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祿可沒有蒙山軍戰友們會合的喜悅,他更急於見到聯軍俘虜。於是,龍謙顧不上介紹雙方,立即帶榮祿見到了單獨關押的西摩爾。一個留着西洋大鬍子的老頭,神情委頓,一身花裡胡哨的軍服髒兮兮的,特別是一雙靴子,幾乎看不出原先的顏色了。
儘管龍謙用英語介紹了榮祿的官職,西摩爾根本沒有在意榮祿,嗚啦哇啦地叫嚷了起來,滿臉的氣憤和掩飾不住的傲慢。
榮祿驚訝地看着龍謙繃着臉用洋話回敬英國將軍,隨着龍謙的“訓斥”,英國人低下了頭顱。
“他說什麼?”
“他威脅說要給大清最嚴厲的懲罰。我說如果英國按規矩來,我就給他戰俘待遇,如果英國胡來,我就先宰了他。我問他,他被俘的這段時間,受到我的部下虐待了嗎?他承認我們是一支文明的軍隊。”
榮祿雖不懂英文,但察言觀色的本領是一流的。他注意到龍謙一番夷語回敬過去,西摩爾的氣勢立即沒有了。便認定了龍謙彙報給自己的是真的。而龍謙流利的英文,最後打消了榮祿殘留的一點疑慮,這個人真是在美國長大的。
“退思,這事辦的漂亮。這個人有大用,千萬要看好了。”
“大人放心,都從天津押至這兒了,不會再出亂子了。”
“走,看看其他的俘虜。”現在榮祿情緒好的很。
黑壓壓的聯軍俘虜隊伍,讓他更是開心不已。這份功勞遞上去。太后一定還心情大好的。龍謙路上跟他說的關於聯軍之事,讓他減少了對善後談和的畏懼,心裡打了一個主意,如果太后還要自己參與和議,一定要帶着龍謙去。
但見過了龍謙所部主力,榮祿又存了別樣的心思。
魯山自作主張,乘龍謙陪榮祿視察俘虜的時候,將部隊集合了起來,他的本意是讓龍謙檢閱一下部隊,但榮祿看到空地上整齊的方隊。忍不住走了過去。“退思,這就是你的人馬嗎?”
“正是,除掉尚不能自己行動的傷號,差不多都在這兒了。”龍謙聲音低沉下來。“大人。卑職帶近兩千山東子弟北上勤王。天津一戰,折損一半啊。”
“唔,好強的兵……”榮祿似乎沒有聽到龍謙剛纔的話。他被蒙山軍的隊列吸引住了。
榮祿也是帶兵之人,八旗兵,綠營兵,包括袁世凱、聶士成所部用西洋教官教習、裝備了一水兒西洋火器的新軍,榮祿都不陌生。但眼前這支山東兵有着他沒有見過的精氣神。儘管他們衣衫凌亂,但其表現出的肅殺之氣讓久歷軍旅的榮祿呼吸一滯,什麼是百戰精兵?這纔是啊,難怪他們能以劣勢兵力擊潰西摩爾聯軍並生俘其統帥!
“退思!你部爲何剪掉了辮子呀?”總是覺得不那麼對勁,榮祿終於發現了問題。
“還要請大人諒解。西沽首戰,基本是用刺刀將聯軍擊潰的,肉搏戰中,官兵多有被聯軍揪住辮子而犧牲,戰後是我下令將辮子暫且剪掉。如果有違國本,請大人處罰我一人好了。”
榮祿望望龍謙包着紗布的光頭,心想,信你是傻瓜。不過此刻不是計較這些枝節末梢的時候,“西沽之戰我亦有所耳聞。也算權宜之計吧。太后那裡,我自會爲你轉圜。但此乃大節,不是小事。待戰後彌補吧。”
彌補個鬼呀。龍謙腹誹了一句,不過嘴上還有謙虛一點,“大人責的是。不過,卑職有點小見識,竊以爲軍人不能與普通百姓一樣,兩軍征戰,辮子實實有礙戰鬥力的發揮……軍人嘛,首要的就是爲朝廷打贏仗,仗打輸了,就是對朝廷最大的不敬。”
“你說的不是沒有道理。但這不是小事,懂嗎?”榮祿不知覺地擺出了久居上位的習慣性口氣。
“是,是。”龍謙轉而對肅立的部隊說,“弟兄們,這位是榮祿大人,位居軍機大臣,是朝廷的擎天玉柱。榮祿大人聽說了西沽之戰的勝利,在太后面前奏報了大家的戰功。又不辭勞苦,親自來視察慰問大家,還表示等局勢穩定,一定厚恤陣亡官兵,並重獎立功將士!大家一定要牢記榮祿大人的恩德。記住了沒有?”
