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我執意要走,無論阿慧如何挽留,我什麼也不說,只是要離開。阿慧拗不過我,只好送我出門。
晨光中,阿慧立在她家的院門口,爲我送行。她身上的那件純白細麻衣衫被朦朧的霧靄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亮,映襯着她潔白如玉的臉龐,顯得她的皮膚更加晶瑩透亮。她的眉如墨玉,眼若秋水,鼻似懸膽,齒仿珠貝,嘴脣就象含苞欲放的花瓣,腮邊一抹緋紅,臉蛋如同擦了粉,塗了胭脂一般,清新脫俗,美好自然。她含着笑,身體的一側被朝陽透過薄霧的光芒照射着,彷彿鑲上了一層金邊。一順溜的金邊,使得我的眼睛順移,不由自主的看向她的深藍色長褲,它們恰到好處的契合着她,顯得她愈發的婷婷玉立,身材修長,姿態曼妙,玲瓏浮凸。她伸出了胳膊,輕輕拉起了我的手,清澈透亮的眼睛裡溢滿了關切、真誠和憐惜,整個人散發着母性的光輝。
看着她,我心裡的某個角落一下子像被什麼擊中一般,刺痛了我又撫慰了我。我開始猶豫,反覆的掙扎着,要不要再次留在她的身邊。但是,我非常害怕留在她的身邊。她是如此的完美,如此的純潔,如此的光彩照人,而我,而我輕而易舉的就觸碰到了自己心底那難以癒合的傷痕,它隱隱作疼,嘶嘶的怪叫着,混雜着一段讓我恐懼萬分、不得安寧的記憶,它們一起糾纏着我,折磨着我,我怎麼也放不下。
此時此刻,我有些明白了,我和阿慧已經有了距離。這距離是我的心魔刻意製造出來的,我恨它,卻又不得不服從它。因爲我是如此、如此走火入魔的渴望完美。
可是,在我小小的世界裡,平衡被打破,和諧被顛覆,完美飛灰湮滅,早已不復存在。我隱隱約約的看到,在我的天性裡,有個叫嫉妒的惡魔在探頭探腦。臉上掛着邪邪的笑。
其實,我的心裡一直有個糾纏在一起、似乎解不開的疙瘩。我萬分懼怕它,卻又不得不每天面對它。那疙瘩的一面是個可怖的人臉,張着一雙邪魅的眼睛,總是冷冷的詭笑着,盯着我。它是那麼強大。那麼不可摧毀,那麼蠱惑人心。我想逃開,卻無時無刻不受他的控制。疙瘩的另一面是張純淨清麗的臉龐,眉眼含着笑,兩眼亮晶晶,天真無邪的望着我,時時刻刻想要和我親近,我依賴她。信任她,她能給我帶來快樂和歡喜,但是我不得不對她若即若離,她是如此的透明無暇,如此的潔淨美好。讓我內心深處某個不爲人知的角落裡的東西無處可躲,無地自容。給我帶了沉重而無法推卸的壓力。
小小的我就這樣矛盾着,不知所措,迷茫得要命。
而阿慧一直不懈的在一旁安慰我,每一句話都說到了我的心坎上。
終於,我撲進了阿慧的懷抱,帶着委屈和傷心,還有一點沒來由的嫉妒和不斷萌生的企盼。這一刻,我固執的幻想,阿慧就是那個可以代表我與惡魔對抗的、唯一的、不可替代的人。與此同時,心底那個冒出頭的嫉妒惡魔說了一句話,“如果不成功,阿慧也就不完美了,你們是一樣的,一樣的。”
無論如何,我的心都能找到平衡,得到滿足。
天吶!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心理?我被惡魔俘虜了嗎?竟然有意無意的詛咒我最親愛的朋友?!我竟然想要把朋友推向火坑?!我竟然要陰險的製造朋友的不完美,只是爲了獲得一種平衡和滿足?!我是不是太自私了?明知道阿慧無法對付那些可怖的惡魔,我還是要利用偉大的友情、利用她的同情心,把她推向一不小心就粉身碎骨的風口浪尖,妄想阿慧能用她柔弱的身體去抵擋強大而可怕的敵人,完全不顧她會受到何種傷害?小小的我,也沒有想到她會落得個比我更悲慘的下場。
我只是一門心思的想,她一定會狠狠的玩弄和制裁那個可怕、邪惡的江叔叔,替我出一口惡氣。我強迫自己這樣不斷的想着,開始逐漸興奮起來。
這種要命的想法瞬間佔據了我的整個腦袋,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了,我需要阿慧爲我報仇。我只要報仇,只要報仇!
