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山東提督王懷慶

新任山東提督王懷慶帶了整整一個排的衛兵和兩名文案來濟南赴任,說明他是估計到了接任的難度的。但他上任的初始,因爲一座提督府,便碰了一個大釘子。讓王懷慶在暴怒之餘感到了前景渺茫。

王懷慶來到濟南,受到的接待是正常的,楊士驤設宴歡迎,山東巡防營統領寧時俊及參謀長張玉林到迎賓館問候,還給他帶了豐厚的禮物,其中包括塞在禮服中的紅包——裡面是一張1000銀元的寫着他名字的山東商業銀行存單。這一切,都讓王懷慶滿意。

提督就是後世的省軍區司令,理論上管理一省軍務,對本省的防衛、治安剿匪有着直接的領導責任。由綠營改編而成的巡防營理所應當歸其指揮。但新軍是個例外,那不歸提督管轄。比如龍謙,朝廷給他的任命在提督之外總不忘加上第五鎮統制的職銜。

王懷慶從鐵良那裡已經瞭解了山東巡防營的基本情況,與直隸不同,直隸的巡防營幾乎全被編入新軍了,駐紮數鎮新軍,也不要巡防營彈壓地方了。山東也與其他省份不同,山東巡防營的編練、裝備都是最好的,巡防營的統領寧時俊就出身新軍第五鎮,曾是第五鎮的二號人物。

王懷慶認爲,必須拿住這個看上去有些書生氣的寧時俊,否則就不能接管巡防營。這個人竟然戴了近視眼鏡,說話也是慢聲細氣的,簡直不像個軍人。便是那個張玉林。看上去也是文質彬彬的,缺少軍人的氣質。

而接管巡防營既是自己的必須,也是鐵良的要求。所以,在迎賓館接受了寧時俊的禮物,便打起官腔,要寧時俊報告山東巡防營的基本情況,寧時俊說,情況至爲複雜,不是一句話可以說清楚。王軍門剛到,車馬勞頓。先歇息數日再說吧。

這個態度令王懷慶不滿。第二日。他打聽了巡防營總部的地址,帶着他的衛隊便去了。濟南府整潔漂亮的街景顧不上欣賞,但巡防營司令部的氣派卻震撼了他,那是一棟灰色的三層大樓。有着寬敞的前院。大門是花崗岩砌就的。廊柱頂部還裝了西洋燈罩,廊柱上掛了一面白底黑字的大牌子:山東巡防軍司令部。

兩個荷槍實彈穿着不同於北洋新軍軍服的哨兵釘子一般肅立在大門兩旁。

這個可比第一鎮司令部氣派多了!比起人家,鳳山的第一鎮簡直就是土包子。王懷慶想。但這些還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門崗根本不讓他進,“俺怎麼知道你是新來的提督?即便是提督,也要司令部的命令纔可以進入。

王懷慶沒有帶他的關防,他真不能證明自己的身份。這是他從未遇到的尷尬事,不等他發火,他的衛隊長葛士敏便大罵起來,不等葛士敏進一步動作,哨兵拽下槍,嘩啦一聲推彈上膛,將槍口對準了王懷慶一行,“立即離開司令部,否則我們就開槍了!”

“你他媽的有種就朝老子腦袋打,你他媽不怕挨千刀萬剮就開槍!”土匪出身的葛士敏有股子狠勁。

但王懷慶不敢冒險,“馬上給老子叫你們寧統領出來!”

門口一亂,警衛營的執勤軍官立即趕來,喝住了舉槍瞄準的哨兵,進了廊柱後面木製的哨所打了個電話,軍容整齊的巡防軍參謀長張玉林馬上趕來了,“對不住王提督了,是我失職了,沒有給下面交代清楚。”他對王懷慶敬了個軍禮,“請吧。”

“想不到你們治軍如此嚴謹,連自己的長官都敢攔阻,”王懷慶壓下怒火,“賞這兩個不知尊卑的士兵每人二十軍棍,以儆效尤。”

“沒有這個道理吧,”張玉林依舊慢聲細氣,“他們認真站崗,有功無過啊。萬一有人冒充提督大人亂闖司令部,豈不貽笑四方?”

