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丑年的春節,“根據地”的百姓是在惶恐不安的氣氛中度過的。惶恐來自在藤縣碰了壁的抱犢崮響馬北上了。據說有四五千人,聲勢浩大,目標正是鄭家莊。
普通百姓得到的消息總是有限的,作爲“根據地”未經官府認可的最高行政首腦,陳超有資格獲得最準確的軍情。
春節前,一度銷聲匿跡的抱犢崮人馬突然襲擊了嶧縣,裡應外合打下了嶧縣縣城。這個消息,最初並未引起周毅、封國柱等人的警惕,嶧縣至鄭家莊,山勢縱橫,直線距離超百里。而且,自蒙山軍佔據鄭家莊,雙方相安無事,並無仇怨。現在抱犢崮人馬南下嶧縣,頭疼的應當是官軍,而不是蒙山軍留守部隊。但隨後有消息說,抱犢崮的人馬在擄掠嶧縣後並未回山,而是北上了。這就給根據地帶來了威脅。
周毅立即集結了人馬,命封國柱帶一營(原留守營主力)前出趙家樓以南,警戒根據地。騎兵偵察員撒了出去,密切監視這股在魯南“久負盛名”的響馬動向。偵知響馬西進藤縣,周毅稍微鬆了口氣,但隨後獲得消息,響馬在藤縣城郊與曹錕的部隊稍一接觸,便退走了,緊接着,大股的土匪轉道北上,直撲鄭家莊而來。正月十一,周毅收到了抱犢崮響馬送來的一封信,信上直截了當地提出蒙山軍交出白銀五萬兩,糧食一萬擔的要求。如不滿足,將踏平鄭家莊。信中警告周毅,俺們連嶧縣都打開了,憑你們幾百支槍,不要妄想抵抗了。之所以先禮後兵,是看在綠林一脈。只要你們交出銀子和糧食,俺們立即折返山寨,永不相擾。
匪徒們顯然清楚蒙山軍的底細。
周毅當然不會答應對方的勒索。
“這是移禍江東之計!王八蛋!馬建勳真是個王八蛋!”參謀長鄧清華破口大罵。
駐守藤縣的馬建勳所部有故意放抱犢崮響馬北上的嫌疑。
“他們有多少人?武器怎樣?”參加軍議的陳超問鄧清華。
“據說有幾千人,我看,至少兩千人是有的。”鄧清華答道。
“沒說的,打就是了。”封國柱將菸袋裡的菸灰磕在地上,“狗曰的抱犢崮,主意打到咱們身上了!周副司令,我看這樣,硬頂不是辦法,將其放進來打。你應付前面,我去抄狗曰的後路,後面槍一響,陶老三就稀鬆了。”
據說,抱犢崮的大頭領姓陶,外號叫快馬陶三。
“你要帶多少人?”周毅問封國柱。這句話一說,顯然認可了封國柱的打法。
“一個連足夠。”
“你帶兩個連走。我頂在趙家樓一線。”周毅做了決定。
“慢!如果放進來打,趙家樓淺了些,最好到陳家崖。”鄧清華指着地圖,“如果頂,最好在趙家樓以南,這條溝足以利用,以小部隊節節抵抗,如果兵力夠,繞到後面一關門,就是甕中捉鱉的態勢。可惜我們只有兩個營,武器還不夠。”
當了二營代營長的盛光說,“陶三能打開嶧縣,不是笨蛋。這一路地形不利於他,他何苦走這一路?完全可以拐到東面,從秋村至白魏間突進來。另外,他也可以分兵,先佔了西面的雙雞村。”
“那你說該怎麼辦?”周毅反問盛光。
“俺覺着,先不分兵,還是按司令戰術課上講的,弱敵對強敵,應當集中兵力,各個擊破﹍﹍”
盛光的話很有道理。的確,如果抱犢崮的人馬衆多,且瞭解蒙山軍留守部隊的底細,何必死心眼直走一路?
宋晉國說,“周副司令,俺覺着,抱犢崮肯定知道咱主力不在,欺負咱人少。不如先派人去聯繫抱犢崮。咱蒙山軍不同於曹錕,大家都出身綠林道,如果念及綠林一脈,就此收手,我們可以給他一批銀子和糧食,但不照他的數量給。龍司令幾次打敗官軍進剿,瓶兒罐兒也有個耳朵,不信他們沒聽說過!他就不怕司令回來找他算賬嗎?”
