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謙對方聲遠的預測並不那麼準。1906年9月1日,清廷關於預備立憲的上諭頒發了。這道上諭是以光緒皇帝的口吻頒發的。
這是一封極爲重要的文告。值得後世反覆研究。
“朕欽奉慈禧端佑康頤昭豫莊誠壽恭欽獻崇禧皇太后懿旨,”開篇講明,我這個皇帝是按照太后的旨意辦事的,令後人發笑的是慈禧的尊號竟然有有八組十六個字,自然都是美字。
“……現在各國交通、政治法度,皆有彼此相因之勢,而我國政令積久相仍,日處阽險,憂患迫切,非廣求智識,更訂法制,上無以承祖宗締造之心,下無以慰臣庶治平之望……現載澤等回國陳奏,皆以國勢不振,實由於上下相聧,內外隔閡,官不知所以保民,民不知所以衛國。而各國之所以富強者,實由於實行憲法,取決公論,軍民一體,呼吸相通,博採衆長,明定權限……”
公開承認別國之所以富強,是因爲“實行憲法,取決公論”
“……時處今日,惟有及時詳晰甄核,仿行憲政,大權統於朝廷,庶政公諸輿論,以立國家萬年有道之基。但目前規制未備,民智未開,若操切從事,徒飾空文,何以對國民而昭大信。故廓清積弊,明定責成,必從官制入手,亟應先將官制分別議定,次第更張,並將各項法律詳慎釐定,而又廣興教育,清理財政。整飭武備,普設巡警,使紳民明晰國政,以預備立憲基礎……”
但現在還不能一下子搞立憲,理由是“規制未備,民智未開”,首先要做的是釐清官制,然後廣興教育,清理財政,整飭武備。普設巡警。奠定立憲之基礎。現在要做的就是預備立憲的工作。
沒有人可以簡單地忽視這道聖旨。對於一個政權來講,改變其政治體制,絕對是石破天驚的大事。
掌控朝局的慈禧清楚地知道,因爲現代化國家的意義與現行體制之間存有深刻的利益衝撞。改變大清帝國的政體。改變祖先留下的例律。勢必會面臨空前的政治挑戰和社會危機。雖然慈禧無法預料種種後果,其驚人之處在於,她既然同意公佈預備立憲。將準備承擔任何的後果。從這個意義上講,無論慈禧的決策是迫於外部的壓力。抑或是出於內心的無奈,也不論她準備在“預備”的期限上玩花招,就中國的歷史進程而言,宣佈這一決定的舉動足以讓後人對這個導致中國落後捱打割地賠款的年邁婦人另眼相看。
楊士驤是最先看到這道上諭的。當初龍謙上奏朝廷關於立憲的態度時,是將自己託方聲遠擬就的奏本給他看過的,他清楚地記得龍謙奏本中的兩句話,即“規制未備,民智未開”,也記得龍謙的結論——如果要搞憲政,那就先做預備的工作吧。
釐清官制不是地方官可以辦的。但廣興教育,清理財政,整飭武備,普設巡警等項事務,山東實實在在走在了全國的前列,便是他那位精明強幹的主公袁世凱,也沒有山東做的好!
是不是朝廷借鑑了龍謙的看法不好說,但龍謙再一次猜中的慈禧的心思,這點令楊士驤感到震驚。官場最要緊的本領是揣摩上意,到現在,楊士驤算是服氣了。如果和這位年輕提督合作好也未必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來送信的京官告訴了楊士驤另外一件事。當然是受了袁世凱的囑託知會楊士驤的。但心境有很大變化的楊撫臺送走客人後,帶了諭旨,親自跑到龍府去見龍謙。
恰好這天龍謙在家,並不在他的“辦公室”,反正他就住在提督衙門後院,也符合官場的慣例。楊士驤突然造訪第五鎮司令部,馬上便通報了龍謙。龍謙沒有去外面迎接,而是讓手下將楊士驤接進後院來。
以往倆人見面,幾乎都是在巡撫衙門裡,極少數情況,比如華源經濟研究會有讓楊士驤感興趣的報告,如日俄戰爭,生絲出口對日本經濟的關係研究等,楊士驤會屈尊去華源總部,或許在那裡會見到龍謙。而來龍謙的“地盤”,楊士驤還是第一次。
楊士驤由歐陽中陪着來到後院時,龍謙正在正屋門口饒有興趣地看長子數雞蛋。題目是龍謙出的,他也有些不信,因爲陳淑說振華竟然能數清楚擺在籃子裡的雞蛋!
據陳淑說昨天籃子裡是八顆雞蛋,三歲的振華準確地數了出來。現在則是十三顆,鋪滿了籃子的底層。振華瞪着眼睛,胖乎乎的小手指着籃子裡的雞蛋在心算,龍謙則興致勃勃地蹲在一旁。
“喔,楊大人!有失遠迎,還望恕罪啊。”龍謙笑着站起身。
“哈哈,退思好悠閒嘛。”楊士驤稱呼龍謙的表字,也表明了一種態度,“你這是做什麼呢?”楊士驤好奇地湊過來。
“拙荊說犬子會數數了,我試試看。”龍謙笑道。
“令郎幾歲了?”