“這是我的命令,你不遵守嗎?”。王懷慶剛纔拼命壓下去的火氣再次冒出來。

“長官更應該帶頭執行軍法,無故處罰士兵在我們這裡行不通。”

“你是要抗上是吧?我立即撤了你的職!叫你們統領出來見我!他爲什麼躲着不見我?”

張玉林笑笑,“寧司令現在不在司令部,我的任命是龍司令下的,你怕是撤不了我。”

王懷慶終於大怒。他沒想到他上任的第一天就遇到這種情況,他很想下令將張玉林抓了,但看到院內越來越多荷槍實彈的士兵,纔將這個念頭壓下,他預感到,如果他下令抓人,對方可能真的武力抗命。憋了片刻,“我是朝廷委任的山東提督,是這所院子的主人,立即將這所院子給我騰出來,無關人員全部遷出。即便在這所大樓辦差的,未經我同意,全部給我滾蛋。”

張玉林陰陰一笑,“龍司令家眷就住在後院,他們也要搬走嗎?”。

“當然。龍謙已經不是山東提督,他的家眷必須搬走。”

“你他媽的再說一遍?”警衛營長關興順早已來到現場,聞聽此言大怒,“別說你一個狗屁提督,便是皇帝老子親來,也別想讓司令家眷搬走!”

“你這是要造反吶,”王懷慶氣昏了頭,對葛士敏一擺手,指着關興順說,“給老子抓了他。”

葛士敏推開張玉林上前去抓關興順,旁邊閃出一個士兵,順勢扭住葛士敏伸出的手臂……慘叫聲中,葛士敏被武藝高強的對手反扭關節掰斷了手臂。

蒙山軍司令部大門前的武裝對峙吸引了一批觀衆,其中有一個《魯報》的記者,他目睹了整個過程,在採訪觀看的市民及警衛營的當事人後,炮製了一篇帶有明顯傾向的文章在《魯報》當日頭版發表了,引發了王懷慶的怒火。也引發了對新聞管制的一場爭論,不過這是後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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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懷慶最終沒有進入司令部大樓,他明智地選擇了撤退——其實,寧時俊根本就並不準備讓他入駐這棟大樓,即使他只拿錢不管事,寧時俊也不會讓他在樓中當一個名義上的提督。那是蒙山軍山東縱隊核心所在,參謀處,軍法處、後勤處、醫務處、裝備處——完全效仿第五鎮建立的領導及服務機關除了情報處之外都在這棟樓中,有着太多的機密,寧時俊當然不準別人染指其中。

要說衝突是寧時俊設計的卻冤枉了他。司令部大門前的一幕是偶然。但也有必然。蒙山軍的留守部隊對於朝廷免去龍謙山東提督,另派他人來山東指揮軍事早就在寧時俊、方聲遠等人的煽動下聚集了很強的怨氣,當聽了王懷慶竟然要將他們統帥家眷趕出去自然就得到了爆發。

王懷慶回了迎賓館,讓幕僚立即具折彈劾寧時俊。幕僚建議。寧時俊不過是巡防營統領——芝麻大的官。而且是您老人家的屬下,這是不是有些掉價?不如給尚書大人一份報告,矛頭對準龍謙更好。王懷慶冷靜了些。同意了。

彈劾是一種官場爭鬥的手段,文官用的更爲嫺熟,武將則少用。彈劾的對象以上峰和同僚爲多,對下級啓動彈劾很少見,因爲那表示了彈劾者的無能。

王懷慶感到了巡防營濃厚的敵意,他唯一的援軍和靠山只能是巡撫楊士驤,再沒有別人了。所以,王懷慶立即去了巡撫衙門,將上午的一幕有選擇地報告了楊士驤,卻沒想到楊士驤早已接到了寧時俊在電話裡的“彙報”。

“懋宣,此事你孟浪了。”楊士驤陰沉着臉,由於天熱,這位撫臺大人沒有穿官府,而是穿了一件白布短褂,辮子盤在頭上,“你怎麼能讓陳超一家搬家呢?陳超何以能以一介布衣平步青雲直升布政使,你就沒想過?此去京師,或許還會蒙受太后的召見。到時候他告你欺凌同僚,你何以自辯?”