“這個辦法不錯。先禮後兵嘛。”陳超插了一句。
“絕不能開這個口子!咱們名義上已經是官軍了,這叫什麼?資敵?讓曹錕或者李純抓住把柄,非找咱們麻煩不可!不行!”周毅拒絕了宋晉國的建議,“盛光的意見有道理。我們先不分兵,盯住狗曰的,他們如果分兵,咱就集中兵力打他一路!如果不分兵,直接攻過來,咱就按老封的意見打。老宋,陳莊主,你倆做好撤退的準備,銀子帶走,糧食藏起來。就這麼辦,立即行動吧。”
“既然是官軍,咱何不求援於他?”陳超不甘心。
“曹錕會出兵援救咱們?別做夢了!我看,不如將鄭家莊讓給響馬,司令不是講過嗎?存人失地,人地皆存。”鄧清華建議道,“等主力返回,就沒他好果子吃了。”
他顯然不願意硬打。
“抱犢崮兇名在外,咱們可以走,鄉親們怎麼辦?任其禍害嗎?不行。必須打。”封國柱說,“別高看他們,沒啥了不起。”
於是,又是一番雞飛狗跳,如同一年前應對官軍三路圍攻,蒙山軍的家屬,醫院,全部準備轉移。
得到消息的陳淑從醫護所回到家裡,幫助嬸孃弟妹收拾細軟,陳家是必須走的,包括陳三的家眷,都得走,不敢留下冒險。尤氏急得跳腳,埋怨陳超連家也不顧了,陳淑解釋,叔父事情多,哪裡能顧得上家裡?沒用的就不帶了,或許響馬根本就打不進過來。
這都是什麼世道?尤氏惶恐不安,一面收拾一面抹淚。第一次是幾年前,抱犢崮的人馬就在陳家崖北面狂攻鄭家莊,殺得屍橫遍野。幸虧鄭經的莊丁隊得力,守住了莊子。第二次就是蒙山軍偷襲鄭家莊了,陳家崖被迫屈服。然後就是躲避官軍進剿,跑到山上躲藏。現在又一次面臨災禍,“老天爺呀,什麼時候才能過個安生曰子?”
“等龍司令回來就好了,最後一次了。”陳淑幫陳三家的收拾了幾個包袱,帶上乾糧,自己套了車,讓嬸孃,陳三妻子女兒以及陳嫺坐了,小志及陳三的兒子跟在車後面,趕着大車出了陳家崖北門,迎面碰到整隊跑步而來的部隊,只好勒住牲口,看着隊伍跑過木橋,進了陳家崖。陳淑看着隊伍,“是封營長的兵嘛,難道抱犢崮的人已經打來了?”她看到了騎在馬上催促士兵快走的封國柱,喊了兩聲,但封國柱竟未聽見。
等隊伍走遠,陳淑趕着馬車過了木橋,進了鄭家莊的寨門,街上亂哄哄的都是準備逃難的人,呼兒喚女,一片嘈雜。
張紅草及警衛排兩個士兵氣喘吁吁地追過來,終於在人羣中看見了立在大車前的陳淑,“哎呀你真行,自己趕車過來的?宋科長派俺們去陳家崖找你們,這些乾糧你拿上,還有這個,”張紅草將兩件棉襖扔上大車,“先在這裡等一等,待會兒跟醫護所的車一起走。”說着張紅草又跑回了鄭家大院,那兩個臉上淌着汗的士兵跟着也進去了。
“小志你等在這裡,別亂動。”陳淑覺得自己身爲蒙山軍士兵,只顧着自己家人有些自私了,於是將馬鞭子交給堂弟。自己跟着張紅草進了鄭家大院。
“姐,你去哪裡?俺可不會幹這個。”十五歲的陳志個頭快趕上陳淑了,但姓格靦腆,跟風風火火的陳淑完全不同。
兩匹馬從鄭家莊南門衝進來,街上的人讓開了一個衚衕,揹着步槍的騎手在鄭家大院門口勒住戰馬,跳下了馬背,跑進了院子,“周司令,周司令,”偵察兵一面朝司令部會議室飛跑,一面大喊,“主力回來了,司令回來了。”
聽到喊聲的陳淑從醫護所裡衝出來,“喂,喂,你給我站住,剛纔你說什麼?”
“司令帶主力回來了﹍﹍”騎兵偵察員認識陳淑,急急丟下一句話,衝進了隔壁的院子。
陳淑的眼淚一下子衝出來,“他回來啦,他回來啦!”雖然流出淚,但巨大的歡喜瞬間充斥滿胸膛,幾乎要炸開來,她飛步跑出院子,“嬸孃,嬸孃,不用躲啦,龍司令回來啦!”扶着油漆剝落的大門門框,陳淑朝尤氏大喊。
街上立即亂了,“什麼,龍司令回來了?他們在哪兒?”