於是我請求阿慧爲我報仇。那個時候,十三歲的我已經被氣惱和仇恨衝昏了頭腦,我固執的請求阿慧爲我報仇,不管用什麼手段。
阿慧愣住了,她沒想到我會提出這樣的要求,她茫然的瞧着我,不知道該回答什麼好。
我瞧她那退縮的模樣,生氣極了,開始低聲哭着抱怨她不夠義氣,我受了這麼大的欺負和凌辱,她也不管。那時候的我,心裡雖然也是一片迷茫,一團亂麻,但是我仍然不顧一切的強迫阿慧點頭同意了我的要求。
接下來,她也不敢和家裡打招呼,我們一起手牽着手、肩並着肩,雄赳赳、氣昂昂的朝着礦上的“賓館”走去。
當來到那個江叔叔緊閉的房門面前時,我們倆相互鼓着氣兒、卯着勁兒,兩個半大的女孩子緊張得渾身都發着抖,臉蛋兒憋得通紅,上下牙咬得“咯吱咯吱”響,心“撲通撲通”的跳得厲害,彷彿要破裂開來。我和阿慧深吸了好幾口氣,對望了一眼,咬着脣、瞪着眼,點了一下頭,阿慧舉起了她的手,我看到她的手指頭在止不住的晃動。
終於,她的指頭輕輕的落到了門板上,發出小得不能再小的“咚咚”聲。我瞪了她一眼,她面有難色的瞧着我,我悶“哼”了一聲,她一下子橫下心來,捏緊了拳頭,開始使勁的捶打門板,在她拳頭下的門板終於發出痛暢的“砰砰”聲。
我們在等待着,等待着,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出,就等那一剎那,可惡的江叔叔出現在門口,然後,然後,我們就衝上去,用我們的小拳頭,大打出手。我不停的想象,我和阿慧打得這個惡魔喊爹叫娘,連聲求饒。
可是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們把手都捶紅了,房門仍然緊閉,也沒見人出來。我們又胡亂捶了一陣子,直到有個男人小跑着過來,見是兩個小姑娘,便大聲制止我們捶門,並告訴我們,那個江叔叔一大早就在幾個隨從的簇擁下坐車離開了小礦。我們問他,那個江叔叔要去哪裡,還會回來嗎等等問題,這個男人都以搖頭示意他什麼都不知道。
等那人走了以後,我一下子癱軟在地上,感覺很虛弱,沮喪得要命,難過至極。阿慧扶住我,好言相勸,不斷的柔聲安慰我。
阿慧把我送回了家。
一進門,母親就迎了上來,喜孜孜的舉着一塊手錶對我說,“阿香,你總算回來了,你看,江叔叔送給你一塊表,很貴重的,來,戴上試一試?”說完,不等我回應,就把手錶放到了我的手心裡。阿慧在一旁欲言又止,一臉擔憂的瞧着我。
我怔怔的望着那塊表,好一會兒,我一下子怒從心起,擡起手就把它狠狠的摔了出去,嘴裡發出一陣發瘋似的狂叫,“啊!啊!啊!……”
母親不明就裡,臉上嚇得變了顏色。在手錶被摔出去的那一瞬間,我們三個都呆呆的望着那表經歷了一個弧線之後,重重的摔到了地上,隨着“噼裡啪啦”的一聲響,手錶頓時四分五裂。
過了好一陣子,母親纔回過神來,她瞪圓了眼睛瞅着我,那樣子就像在質問我爲什麼要這麼做,我也回望着她,一聲不吭。我知道我無論如何是不能和母親說的,我不敢想象,如果我說了,會出現什麼樣的情況。我只好皺着眉頭站在那裡瞧着,臉上滿是憤慨和無辜的表情。
阿慧一見不妙,她馬上琢磨出我的心思,輕輕推了我一把,我沒有防備,一個趔趄,快要跌倒在地板上,她急忙伸出手使勁拉住了我的胳膊,一邊拉我起來一邊對我母親說,“哦,阿姨,阿香她沒站穩,沒拿好手錶,摔破了,您原諒她,好嗎?”
母親看這陣勢,也有些迷惑了,她臉上慍怒慢慢的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關切的神色,她沒去管那摔破了的手錶,而是徑直走到我面前,擔心的問我,“小香,沒事吧?怎麼回事?是不是昨晚沒休息好?”
我一下明白了阿香的用意,趕緊藏好自己的憤懣之情,垂下眼睛,點了點頭。我眼角的餘光瞧見母親看了一眼阿慧,心裡害怕她怪罪阿慧,又馬上搖了搖頭。
阿慧畢竟要大一些,她立即開了口,打起了圓場,“阿姨,昨晚阿香不習慣我家的牀,的確沒休息好,今早也沒吃早飯,就急着趕過來了,莫不是餓了,纔沒拿好手錶的?”
母親沉吟了下,讓我們呆着,她一轉身,到廚房裡做飯去了。
我和阿慧坐到凳子上,長長的輕聲鬆了一口氣。
鬆口氣的同時,我的眉頭又糾結起來,那個可怖的江叔叔溜走了,我和阿慧要報仇的話,到哪裡去找他呢?唉,還是算了,徹底的把他忘了吧?我這樣想的時候,阿慧正一臉擔憂的瞅着我,她很清楚我的脾氣,我決定要做的事一般不會輕易改變,看來,我是非讓她幫我出氣不可了,儘管那時已經變成了幾乎不可能實現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