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對萬國開戰以來,北京城裡瀰漫着詭異的氣氛。
每天城門一開,總有拉着行李包裹的馬車、驢車、牛車駛出城門,上面或許還坐着車子和包裹的主人,他們都是擔心戰火蔓延至北京而出城避難的。
更多的百姓對於這些膽小鬼表示出了蔑視。天子腳下的臣民們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自信,即使四十年前京城曾被外國聯軍打下來過,也不能打消他們的自信。
可是這一次對上的不是英國和法國兩個國家。當有明白人指出這一點,立即遭到自信心十足的人們的嘲弄,儘管理由根本沒有一條站得住的。
咱有氣,氣壯就是一切!洋人算個屌毛!
他們不關心天津的戰事,更不去研究雙方的將帥,兵力,裝備,以及戰略戰術。自信就是來自於一股氣,咱是京師的百姓,咱怕誰?
在1900年的夏天,大部分的京師百姓與他們的最高統治者,都處於一種莫名其妙的亢奮狀態中。特別是聽着東交民巷的隆隆炮聲,看着那個方向的漫天大火,心裡便如六月天喝了雪水般的舒坦。每一條關於宰殺洋人的消息,都會引發震天價的喝彩。
在每一場鬧劇式的運動中,總是有人會率先清醒過來。在眼下這場註定給中華民族特別是京畿百姓帶來深重災難的“滅洋”運動中,大清帝國的最高決策者慈禧,算是清醒的比較早的。
在開戰的第三天。甘軍統領董福祥便奏報使館已經打下來了。
這個消息自然令慈禧高興。於是老佛爺在太監宮女的攙扶下登上宮裡的高處去瞭望東交民巷使館區方向,果然見濃煙滾滾。證實了董福祥所奏不虛。
但第二天,在總理衙門供職的許景澄上奏,說昨日的大火燒的不是使館,而是翰林院!甘軍打不下使館,想了個損招,說翰林院挨着使館,從那裡放火,一定能將大火引過去。結果呢。翰林院燒掉了,使館卻安然無恙。
翰林院,理論上大清帝國的最高等級學術中心,帝國文人們嚮往的神聖場所,就這樣爲“滅洋”運動做出了犧牲。爲了滅掉京城的洋人,中國人已經燒掉了大柵欄的商鋪以及皇家的城門,現在。連國家的最高學術中心也犧牲掉了。
這個消息讓慈禧很生氣,嚴厲地斥責了董福祥。大概還要用他吧,所以慈禧只是斥責而已,並未有其他的處分。
那件事還沒結束,光緒皇帝來告狀了,說大阿哥侮辱他。學了義和團的口吻,稱他爲鬼子徒弟。慈禧一聽就生了氣,甚至沒有核實該事的真僞,立命侍衛帶了大阿哥來,當着光緒的面。狠狠地抽了肥胖的溥儁二十鞭。
慈禧倒不是因爲光緒受了氣而生氣,而是對義和團越來越強的憎恨。現在她已經反應過來了:載漪上了義和團的當。而自己則上了載漪等王公大臣的當。
與萬國的戰事,怕是不好收拾了。有着數十年統治經驗的慈禧,已經預判出了這點。所以,光緒皇帝說載漪之子,被立爲大阿哥的溥儁學着義和團說話,立即便怒了。
匆匆趕來的端郡王載漪看着慈禧鐵青的臉,將爲兒子求情的話嚥到了肚子裡。
這件事並未給載漪帶來足夠的教訓。兩天後,又一件事發生了。那天早上,慈禧正在用早膳,聽到外面喧譁,引起了她的警覺,派太監去看看是怎麼回事。太監回報,端郡王、莊親王帶着幾十個義和團進了宮,說是要捉拿“二毛子”,現在正在寧壽宮前叫嚷呢,說皇帝是洋鬼子的朋友,義和團要殺鬼子徒弟。