因爲袁世凱的關係,王懷慶是認識楊士驤的,不過關係一般。他總覺着楊士驤跟自己是一條船上的人,卻沒有想到楊士驤在評估龍謙的實力後,早已對袁世凱有了二心。聞聽楊士驤的斥責,王懷慶立即叫屈,“撫臺大人,他們欺人太甚。不是對我,而是藐視朝廷。我絕不善罷甘休。”

楊士驤心中冷笑,不善罷甘休又能如何?難不成因爲你受辱便發兵山東?要發兵的話早就來了,何至於重用陳超而安龍謙之心?“懋宣!此事他們過分了。這樣吧,我叫寧統領來,讓他給你道歉。至於傷者,妥爲治療安慰好了。”

“撫臺大人,恕下官不能照辦,必須嚴懲肇事者,開革有關官佐,否則我何以行事?”

“懋宣!舍弟託你帶信與我,說離京前曾與你長談,想不到你竟然不明其用意!此事本撫已有所聞,你行使你的職權不錯,但不該涉及陳家,陳超是龍退思岳父,而巡防營乃龍某熱一手練就之兵。你設想一下,假如有人冒犯蔚亭家眷,北洋軍人何以對待?追究?就算將其人砍了,不過是更加激化巡防營與老弟的矛盾,萬一激起兵變,朝廷會不會責怪於你?聽我一言,鎮之以靜吧。”

“楊大人,此事若就此了了,我這個提督如何當得下去?如何對得起朝廷?”王懷慶急了,他萬萬沒想到楊士驤竟然是這個態度。

“你如何當不得?職責所在,該過問的,你自然可以過問。本撫不相信那寧時俊跋扈至此!懋宣,你且冷靜,回去好好想一想該如何辦差。我先找寧統領說說,此事當然要給你一個交代。”說罷端起茶碗,竟然送客了。

王懷慶又憋了一肚子氣,只能怏怏離開。他本來是喜歡騎馬的,但現在也只能坐轎了,他從京師帶來的宮姓幕僚是楊士琦推薦給他的,跟他來了巡撫衙門,卻沒能進入楊士驤的辦公室。宮師爺問他去哪兒,王懷慶沒好氣地說,能去哪兒?回去。

當然是回迎賓館,不然還能回北京?那豈不成了哄傳京師的笑話?宮師爺想,還要好好開導一下自己這位新主子。看來這山東提督的位子比想象的還要難坐。

一行人返回迎賓館,距離巡撫衙門本就不遠,王懷慶覺着轎子剛起步,便聽到前面有人呼喊,緊跟着響起了一聲槍響。他陡然一驚,“誰放槍?”他以爲是他的衛士走了火。

“軍門,前面出事了。”宮師爺喝令轎子停下,王懷慶是武將出身,上過戰陣的,立即從轎子裡鑽出來。十幾個衛士緊緊將他護在中間。之間自巡防營司令部方向跑來一個軍人,一面喊救命,一面朝迎賓館方向狂奔。後面有三個便裝漢子緊追,一面追。一面鳴槍警告。“站住。再跑打死你。”

街上的行人茫然看着這一幕,聽到槍聲再次響起,才叫喊着四下奔逃了。

眼看前面那人衝向有衛兵把守的迎賓館。追趕的一人喊道,“打死他!”兩支槍同時開火,在震耳的槍聲中,前面那人中彈了,踉蹌了兩步跌倒在迎賓館門前,站崗的哨兵驚呆了,持槍在手,推彈上膛,但追上來的人喊了句什麼,哨兵便不動了。接着,爲首的那人跑過來俯身察看倒地不起的逃亡者,一揮手,兩個身穿便服的人上來將那人架起來,跟着一輛黑色的小汽車駛過來,他們將中彈之人塞進汽車,跟着鑽進小汽車,立即開走了。

“他們是什麼人?”宮師爺緊走幾步,跨過腳下的一灘血跡,朝哨兵問道。

“他們是情報處的人,在抓逃犯。”

“情報處?逃犯?”宮師爺臉色大變,疾步回到王懷慶跟前,“軍門,不能住迎賓館了,咱們回撫臺衙門去。”

王懷慶又折回巡撫衙門,楊士驤已經聽說了剛纔的事,正在大聲吩咐着手下,“懋宣!你看到了?”