陳超從會議室出來時,激動的人羣在陳大牛帶領下已涌進了院子,程大牛大着嗓門道,“陳莊主,聽說咱隊伍回來啦?他們在哪兒?他們在哪兒?”
“老程,沉住氣。司令帶主力已經回來了,周司令決定不躲了,陳家崖的人都進鄭家莊,你立即將青壯年都集中起來,配合警衛排守住寨牆,以防萬一。天氣冷,讓老幼及女眷都進各家。這件事你負責。”
“哎,這可太好了。”程大牛轉身道,“都聽見了吧,都出去,都出去,跟我來,哎,可算回來啦,真是太好了。”
陳淑將家人都接進了鄭家大院,進王月蟬的屋子歇息。龍謙帶主力及時回來的消息立即穩定了人心,因抱犢崮的人馬突然出現在趙家樓外面,封國柱已經帶人頂了上去,周毅與鄧清華商議,一面派騎兵聯繫尚在雙雞村西的主力,將自己的打算告訴龍謙,一面派人告訴已經出發的封國柱一營。因爲主力的及時折返,鄧清華誘敵深入的計劃成爲可能。周毅決定放棄趙家樓,讓陶三的人馬進來,留守部隊在陳家崖擋住他們,然後主力抄其後路,力爭打出殲滅戰。
穩下神來的陳淑來到隔壁鄭嬋的屋子,逗弄着周毅的女兒,二個月的小毛毛,鄭嬋已經得知了消息,將匆匆收拾的包袱又扔回了炕上,倆人隨意聊着,直到槍聲響起來,陳淑衝到門口,沒錯,就在南面,很遙遠。
“遠着呢。這下好了,司令回來,他們決討不了好。可憐的毛毛,這下子不用出去受罪了。”陳淑笨手笨腳地抱起了毛毛。
“哎,不能這樣抱。”鄭嬋笑着接過了哭起來的女兒,“看你,也該學學了。司令回來,該吃你們的喜酒了吧?”
陳淑立即紅了臉,“說啥呢……”
“嘿,他爹早就準備給你們張羅喜事了。”鄭嬋抱着女兒輕輕搖着,目光被越來越密集的槍聲所吸引,“你說,他們打不過來吧?”
“放心吧。咱大隊人馬回來啦。等他們一出現,土匪只剩了逃命的份了。”
天黑的時候,槍聲已經很近了,放佛就在跟前。回到醫護所的陳淑開始接送下來的傷號,聽輕傷號說,大股的土匪開始攻擊陳家崖,封營長帶老一營頂在陳家崖,已經打退土匪的兩次攻擊了。
晚飯根本吃不下去,不斷有騎兵通訊兵進進出出,隔壁的司令部燈火通明,站在醫護所門前,可以聽見那邊的嘶喊。陳淑很想過去問一問,主力不是回來了嗎,怎麼還這麼緊張呢?但她不敢去,怕打擾蒙山軍的指揮官們。
陳家崖方向的槍聲和爆炸聲響成一片,已經分不出點來了,送來的傷員越來越多。在孫娟的指揮下,陳淑全身心地投入了救治工作中。人一忙起來,害怕,擔心就減弱了。
也不知道是啥時辰了,隔壁院子裡傳來歡呼聲,陳淑跑過去,迎面看見滿面笑容的叔父,“淑兒,打贏了,響馬退了,退了!”
“咱大隊呢?”陳淑很想問龍謙的下落,但不好意思問出口。
“龍司令帶大隊插入土匪後方,土匪發現被包圍了,還不跑?”陳超笑着說。
天亮後,大股的俘虜被押進了鄭家莊的寨門,這些穿的五花八門的土匪一個個耷拉着腦袋,垂頭喪氣。兩邊是端着槍的蒙山軍士兵,不時呵斥着俘虜們。
陳淑與孫娟站在鄭家大門的臺階上,看着一眼望不到頭的俘虜被押至鄭家祠堂門前的空地。孫娟拉着陳淑的手走過去,看土匪們抱着腦袋蹲在地上,像一個個黑乎乎的窩頭。空地上很快就擠不下了,蒙山軍士兵開始將俘虜往村北帶。
“葉營長,葉營長,你回來啦。”
聽見喊聲,陳淑跑過去,看見騎在一匹大白馬上的葉延冰,領口敞着,滿臉泥污,掩蓋了英俊的面容。葉延冰一眼看見了陳淑,“啊,這不是陳姑娘嗎?你好啊?司令給鄉親們帶的這份見面禮怎麼樣?”
“司令呢?他在哪兒?”陳淑顧不上矜持了。
“哎,不要急嘛。司令帶人追下去了,要一鼓作氣打下抱犢崮,徹底解決這夥響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