“記住了!”隊伍整齊地迴應。
“現在,請榮祿大人檢閱。全體都有,立正!”
隨着龍謙的口令,列隊的全體官兵腳跟一碰,發出整齊的響聲。龍謙轉過身,“請大人檢閱。”
榮祿一愣,什麼時候說過厚恤陣亡者了?但龍謙剛纔的一番話說的很得體,令他很舒服,“唔,好……”他不是沒有檢閱過部隊,袁世凱小站練兵他不止一次去過,但今日山東勤王兵表現出的氣勢讓他感到有一種從未見過的東西。
龍謙陪着榮祿“檢閱”了他“久別”的部隊,走在榮祿側後的龍謙的目光一直在榮祿臉上搜尋,心裡暗罵魯山這小子把事情搞砸了。搞什麼檢閱嘛,真是的。
榮祿走到頭,又折回來,到隊伍當中站下,“唵,山東軍的弟兄們,太后聽說了你們的功勞,聖心大悅,已授龍謙,唵,授予龍謙副將之職,以彰其功!大家的功勞,等龍副將上奏朝廷後,一定會賞功的!”
龍謙帶頭鼓掌,隊伍裡響起掌聲。
榮祿卻是第一次見這個調調,臉上有些迷茫。龍謙湊過去說,“這是卑職的規矩,鼓掌就是感謝大人訓話的意思。”
“唔,原來如此。退思啊,叫大家散了吧。一定要看好洋人啊!”榮祿再次叮囑。
“是,大人放一萬個心。卑職既然能將他們從戰場上捉來,又豈能讓他逃走?”
“哈哈。說的好。龍副將練的好兵!難怪洋人不是對手。”榮祿從蒙山軍不長的隊列前走了一遍。發現士兵們的目光基本上沒有看自己,而是盯着他們的首領,“你的兵很是仰慕你呀。”
“大人,卑職最仰慕曾文正公,看了曾侯兵書不少,努力照曾侯練兵之法操練士卒。他們都是淳樸的農家子弟,身上虛驕之氣少,教以大義,故能悍不畏死,臨陣勇猛殺敵。”
“好。好。太后見了,必定喜歡。哈哈。”
“大人,請先回屋休息,條件簡陋。還望大人擔待些。魯山。”龍謙喊道。
魯山跑過來。
“將最好的房子給大人騰出來。馬上讓伙食兵爲大人做頓熱乎些的飯菜。”
“是。”魯山壓住心底的不快,答應一聲。
“先帶大人去休息。”龍謙命令道。
從昨晚折騰到現在,已經六十五歲的榮祿早就累得夠嗆。現在很想躺在鬆軟的褥子上睡上一覺,但肚子不爭氣地咕咕起來,對於龍謙剛纔的安排,榮祿深爲滿意。
“司令,俘虜住在土地廟,那裡的條件還好些。”
“怎麼能讓大人和俘虜們住一起呢?真不會辦事。這樣吧,你住哪兒?”
“我這兩天都是露宿的。”魯山冷冷道,“司令,你教導我們不得擾民,我們又不能去搶民房。”
“誰讓你去搶民房?”龍謙瞪了魯山一眼,笑着對榮祿說,“大人不要生氣。他叫魯山,是我的副手,爲人直而魯。打仗時一等一的勇猛。既然這樣,還是到廟裡找一間潔淨些的上房吧。”
“好一條精壯的漢子,一看就是猛士。”榮祿打量着魯山,龍謙就算是魁梧精壯了,但這個黑大漢比龍謙更高更壯,“不要那麼講究了,退思,隨便點就行。”
龍謙陪着榮祿回道蒙山軍的臨時司令部——一座破敗的土地廟,聯軍戰俘佔據了大部分房間,其餘的則被警衛部隊佔據。龍謙選了一間東向的小耳房,安置了榮祿。
“大人先歇息片刻,卑職去催一下午飯,馬上過來。”
“好吧,你去。”榮祿點點頭。
一直跟在後面張管家趕緊爲主人捶背敲腿,“這個龍謙還算懂事。”
“嗯,”榮祿閉着眼睛想心事。
張管家乘機說,“老爺,沒想到他們真的抓了這多的洋人。這要是獻俘闕下,該是多大的榮耀呀。自高廟以來,朝廷對外還沒有如此武功。”
榮祿臉色一變,“胡說些什麼!京師都讓人家給佔了!還提什麼獻俘闕下!”