慈禧大怒,丟下吃了一半的早膳,氣沖沖趕去。見太后駕臨,那幫王公義和團民們立即跪了一地,慈禧大罵端郡王一頓,罰俸一年,不奉旨,不得入宮。
匆匆趕來的榮祿將那個自以爲得了大靠山的義和團首領就在午門外砍了腦袋。本來刑場在菜市口,這是老規矩了。但現在是非常時期,既不走司法程序,也不必選擇刑場了。
這件事對慈禧刺激很深。徹底失去了對端郡王的信任。一個王爺竟能帶着義和團明火執仗地進入大內殺皇帝!局勢似乎有失控的危險了。她叫來榮祿,傳旨立即停止進攻使館,並且讓榮祿與使館議和。榮祿立即帶了兵趕過去,在使館區外面立了一塊牌子,上面寫着“奉旨保護”四個大字。
使館區的槍炮聲停止了。不過,也就是歇息了幾個鐘頭,甘軍及義和團對使館的進攻再次恢復。因爲慈禧接到了裕祿來自天津的奏報,說天津大捷,洋人幾乎被消滅了。
這道顛倒黑白的奏報再次誤導了慈禧,既然軍事上勝利了,那也就不必顧忌京城的洋人了。
很快,慈禧就從別的渠道知道了天津的戰事並未勝利,仗還在打着。而且,李鴻章的奏報到了,李鴻章明確反對對列強宣戰,認爲“政府助亂黨攻使館,實至愚大謬”。
慈禧還是相信李鴻章的眼光的。跟洋人打交道,對洋人瞭解,十個載漪也比不了李鴻章。是不是開戰開錯了,慈禧反覆讀李鴻章的信,有些後悔了。她開始關注天津的戰事,裕祿的奏報不斷,大捷也不斷,但另外渠道送來的消息完全不是那麼回事。西摩爾的聯軍受阻於廊坊不假,但西摩爾並未被消滅,而是退回天津了。被困於西沽不假,但聶士成打了兩次也未打下來。而裕祿在天津也很不順利,武備學堂被毀了,東局子彈藥庫被炸了,老龍頭車站也沒打下來,而自大沽口登岸的聯軍卻源源不絕,什麼打下租界。盡滅洋人,慈禧根本不信了。
直到7月9號。來自裕祿的一份奏報讓慈禧興奮起來。這份奏報上講,袁世凱派來的勤王軍在裕祿的指揮下一舉攻克西沽據點,全殲西摩爾聯軍兩千五百人有餘,生擒敵酋西摩爾。
慈禧立即叫來了她最信任的榮祿,將裕祿的捷報給這個最親信的臣子看。
“恭喜太后。這真是託太后的洪福。若是生擒西摩爾,戰事有望矣。”看畢捷報,榮祿一臉的喜氣。
“這份奏報,不會是假的吧?”慈禧對裕祿的奏報已經嚴重懷疑了。
“借榮祿十個膽子。他也不敢胡說抓了西摩爾﹍﹍”榮祿抓住了要點。
慈禧這回真的笑了,是十幾天裡的第一次,“你重用袁世凱是對的,想不到袁世凱如此忠心,如此得力。立即擬旨給山東,並傳令裕祿,命他即刻將西摩爾送來北京。另外。山東勤王兵馬有功將士名單一併上報,朝廷要重賞這些爲社稷立功的將士。”
這些都是兵部的業務,榮祿立即安排去了。
這個消息讓慈禧開心起來,連洋人的中將司令都抓了,說不定這仗真的能勝。但僅過了四天,榮祿再次得到天津的奏報。說聯軍集中兵力,突然偷襲駐紮天津城西的聶士成武衛前軍,激戰半日,聶士成陣亡,前軍潰散。現聯軍正在猛烈攻打天津。請兵部速派援軍。
榮祿大驚,他還等着將西摩爾“獻俘闕下”。以振士氣呢,怎麼就傳來聶士成兵敗身亡,天津被圍的消息呢?榮祿不敢怠慢,立即進宮奏報慈禧,將這個噩耗報告了帝國的最高決策者。
慈禧也被這個噩耗打懵了。聶士成可是天津方面的中流砥柱,武衛前軍是與聯軍作戰的絕對主力,現在怎麼辦?
