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匍匐在地的陌生男人,口中喃喃叫着我的名字,因激動而聲音發顫。我像被釘在地上一般,怔怔望着他,一時驚住,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荒唐的念頭。
“你、你是……?”我指着他,心情莫名地激盪起來,話語一時堵在嘴邊。想要開口詢問印證內心的猜想,又怕問到的答案讓自己失望。
“我叫帖怯扯克,是忽必烈合罕派出的使臣,”他急促地開口,顧不得禮數,擡眼直直望着我,“奉合罕之命,出使伊利汗國……”
腦中轟然一聲,渾身都僵住了,“我、我父汗……”急不可耐地打斷他,千言萬語卻噎在喉頭,不知何時,我已滿臉淚水了。
“我父汗、額吉,他、他們還好嗎?”我揩去臉上淚水,幾乎語不成聲。
帖怯扯克從地上起身,小心翼翼地拍了拍我的肩,寬慰地笑了笑,眼裡也帶出了淚,“都好、都好……他們只是想你,公主被擄的消息傳來時,合罕整日整夜難以成眠……”
我心中又酸又痛,想想父母,卻幾乎想不出他們現在的模樣,一時眼淚又停不下來。又看看眼前這陌生的面孔,心中猛然警醒,控制住情緒,顫聲發問,“你說是我父汗的使臣,可有證據?”
這個男人我從未見過,怎麼就能輕信?縱然他是八剌的敵人,我也不能不明不白地被人利用了去。
他見我起疑,急得口脣發白,顧不得說話,慌忙從懷中掏出一物,雙手遞與我,“合罕的聖旨金牌,不會有假!”
我接過來急急一瞥,金牌的形制和上面的銘文無疑都在證實他的說辭,再看他一身落魄狼狽,不難猜出他的遭遇。不再懷疑,也無暇懷疑,趕緊扶起他,問,“是八剌囚禁了你?”不等他回答,又道,“我助你脫逃。你去見阿八哈汗,以我父汗的名義,要他救我脫身!”
“奴婢斗膽向公主討要十匹馬,水,還有乾糧。”
“那是自然,”我點點頭,略一沉吟,“八剌今日防衛鬆懈,想要脫身卻也不難。你先在此地藏身,我一會兒便來尋你。”
帖怯扯克是個聰明人,也不多問。我旋即翻上撒勒黑,一路向自己的氈帳疾馳而去。因爲激動,手幾乎握不住繮繩,撒勒黑感受到我心緒的變化,竟異常的馴順,乖實地任我驅使。
一路上看到些許醉酒的士兵,歪歪斜斜地走着,口中不住地冒出酒後醉語,乜着眼向我行禮。我顧不得理會,策馬馳過,只餘諸人看着馬後的揚塵發愣。
阿蘭聽到外面的馬蹄聲,掀開帳簾急匆匆地跑出來,看着我急躁的表情,欲言又止。
“給我灌滿水囊,還有酪幹、牛肉,備足十天的份兒,我的弓箭也拿來!”
阿蘭應聲而去,不一會兒就備齊了東西,我翻身上馬,又疾馳回去。
撒勒黑跑得迅疾,差點撞到喝醉的士兵,我努力地控住馬,卻無法遏制激盪又緊張的心情,內心不住地乞求帖怯扯克不被人發現捉走。
循着馬場的路疾馳,不一會兒便發現了剛纔那座小氈包。待我繞到氈包後面,全身血液都冷了下來。
人去了哪裡?我大腦一片空白,僵坐在馬背上,內心焦急如火烹油煎,卻也顧不得細想,又催馬在氈包附近仔細搜尋。
周圍不斷有士兵來往,我愈加恐慌。他們向我行禮,我也不迴應,又疾跑起來。
我一陣焦躁中沒了主意,撒勒黑卻指引着我往馬場那邊跑。我心中一動:帖怯扯克若是被人發現,第一反應也許是尋找馬匹脫逃。
一路疾行沒有看見期待的身影,卻發現一羣醉酒的士兵堵在了前方。我愈加煩亂,繞過了諸人,又繼續尋找,不料卻被後面的聲音拖住了步伐:
“亦列堅,你這個奴婢,不去站崗,竟在這裡躲懶!”
“你喝酒喝昏了頭嗎!這哪裡是亦列堅,分明是斡羅斯!”另一個人插嘴,聽那話音,分明也是喝醉的樣子,“誒?亦列堅呢,那個混蛋又跑去了哪裡?”