“是,是,”遭到訓斥的張管家也覺得在這當口講這個有些不合時宜。
張管家說的高廟,是指清高宗弘曆,乾隆自稱十全老人,對外有十大武功。但不過是對周邊屬國而已。不過,確實如張管家所說,之後朝廷國勢日蹙,甲午一戰,更是顏面掃地。一戰而俘獲當今最強國英國的海軍中將,確實是了不得的武功。
“你跟我多年了,也算見多識廣。你覺得這支山東兵有何不同啊?”榮祿睜開了眼睛。
“回老爺的話。我覺得他們都是殺過人見過血的,有一股子凶氣。”
“嗯,我想起一事,你去請龍副將來,就說有事商量。”
龍謙從土地廟出來,立即被軍官們圍住了。
“司令你負傷了,不要緊吧?”熊勳關心地問。
“司令,王營長他們呢?”範德平問。
“這段時間大家辛苦了。看到大家都好,我就放心了。我就是擦破點皮,不打緊。明遠、時俊、二虎他們還在城中,執行另一件重要任務,他們都好。不過,明遠他們的事絕不可讓榮祿知道。現在我交代你們的,正是這個榮祿,他是滿人,不姓榮,大家稱呼大人便是,千萬不要叫什麼榮大人。”
“扯淡。一個老棺材瓤子。裝什麼架子!一看這幫韃子就來氣。”腿腳不甚利索的杜三立憤憤道。
“司令,拉這個老頭來做啥?”馮侖道。
“他不是一般人,他是大學士,軍機大臣。實實在在的宰相。不過,如果不是爲了咱蒙山軍的前程,我豈會巴結他?但咱們蒙山軍的前途就着落在此人身上。他是慈禧太后的第一紅人,咱們要想回山東,有一塊供咱們積蓄力量的地方,非此人不可。所以大家這些日子對他要尊敬些,哪怕是看在我的面子上。”
衆人看見張管家顛顛地跑來,便住了口。
張管家過來,“龍將軍,大人請你過去。有要事相商。”
“好。你們在此等候。我去見大人。對了,催催飯好了沒?大人一定餓了。”龍謙瞪了杜三立一眼,跟張管家去了。
“退思,太后與皇上朝宣化方向去了。咱們還是要早一些趕過去纔好。”榮祿本不願意端那個黑瓷碗。但又耐不住口渴。還是將碗裡的開水喝了。
“卑職遵令。”龍謙微笑道,“不過還要準備一下,卑職現在帶着千餘人。人吃馬嚼的,每日的耗費不是小數,要備齊糧草。另外,太后與皇上蒙塵,咱們也不能不有所孝敬。”
“唔,退思想的很周到。”
“請大人放心。”龍謙答道,“卑職清點一下糧草輜重,再爲大人找一乘舒服些的轎子,長途行軍,怕大人受不得顛簸之苦。”
“那倒不必吧?”榮祿嘴上這樣說,還是很懷念轎子的。坐了騾車從城中出來的這一路,已經讓他有些不堪忍受了。
“龍將軍想的周到。”站在榮祿身後的張管家讚道。
龍謙見盧廣達端着飯菜進來,順手接了過去,是一碗麪條和一碗麪湯,“嘿,我讓你們給大人搞一點像樣的午飯,怎麼就一碗麪條?你這差事怎麼辦的?”