“裕祿該殺!幾次欺瞞於我,可惡之至!”慈禧將那份奏報摔到擦的錚亮的“金磚”地面上,“立即鎖拿裕祿進京問罪!”
“太后息怒。”榮祿立即跪下,“臨陣易將,兵家大忌。撤了裕祿,誰人可代?”
慈禧差一點喊出“你去”來。不行,自己身邊可不能沒有這個忠心耿耿且頭腦靈光手腕靈活的臣子,“依你之見,該當如何?”
榮祿垂着腦袋琢磨,慈禧看了一眼李蓮英,柔聲道,“起來說話,賜座。”
李蓮英立即將榮祿扶起來,小太監搬過一個秀墩。
“謝太后。”榮祿並未落座,“臣以爲,即刻下旨,嚴詞斥責,命其待罪立功,堅守天津,務必將戰事穩固在天津一線。再就是下旨給山東勤王兵馬,命他們即可將西摩爾押至京師。”
“唔,甚好,就這麼辦吧。”慈禧準確地理解了榮祿的用意,萬一天津失利,還要將山東兵抓在手裡保衛京師爲好。
慈禧更後悔與萬國開戰了。這幾天,南方的督撫們無一例外地來電責備朝廷不該與列強開戰,其中以劉坤一的電報最爲激烈:亂民不可用,邪術不可信,兵釁不可開。風骨頗硬的劉坤一的威望不在李鴻章之下,這些地方實權派的堅決反對,讓慈禧深爲矛盾和自責。思慮再三,慈禧命人寫了一份材料,提供給使館中堅守的各國公使。在這份材料中,慈禧申述了局勢發展至此的朝廷種種不得已之位,將過錯一股腦兒推到了義和團這幫該殺的亂民以及一幫不尊朝廷諭令的官員身上。
她希望給自己留一步退路。不僅如此,慈禧還命總理衙門給各國元首打電報,表達了大清帝國,主要是自己無意與各國爲敵的立場。慈禧對於這個舉動的解釋是,列強並非鐵板一塊,希望他們自生猜忌,出現自亂的局面。
先不說慈禧出於戰敗的恐懼寫那些難以自圓其說的信件和電報,給裕祿及山東勤王兵馬的聖旨很快送到了天津,爲了保險,除掉傳旨的太監外,榮祿還派了兵部一個主事跟着去了,任務是摸清山東勤王兵的實力。
榮祿對於裕祿關於山東勤王兵的捷報不是太信。之所以在太后面前那樣說,一來他不需要爲此承擔任何的責任,二來他需要以此寬慰太后焦慮的心情。現在,他接手了這件事。則必須對此做一番調查了。
之前,袁世凱曾有報告給兵部。因山東局勢不穩,他只能派出二千兵馬勤王。當時算是各地反應最快的,京畿局勢也沒有惡化到今天的地步,榮祿並沒有在意。但現在則完全不同了。
7月15日,天津陷落的消息傳至北京。消息不是正規渠道傳回來的,這幾天,根本沒有裕祿的軍報,連宋慶、馬玉昆的報告也未見到。朝廷。包括慈禧,都有些亂了方寸。慈禧惡狠狠地對載漪說,洋兵入京,汝頭不保。沒有消息就是壞消息,慈禧現在徹底後悔了,再次下令停止進攻使館。慈禧沒忘前幾日關於西摩爾的消息,斥責榮祿辦事不力。在王公大臣面前聲色俱厲地訓斥榮祿,還是很少見的事。大臣們發現,一向保養得當的太后現在憔悴不堪,老態畢露了。
朝廷在焦急中等待,7月16日下午,榮祿終於等回了他派出去的人。那個姓張的主事回來說,天津已經破了,裕祿總督下落不明。他倒是與傳旨的公公見到了西沽,那裡已經是炮火連天的戰場了。山東兵仍在堅守,聯軍打了快兩天了。死傷枕籍,難以前進一步。
“山東兵。誰人爲首?”榮祿問。
“標統龍謙。”
榮祿想不起此人是誰,肯定沒聽說過,“見到此人了?他們有多少人?”