“……”
而後便沒了話音,反而是衆人一哄而上,不知對誰施起了拳腳,卻始終沒有聽到辯駁反抗的聲音——無論那人究竟是亦列堅還是斡羅斯。
我一時起疑,猛然想到了什麼,急忙回身,奔着那羣人衝過去。也不言語,直接揚起鞭子抽在打人的士兵身上。
“卑賤的哈剌出(1),竟敢對我帳下的奴婢動手!”我厲聲叱罵,鞭子抽在士兵的肩脊上,疼痛終於讓他們停下了拳腳,也漸漸清醒過來,待認出我面孔,立刻閃在一邊請罪。
“公主!”被打的那人迅速地擡起頭又低下去,我瞥見他面龐,心中大定,沉住氣,心裡也有了主意,冷冷瞥了諸人一眼,“還不快滾!”
士兵們慢慢向後退去,卻有一人不聽我命令,反而上下打量起帖怯扯克,滿臉狐疑,仗着酒勁兒,竟然開口質疑,“公主帳下的奴婢,我怎的沒見過?還有他這副邋遢樣子,哪裡像服侍公主的奴婢?”
帖怯扯克臉色一白,被生生噎住了。我也心頭一慌,盯着發問的士兵看了片刻,才慢慢鎮定下來。
“你好大的膽子,敢讓我跟你解釋!”我的臉色越發冰冷,乜了他一眼,“八剌汗征服麻裡兀擄來的奴婢,分到我帳下作馬倌——你還想問什麼?”
我漸漸有了底氣:這個人並不認識帖怯扯克,也許負責看守的人尚未發現他脫逃——情況還不算太糟。
那士兵沒料到我真的向他解釋,喉結滾動着說不出話,酒勁兒退了點兒,才知道質問黃金家族的公主是多麼無禮的行爲。他悄悄退了半步,臉色發白。
“滾罷!”我拂了他一鞭子,喝道,“狂悖無禮的下民!”
士兵聞言微怔,而後都迅速退下了。我調轉馬頭,也不顧及周圍來往的人,任由帖怯扯克牽着行至馬場邊。
帖怯扯克以最快速度從馬場中挑出幾匹馬,我把備好的東西交與他,簡略地囑咐幾句:“待阿八哈汗同八剌交鋒之日,你隨軍前來救我,”沉吟片刻,又將八剌軍中情形簡要告知,“欽察、察八惕已經叛離,這裡軍心不穩,馬匹也不甚肥壯……全力備戰,阿八哈汗未必勝不得……若有人攔你,就說是我的奴婢,幫我尋找走失的馬匹……”
帖怯扯克一一記下了,利落地翻上馬匹,望着我的眼睛鄭重保證:“帖怯扯克不會忘了公主的恩德。長生天保佑您,奴婢也定會救您脫身!”
我不再多言,揮揮手,目送着他消失在草原的盡頭,身體像被抽空了力氣一般,癱坐在草地上。悵然望着頭頂無盡的天空,心頭一片空茫。
……
八剌與諸將也不知狂歡到了幾時。我神思恍惚,在外面遊蕩了很久,心情才平復下來,直到草原披上了夜色,才慢慢回到自己的氈帳。
阿蘭候在帳外,看着我過來,微微蹙眉,卻也沒說什麼。我心頭一緊,有些發慌:莫非帖怯扯克出逃被發現了?
咬咬牙,我一把掀起了帳簾,跨進了帳子。帳子裡的油燈閃着微弱的光芒,曖昧又溫暖。不知是誰燃起了香藥,溫軟香甜的氣息讓人迷醉。而我一顆心卻提着,放輕腳步,慢慢往裡走,果然見八剌歪在氈榻上。
想起白天的事,我幾乎不敢去看他的臉。只是飛速地瞥了他一眼,輕輕點頭示意,便悄聲走到另一邊的坐牀,欠身坐下來。
他有些醉酒,卻是醒着的,也不說話,目光飄向我這邊。我低頭盯着自己的指甲發呆,不知該怎麼熬過這一晚。
帳子裡的靜默讓我坐立不安,這樣的八剌更讓我摸不透心思。
乳香燃燒的味道不時地侵入鼻端,緊張的神經慢慢鬆弛,神識也開始模糊起來。想想帖怯扯克白天的話語,他提到了父汗,身上還帶着故鄉泥土的氣息,就像我親眼見到了忽必烈一樣!努力描摹着父親的模樣,我一時心馳神往。
眼皮微垂,有些睏倦了,恍惚聞到身邊有酒氣浮動,剛一擡頭,下巴卻被人握住,八剌俯下身,仔細打量我的眼睛。
看到他的目光,我本能地別開臉龐,身上無比的倦怠,一點兒也不想同他發生衝突。
“今日哪個奴婢衝撞了你,被你當衆責打?這可不像你的做派。”他鬆開我的下巴,在我身旁坐下,又自然而然地拉起我的手,輕輕鬆鬆地問。
這事已經傳到了他耳朵裡,那帖怯扯克呢?
