乃社稷重事,苟爲奸臣妨害,本王必爲諸位排除梗阻。”
張易已有五十餘歲,久歷宦海多年,不僅未顯老氣,比之許衡等人,更見精幹。我與他不算相熟,一時也難測深淺。
他得太子支持,卻並未寬心,仍是憂心忡忡。我便安慰道:“若是財物上受制於阿合馬,我願拿出一筆錢款,略盡薄力。此乃便國利民之事,即便奸臣作梗,也要把它做下去。”
張易聞言,頗感詫異,他擡眼,靜靜與我對視片刻,目光耐人尋味。我亦不明其意,索性問道:“張大人是信不過我的誠意麼?”
我審視着他,目光透着詢問,他忙收回疑慮,陪笑道:“公主恕罪,得您傾力相助,吾等感激不盡。昔日阿合馬屢毀漢法,安童丞相苦心維持,公主亦暗中助力,這些事某都有所耳聞。某怎會懷疑公主的誠意?”
不料他突然牽扯出舊事,我所言所行,都是私下說與皇帝的,很少宣之於衆,他又何從得知?我心下疑惑,一時沉默下來,真金已笑着開口:“如此,諸位先生還有何顧慮?本王也是好奇,許衡、張文謙先生曾遭阿合馬排擠,與他不睦乃是自然;先生在朝中多年,宦途平穩,與阿合馬素無過節,又在擔憂什麼呢?”
張易和許衡等人雖同爲藩邸舊臣,行止氣質卻大相徑庭,多年來能與阿合馬相安無事,所爲也算中正,不得不讓我暗暗歎服。如今的漢人官僚,對阿合馬或依傍或排斥,能與他和平共事的,卻不多見。
張易聽太子話語,也明白他的疑問,搖頭一哂:“以前蒙聖上庇護,某宦途無憂;可前番阿合馬有意讓其子忽辛任同僉樞密院事,某以爲不可,從此平章大人便銜恨於心,日常處事也多有沮擾。某隻是處處忍讓罷了……”
他暗歎一聲,語氣頗多無奈,我和真金對視一眼,雖心存疑慮,只得安慰道:“阿合馬擢用私人,再尋常不過了。張大人不過秉公處事,奸人再心存不忿,聖上心裡卻是明鏡,不會任其胡爲……”
“某代漢臣謝過太子、公主全力支持,修歷之事,必當盡心竭力。”張易懇切道。而後又同真金閒敘片刻,便欲告辭離去。真金留其用飯,也被婉言拒絕。
送走張易後,我同真金回了內室,午飯也已布好。真金邀我一同坐下,看着滿桌餐飯,卻沒了胃口。右手拿起筷子後,微微愣神,而後問我:“張易來我府上,卻只問這一事?爲何是他不是別人?”
“哥哥覺得他意不在此?”我笑問,“您覺得張易其人如何?”
“能在父皇身邊仕歷多年,且與阿合馬相安無事,能力自是有的,爲人也是圓熟,絕非耿介直臣。”真金盯着案角,猶疑道。
“耿介直言的朝臣,早被排擠出朝堂了。許衡如此,張文謙如此,廉希憲也是如此。似張易這般留在省院,至少能有所作爲……”我道,“他並未阿附阿合馬,也無不法事。哥哥在擔心什麼?”
真金聞言,舉筷夾起一塊鹿肉,放在口中默然嚼着,慢慢嚥下後才道:“我總覺得他在試探什麼……”
我霍然擡眸,滿懷疑慮地望向他,心裡也不無疑慮:試探什麼?我似乎能猜得答案,卻又不敢多想。
“用飯罷。”真金拍拍我的手,淡淡一笑,有些心不在焉。
我倆各懷心事,這頓飯便吃得味同嚼蠟。用至半晌,忽見真金近侍完澤進來傳話,見我在側,也不避諱。他臉色暗沉,我猜絕非好事。
“怯薛宿衛秦長卿,此前因彈劾阿合馬平章,曾被誣陷下獄……”
“本王不是爲其上書陳冤了嗎!?”真金驀地打斷他,驚問道,“難道……”
完澤嘆了口氣,黯然道:“阿合馬平章買通獄吏,將他害死在獄中了……”
“乒!”真金手中的筷子驟然脫落,砸在碗盞上,擊得湯花四濺。他如在夢中一般,怔怔出神,猶不相信,而後待醒轉過來,忽地一聲怒吼,將桌上碗盞猛地拂落在地,砸出一通通碎金斷玉般的脆響。
“狗奴無法無天,竟如此草菅人命!”真金怒不可遏,臉色已至青白,額上青筋暴起,“他謀害姚天福而不得,此番總算得手了呵!安童、伯顏,先後遭他暗算,還有誰能逃得過!”
“殿下息怒!”完澤被他一震,也呆住半晌,而後連連勸慰,“伯顏丞相已經脫罪,如今正在家休養,並無事的……”
“功臣無故因他獲罪,他罪行累累,卻依舊橫行省堂!我國朝法度形同虛設嗎!”真金一拳捶到屏風上,震得屏風險些碎裂,幸而被完澤及時扶住,“殿下息怒!”
他未見過真金震怒至此,慌亂無措時,口頭反覆只是這一句話。
我怔怔看着真金髮怒,心頭狂瀾亦是洶涌不止,一個又一個念頭向我襲來,逼我直面最可怕的後果:安童、伯顏相繼遭阿合馬讒害。朝臣幾乎被他得罪盡了,下一個會是誰呢?
待真金平靜下來,我才緩緩開口:“哥哥一味生氣又有何用?如今被動至此,不得不思謀一下日後之事了。”
他聞言一怔,悟得我話中深意,沉默良久,便將完澤遣退。
“妹妹此言,卻是何意?”
此時並無旁人,我終於拋開最後的忌憚,坦誠直言:“哥哥可還記得《罪己詔》那齣劇?當初安童以此爲題上諫,用意卻不止於此……”
真金目露震驚,登時想到了什麼似的,眼色急遽變幻,緊接着是空茫,空茫之後卻有最深的憂懼。
我漠漠一笑,心頭卻悲哀得泛酸。這件事真金不敢面對,於我也是最不堪承受的:“哥哥深恨阿合馬日久,除了聖上,阿合馬最爲忌憚之人,便是哥哥。有朝一日,若是他做了江充,您又該當如何?”
他嘴脣一顫,臉色白得瘮人,默然半晌,走至窗邊,無力地用手臂撐住,喃喃自語:“陛下不是漢武,本王也不會做戾太子……”而後,突然盯住我,目光勁厲,滿是告誡的意味,“今日之事,切勿向旁人再言!”
我亦不過是試探,得知他心意,一時黯然,只低聲回道:“你放心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