“三歲吧。”
“是嗎?那可是神童啊。”
“什麼神童。哪有那麼多的神童。”龍謙撩起簾子,做了個請的手勢。
這就是通家之好的表示了。楊士驤猶豫了下,“就在院子裡吧……”
“熱,還是屋裡涼快。歐陽,給楊大人準備涼茶。”
待楊士驤落座,龍謙遞過一把扇子,“撫臺大人有什麼事,派人知會一聲我便過去,大人親自過來,下官真是不勝惶恐。”嘴上說着惶恐,但哪有一點惶恐的意思?
“退思,你看看這個,”楊士驤是穿着官服來的,從袖子裡摸出那份上諭遞給龍謙。
“哦,朝廷真要搞憲政了……”龍謙一目十行地看完。還給了楊士驤。
“是預備立憲。還是退思你料事如神啊。”楊士驤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然後又大口喝了幾口,“好爽快!依你看,這憲政一事能否成功?”
“成不成都是中樞的事情,跟咱們沒有多大關係。”龍謙微笑道,“與其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實實在在地辦教育、興實業,爲國家集聚幾分元氣,爲百姓紓解幾分困苦,纔是我們這些人該辦的事。”
“父親。是十三顆……”振華進得屋來。
“喔。算對了呀,振華了不得!”龍謙起身抱起了兒子,在兒子臉蛋上親了一口,“如果你喜歡數數。爸爸以後便教你。好不好?”
“好……”
“乖兒子。去找媽媽吧。爸爸與楊伯伯有正事談。”龍謙不管孩子是否聽得懂,笑眯眯地放下了兒子,在兒子屁股上拍了一掌。振華便蹦跳着出去了。
這個時代講究的是抱孫不抱子。楊士驤自己就從來不給兒子假以辭色。而且,官宦人家的子弟在這種場面,必定要對客人行禮,龍謙的這番姿態令他感到新奇。
“讓大人笑話了。哈哈。”
“唔,無妨……退思啊,雖然楊某癡長你幾歲,論目光之敏銳,手段之老道,你比我強的多了。”楊士驤擺擺手,制止了龍謙的插話,“退思,興辦教育,清理財政,整頓武備和巡警,我們都對了。但是還有一事不明,現在想起來倒覺得,你一力提倡的鄉村自治,與憲政推行有幾分關聯。我說的對吧?”
“蓮府兄,”龍謙改了稱呼,“龍某初回故國,十分驚訝於農村的殘破,特別是山區農村之困頓。土地之兼併如此嚴重,富者阡陌縱橫,貧者無立錐之地。而官府之管理卻難以深入鄉村,靠得只是宗族勢力在維持鄉村的秩序。若是攤上個賢良的族長,情況還好一些。若是劣紳當道,百姓就倒黴了。所以才萌生了鄉村自治的念頭,讓百姓嘗試着自己管理自己,也調節下鄉村地主與僱農間緊張的關係。另外,就是重申、修訂和建立鄉村公約,逐步杜絕賭博、吸食鴉片、販賣人口之陋習……如果說這些年山東,尤其是魯南取得一點成效,都是大家的努力,龍某不敢居功。至於和憲政的關聯更是談不上,我哪裡知道幾年後朝廷會學習別國呢?不過,讓百姓接受教育,掃除文盲,肯定是爲憲政之推行創造基本的條件。很難想象,一個文盲比例佔九成以上的國家能搞成憲政的。”
“興辦實業也是爲了紓解農村之困頓?”
“當然。美國人就是這樣,大部分農民都跑到城市來,成爲了新興的市民,由於農村人口的減少,土地的矛盾自然緩解了。但興辦實業並不是爲了緩解農村的矛盾,更主要的是爲了增加稅收,提高國家的實力。這一點,前輩們看的很清楚了。畢竟,國家要富強,必須走工業化的道路。如果山東的實業規模再大上二十倍,好多問題就真的得到解決了。”
儘管這一年來與楊士驤也有過關於實業、教育、交通、財政方面的探討,但對方很少放下架子平等對話。龍謙真的希望楊士驤不要成爲自己的絆腳石,因爲此人絕非庸吏。至於對方的身份,龍謙倒不在乎,反正避不開與滿清官員們打交道,北洋也罷,南洋也好,總要面對。便是蒙山軍壯大十倍,也不可能完全拋開現有的官吏階層,純粹地另起爐竈。
“退思你的眼光厲害。看來山東新政的路子是對的……以後關於政務方面,還要不吝賜教呀。”
“大人言重了。龍某回國爲的是爲國家出一份力,凡是對國家有益的事情,龍某定會建言。
“還有另外一件事,這可就是你的本行了。據說朝廷要在彰德府舉辦一場大規模的秋操了。”
“秋操?”龍謙裝作沒聽懂。
“是的。朝廷組建新軍也有幾年了,除了北洋六鎮,南面又組建了第八、第九鎮,據說湖北第八鎮花了張香帥(張之洞)的大精力,精銳異常。兵部醞釀着舉行一次南北會操,檢閱下新軍組建的成果。本來沒有第五鎮的事,據說是太后點名要第五鎮派兵參加。這次老弟可不要墜了山東兵的威風呀。”
“是嗎?那可是好事。請撫臺大人放心,第五鎮絕對不會給山東父老丟臉。”龍謙興奮道,“不知要動員多少部隊?”
“據說直隸是第三鎮全部,另外還有剛組建的第一混成協。南軍出多少不曉得,咱們出多少兵也不曉得。我是從別的渠道得來的消息,估計兵部的正式文書已經在路上了。”
楊士驤不知道的是,龍謙大力打造的情報系統已經滲入了北洋,相關的情報在兩天前已經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