我的手一顫,渾身發冷,睡意登時去了大半,沉住氣,擡起眼皮,才漫應道,“你手下的士兵,我認不得。他也吃了鞭子,算是領罰了。”
“哦,”八剌漫不經心地迴應,又隨口帶出了一句,“那麼,帖怯扯克這個人,你一定認得罷?”
我心臟一縮,幾乎忍不住去問他的下落,生生忍住,僵硬的手指卻已經暴露了我的心事。八剌將我的手捏得緊緊的,目光壓下來,冷冷地問,“不認識嗎!?”
我慌了片刻,深深地呼吸,努力平復了一陣兒,心裡突然來了破罐破摔的勇氣,眼睛冷冷地掃回去。心裡漲起的情緒,不是恐慌,竟是怒意。
“帖怯扯克,帖怯扯克……”我冷笑着重複道,身體也在顫抖,“我怎不認得?那是我父親的宿衛,我怎不認得!你提他做什麼?他來了這裡?——還是,你拘禁了他!?”
盯住他的眼睛,最後一句我幾乎是在喝問。八剌看着我激動的神情,也頗覺意外,沉默了片刻,隨即平靜下來,冷酷地笑了笑,“沒錯,他奉忽必烈之命出使伊利汗國,被我攔下——可你竟敢私自放他走!”
“呵,”我笑了笑,被他猜到,反而不那麼恐懼,搖頭道,“如果我真的見到他,何止是會放他走?——我必跟他一起出逃!”
猛地甩開他的手,我站起身,冷笑道,“所以,你若能捉回他,最好看緊了,不要讓我有可乘之機!”
說完,我疾步往外走,表面冷定,心裡已經翻起了浪濤,腦子像要炸開一樣,裡面有個念頭在瘋狂遊竄:帖怯扯克,他到底有沒有逃掉!
乳香那糜爛香甜的氣息又襲了過來,我頭腦發昏,幾乎要暈倒,八剌幾步跨上來,把我裹入了胸膛帶到了榻上。我拼命地掙扎,幾乎要哭出來,可身上卻軟軟地沒了力氣。
他用力地抱住我,沒有其他的動作,急促地呼吸,而後在我耳邊咬牙切齒道:“是他的運氣,讓他逃了,我追不回,便也罷了!你卻逃不掉,你永遠都逃不掉!”
我聞言一怔,鬆了一口氣,不自覺地停止了掙扎。心中五味迭起,也不知是喜是悲。心緒起伏不止,一會兒充盈着希望,一會兒又憂慮起來:帖怯扯克這次順利脫身,可他會不會碰上麻耳忽裡和札剌亦兒臺?即便能順利見到阿八哈,可阿八哈又能否擊敗八剌?如若我最終無法脫身,這無邊的黑暗何時能到盡頭,未來又該怎樣呢?
我孤注一擲,把今後的命運都交給了這個陌生人。就因爲有了一線希望,就更懼怕這一切都是夢幻泡影,天一亮就破滅。
內心洶涌的情緒如冰火相激,我終於繃不住,失聲哭出來。八剌看着我無助的哭泣,詫異地放開手臂,慢慢地鬆開了禁錮,而後擡起手,去擦我臉上的淚。
他凝視着我的臉,沉默半晌,而後才沉沉地開口:“你已經是我的妻子,永遠無法逃避我——這就是你的命運。你也許不會屈服於我的武力,卻遲早要屈服於我的愛情。”
聽到如此荒謬的話語,我霍然擡眼,隔着淚水,難以置信地打量他,好一會兒,才一字一頓地開口:
“一個女人要有多低賤,纔會愛上一個蹂.躪她、欺侮她的男人?”
我屏住呼吸,已準備好承受他的怒火,那邊卻突然沒有了聲音。擡頭一瞥,對上那毫無溫度的目光,他的嘴角才露出冷酷的笑意:
“你錯了!就像我註定要征服呼羅珊和巴格達一樣,我也註定會征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