“出兵時近兩千人,經與西摩爾一戰,雖盡殲西摩爾聯軍,但自身折損近半。現在雖收容不少潰兵,但總數不足千五百人。”
“你看見西摩爾了?”榮祿追問。
“沒有。龍標統爲了安全起見,已將自己的傷兵及西摩爾送至一處秘密所在。”
“一派胡言!”榮祿斥責道。他感覺到又上了下面的當了。做大清的領導人真是累啊,幾乎每時每刻都要與謊言打交道。
“大人,山東兵確實強悍,以弱擊強,死戰不退。聯軍在西沽附近損失慘重,屍體四處可見。這兩日間,又抓了洋兵數十,我親眼見到了﹍﹍若是朝廷再有幾支如此強軍,外患不足平矣。”張主事似乎忘記了尊卑,大聲爲山東軍表功,“宮裡的崔公公親眼所見,大人不信卑職,可問崔公公。”
“聖旨要他帶着敵酋西摩爾入京獻俘,這個姓龍的抗旨不遵嗎?”
“聯軍進攻不斷,他們必須先打退洋兵方能退兵呀。”張主事解釋道,“龍謙已接了聖旨,待他擊退強敵,即行入京。”
榮祿立即進宮,將這個消息奏報慈禧,慈禧半晌方說,“看來天津確實破了,裕祿該殺!”
“太后,”榮祿斟酌着詞語,“天津之兵已經殘破不堪用。北京怕是難保,是不是考慮帶皇帝出京?無論如何,皇帝不能落在洋人手裡。”
“仲華說的是。你去準備吧,不過要機密些。”慈禧現在也只能相信榮祿了。當然,光緒是絕不能落在洋人手裡的,那樣慈禧就玩完了。
這天晚上,慈禧幾乎徹夜未眠,幾次流淚,痛苦到了極點。從她二十七歲依靠政變奪取大權,幾十年風雨走來,還沒有遇到如此危急的情況。天津丟了尚在其次,關鍵是天津方向的軍隊全部完蛋了,聶士成死了,年逾八旬的宋慶根本指望不上。至於義和團,她已經恨透了這幫暴民,如果緩過這口氣,她一定要殺光這幫顛覆了自己江山的暴徒!一個也不放過!
慈禧心中的江山就是權柄。只要自己掌握着帝國權柄,江山就在自己手中。而只要江山在手,自己的慾望,物質上的,精神上的,一切都沒有問題。至於戰敗後的割地賠款,一切都不是問題。但她想到一個可怕的情況,一旦自己逃出京師,局勢將徹底失控。連宗室王公們都靠不住,大臣們就更不能指望了。那時候,怕是連一支可靠的保駕之兵都尋不到。再說了,去哪兒?如果洋人尋一個傀儡代替自己,最危險的不是洋人,而是那幫拿着自己給的俸祿,享受着自己給的榮華富貴的大臣們。所以,榮祿說的是對的,必須帶上洋人們支持的光緒皇帝,決不能給他一絲一毫的機會……
但第二天,一個叫李秉衡的人進宮見駕,使得局勢再次旋轉。
七十歲的長江巡閱水師大臣李秉衡是遼寧海城人,懷揣着勤王聖旨,帶着招募來的十六個營頭的兵勇北上勤王的。此人也是清軍宿將,曾在馮子材麾下參加過越南戰役,秉着一腔對清廷的忠誠,不避危險北上勤王。但走在半路,他招募來的兵勇就散掉了大半。無奈,老將軍再次回到南京重新招募兵丁,再次北上。
確實夠忠心的。
慈禧立即召見了李秉衡,先誇獎了老頭的忠心後,慈禧問他對局勢的看法,李秉衡強硬地說,既然開戰,就要打下去。能戰方能言和。
道理是對的,但慈禧沒問,軍隊不濟事,怎麼打下去?受李秉衡的鼓舞,慈禧當即下了一道命令,天津方面的所有軍隊,包括陸續來京勤王的軍隊全歸李秉衡指揮,繼續打吧。
這等於撤換了前敵司令,用李秉衡代替裕祿了。
她不再提逃走的事,將最後的希望寄託於這個年邁的救星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