“楊大人!什麼情報處?竟敢當街殺人!是不是針對我啊?這還了得,這還了得!這不是要造反嗎?”。

“你不要急,寧時俊馬上就來。我們這就向他問個明白!”楊士驤陰沉着臉。

寧時俊倒是快,不到半個時辰,便趕至楊士驤的簽押房,一見王懷慶,立即抱拳拱手,“王軍門,今日之事讓你受驚了,對不起,對不起啊。”

“寧統領,剛纔是怎麼回事?爲何當街開槍殺人?”

“正要啓稟大人,後勤處一個混蛋貪污軍餉,敗露後畏罪潛逃,這種人簡直死有餘辜。”寧時俊顯然知悉此事。

“貪污?情報處的人管什麼貪污?”

“什麼情報處,那是軍法處的人在抓人。”寧時俊淡淡回道。

“軍法處?那也用不着開槍啊。你只要封鎖城門,他能逃到哪裡去?”

“軍法處怕他衝進迎賓館傷及王軍門嘛。他身上可是帶着槍呢。”

“人呢?”

“死了。送到醫院就死了。”

王懷慶可不懂情報處和軍法處的區別,他雖然貪鄙,卻不是笨蛋,覺得此事甚爲蹊蹺,轉眼去看楊士驤,見楊士驤一副沉思的樣子,便沒有開口追問。

“寧統領,”楊士驤沉思片刻,厲聲道,“堂堂省府,還是在撫臺衙門跟前,出了此等巨案!讓百姓如何看?讓洋人如何看?這不是給本撫臉上抹灰嗎?此事你須給我及王軍門一個明確的交代!”

“遵命,待下官審清案件,自當稟告兩位大人。”寧時俊心裡恨極了江雲,這叫什麼事?抓三個人竟然還讓逃脫了一個!還差點逃進迎賓館!還好他們將那個奸細打死了。否則如何善了?想到司令部真的潛伏着朝廷的奸細,寧時俊心裡沉重異常。

拘捕並逃跑,徹底證明了其身份。現在不知道另外兩個是不是無辜……

“寧統制,今日你在哪裡?爲何不準王軍門進入巡防軍司令部?此事你須給王軍門一個解釋。”楊士驤轉了話題。

如果不是剛纔流血的一幕,王懷慶定要嚴厲斥責眼前這個帶着眼鏡的巡防營統領,但剛纔那一幕太可怕了,他們竟敢當着自己的面行兇殺人!

“回撫臺大人的話。我已切責警衛營涉事官兵,依照軍法,軍中私下鬥毆者,罰俸一月,關禁閉一日。”

“這就算了?”王懷慶頓時跳起來,指着寧時俊的鼻子大罵,“姓寧的!你這是給老子下馬威看啊,我來問你,藐視上官,該當何罪?”

寧時俊當然不吃這一套,“王軍門,有話好好說嘛。爲何罵人?既然問到治罪,我不妨告訴你,山東新軍自有軍律,卻無藐視上官之條律。便是龍司令在,士兵如有不服,也可以與他爭辯,他從來沒有治什麼藐視上官的罪。”

“少說什麼龍謙!山東提督是我!”

“懋宣息怒。”楊士驤思索一陣,有了計較,“處分容後再談,反正跑了和尚跑不了廟。但治軍不嚴的過失不容分辯。你且擺一桌酒席吧,爲王大人壓壓驚。本撫作陪,山東軍務,還要你二人精誠合作。一些話,咱們酒席上談吧。”

“這個自然。卑職這就去安排。”寧時俊對楊士驤敬了個軍禮,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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