“部隊的午飯是幹餅子,這麪條是俺做的,軍規不準擾民,又買不到肉﹍﹍”小盧有些委屈。
“行了,也算難爲了他。”榮祿早就餓了,看到那碗麪條就眼睛放光,“退思,你讓這位小兄弟爲我的隨從也搞點飯來。你去忙你的。”
等不及龍謙離開,榮祿端起飯碗便大口吞嚥起來。
龍謙再次回到等候着他的軍官們中間,一面就着涼開水吃餅子,一面聽了魯山和葉延冰的彙報,又問了部隊的糧草彈藥諸事,滿意道,“你們做的很好。下一步,咱們要護送榮祿去找逃亡路上的慈禧和光緒,目的地嗎,或許是西安,或許是太原。爭取我們在太原停下。因爲董福祥的甘軍,就是武衛後軍,叛變了,董福祥是甘肅人,一定會帶着他的兵回陝甘。朝廷顧慮他,或許不敢去西安了。這些事我來辦,你們就帶好部隊,看好俘虜即可。另外有幾件事要辦,第一,部隊適當整編一下。現在各連的人數太少,萬一發生戰鬥,不方便。我的意見,各營的建制不變,四連加上沒有了大炮的炮兵連,充當警衛連。主要負責看押俘虜,警戒司令部。其餘三個營,還是要隨時做好戰鬥準備。小三百人的民夫隊是用不着了,動員一下,願意加入部隊的,留下,不願意的,發給銀子辭退。當初在西沽時,說好每天一兩銀子,仗打完了,工錢怎麼定的?”龍謙去看連樹鵬。
“五天一兩。”
“可以了。就按這個結。我還帶來些墨西哥鷹洋,一併交給你保管。”
魯山笑道,“從天津出來,俺就動員了,這些人既然跟着過來,肯定是願意的。”
“那好,跟他們講清楚部隊的軍餉和軍規。要留下足夠的運輸隊,負責傷號和糧食的轉送。老連你計算下。多餘的人,由魯山編入各連。武器也要統一調配下。”
“是。”
“第二件事,儘量再購買一些糧食,鹽以及藥材,出高價,能買多少買多少。這件事也是你辦,李三才協助你。”
“成。”連樹鵬答應一聲。
“第三件事,找一頂轎子,選幾個民夫做轎伕,給夠工錢。另外,跟民夫隊裡參加過義和團的人說清楚,現在朝廷開始殺義和團了,叫他們閉緊嘴巴,要想活命,就不要透露之前的事,就說都是老實農民。”
“還他媽的要轎子!”杜三立憤憤道。
龍謙又瞪了一眼杜三立,“這一次的勤王之戰基本打完了。大仗估計不會有了。不過大家不準放鬆警惕。我要求大家轉變心態,特別是與慈禧的隊伍匯合之後,不準出現任何違反我命令的事情。誰將事情搞砸了,誰就是蒙山軍的罪人!這個機會千載難得,我們用好了,會少花多少力氣?以後你們會明白的。弟兄們,今年是庚子年,今年這場大亂,會被稱爲庚子國難。列強佔領了北京,接下來會逼着朝廷簽訂一系列賣國條約,他們要的,一是銀子,二是在咱中國的特權。這些事情比較複雜,等有機會,我給你們慢慢講。庚子國難對於咱中國是一場大災難,老百姓要倒黴了。但對於咱蒙山軍,卻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咱們就是要利用這個機會壯大自己。這一次來京津,損失了咱們很多的好兄弟,我很心痛。但這是必須的,不邁出這一步,大家夥兒會犧牲於鄭家莊那些山溝中。等咱們獲得了朝廷的真正的承認,部隊會得到二倍、三倍乃至十倍的大發展的!你們一定要相信我。另外,庚子國難會損害朝廷的威信,南方的革命黨會乘勢崛起,革命黨是什麼人,就是發誓要推翻朝廷的人。這件事提前跟你們講了,要引起注意。要確保部隊的穩定,政治上的事,我處理。軍事上的事,靠大家。”
“我們聽司令的就是,”魯山站起來,“司令回來了,我們就有主心骨了。”
“好,大家去各自忙吧。”
爲了找一乘像樣的轎子,也爲了籌集更多的糧草,部隊耽擱了一天。第二日凌晨時分,派出警戒的騎兵連“截獲”了兩位逃出京的貴族,他們見了身穿新軍服裝的部隊,說什麼也要跟着走,因爲龍謙交代過,注意攔截此類人,所以遲春先將他們帶回了駐地。
當聽到榮祿也在此地,兩人當時便嚎啕大哭,幾乎昏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