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紹儀陪着龍謙來到巡撫衙門,因爲沒有撫臺的召喚,他只好坐在偏廂裡喝茶等候。豈知這一等就是一個時辰,他又不好舍下龍謙離去,很是難熬。
周馥對龍謙的態度已經很明確了。今日之召見定是找龍謙的茬子無疑。周馥是不熟的,但周學熙卻很是熟悉,一來年紀相當,都是袁世凱看重的才俊,二來倆人在很多方面有共同語言,尤其是在辦實業上,舉人出身的周學熙對興辦實業有着獨特的見解,尤其對西洋諸國的科技傾慕不已,多次虛心詢問美國實業界的情況。但唐紹儀卻說不出個子午卯酉,當時他在美國時還是個孩子,很少走出校園,哪裡曉得美國實業界的情況?
誰知唐紹儀被袁世凱派到了沂州和龍謙搭文武班子,熱衷於辦實業的周學熙卻被老袁說服接了山東大學堂的總辦。唐紹儀記得自己去沂州赴任時,周學熙設宴爲自己餞行,很是爲他擔心。擔心的理由便是將袁世凱搞得灰頭土臉的龍謙。在周學熙眼中,龍謙所部就是一幫土寇,別看他們接受了招安,別看龍謙成爲了朝廷副將,骨子裡永遠改不了的就是叛逆。去沂州當知府,當然免不了與那幫強盜打交道,所以一再提醒自己要小心從事。
唐紹儀自己對於龍謙的觀感是好的,其出身是一方面,更多的來自於並肩抗敵的交情。戰場上的交情不同一般,唐紹儀算是理解了軍人們之間不同常人的關係。所以並不贊同周學熙的看法。對於赴任沂州,唐紹儀充滿了信心。
誰知卻出了龍謙遇伏及後來兵圍沂州的故事。唐紹儀對龍謙的看法有了一定的改變。李純不撤離是有問題,但也不能擅動刀兵圍困府城並且悍然槍殺右軍吧?或許周學熙的直覺是對的,土匪就是土匪,就算穿上了官軍的服裝,也是土匪。可是唐紹儀骨子裡是很難接受這一判斷的,在已經成型的袁世凱集團中,他算是對蒙山軍瞭解比較深的,這是一支很特別的軍隊,尤其是其嚴明的紀律。很難將其歸於燒殺搶掠的土匪一類。但確實又與官軍不一樣,該部官兵眼中基本沒有朝廷,只有他們的首領龍謙。比如那個頗得龍謙信任的魯山,是朝廷太后欽點的遊擊將軍。換做袁世凱所部任何一個將領。定會將此當作莫大的榮耀。但此人從來就沒有將其官銜當回事。
袁世凱讓步龍謙是格於情勢的無奈之舉。周馥見不得龍謙定是受了袁世凱的影響。但他唐紹儀卻必須繼續與龍謙共事下去!龍謙率軍回到魯南後,除了兵圍沂州,其他的還真是說不上有什麼逾矩之舉。幾番跑嶧縣與張蓮芬商辦鐵路與煤礦。雖然超出了他作爲鎮守使的職權,但其用意肯定是爲了地方,這個必須承認。便是在沂州道遇伏,也是與張吳二人一同找自己商議辦實業嘛。所以,周馥對龍謙不加掩飾的冷淡,唐紹儀感到擔心,決定找個機會爲龍謙轉圜一番。今日巡撫大人主動約見龍謙,唐紹儀總體上感到高興。唯一擔心的就是龍謙不買周馥的帳,忍受不了新任巡撫的訓斥,將事情搞僵了。周馥顯然無權撤換龍謙,但兩人搞崩了,將自己夾在中間很難受。唐紹儀已經梳理清楚了自己對龍謙的態度,只要龍謙在兩州不出格,自己一定全力支持龍謙編練新軍,如果龍謙像在嶧縣一樣在沂州大辦實業,自己就更要支持了。
唐紹儀坐在偏廂胡思亂想,茶水也續了無數回了,卻始終不見龍謙出來。這令他十分的驚疑。眼看日過中午,肚子也咕咕叫了,總算有人來招呼他了,還是那位姓白的親隨,“哎呀真是對不住,忘了通報大人唐府尊還在等候,都是小人的錯。快隨我來吧,老大人請龍將軍用便飯,還將公子喚了來作陪。得知唐府尊在這裡等候,將我好生責罵!還請府尊大人大人大量,不要記怪小的,請吧。”
唐紹儀訝然,忘了自己被晾在這裡了,這麼一會兒工夫,竟然態度大變,不僅留其吃飯,還將周學熙叫來作陪?這個龍謙竟然使出了什麼妖法?
跟着白管家來到後院的小餐廳,周馥等三人的便宴已經開動了好久了,天氣已熱,三個人都去掉了外衣,周學熙大概因爲喝了酒,光亮的腦門上沁出一層汗珠,見唐紹儀進來,起身拱手道,“失禮之至!是小弟疏忽了,莫怪龍將軍。他以爲你已經回旅店了﹍﹍”
“少川啊,都怪下面疏忽,沒有通報老夫你也來了。更得怪退思!這樣,讓學熙代我陪酒一杯,算是老夫給你賠禮了。”周馥也站起身來。
“哪裡,都是龍謙的錯。與大人及周兄談的高興,竟然忘了少川兄﹍﹍”龍謙一臉歉意。
“不敢,不敢,是卑職的錯,未曾讓人通報﹍﹍”唐紹儀急忙擺手。
“既如此,快請入座。”周學熙與唐紹儀甚爲熟稔,一把拉了唐紹儀,讓其坐在龍謙對過,將自己杯盤筷子移至其父對面的空位,早有下人爲唐紹儀添了餐具酒杯,“小弟自罰三杯。”說着,周學熙一連喝了三杯。
唐紹儀見三人滿面春風,看樣子相談甚歡,更覺不解。周學熙一向反感龍謙,怎麼一轉眼就變得像多年未見的老朋友重逢一般?
自罰三杯酒的周學熙笑道,“少川兄,剛纔聽了龍將軍對於興辦實業和如何辦好山東大學堂的高見,真是令我佩服!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原先對龍將軍多有誤會,今兒要慶賀朝廷得人。”周學熙笑眯眯地爲唐紹儀倒了酒,“少川兄,咱倆是老朋友了,一起敬退思一杯吧。”
“不。”龍謙站起身來,“少川兄是我西沽之戰的戰友,情分不同尋常。他不會怪我的。這樣,咱們三個晚輩敬老大人一杯,預祝山東省在老大人的治理下蒸蒸日上,興旺發達。”
“甚好,敬大人。”唐紹儀當然不會反對這個提議。
“呵呵,好,這杯酒老夫喝了。”周馥一飲而盡。
唐紹儀在龍謙對面坐下來,“看撫臺大人如此快慰。剛纔聊什麼呢?”
“唔。正談到梁啓超那個逆賊,竟然在日本爲文忠公作傳。此事雖是退思聽到的傳聞,倒也有幾分可信。不過,此人見識是有的。文章更是老辣。老夫倒是希望早日看到這本書﹍﹍”
文忠公便是薨逝的李鴻章了。算來不過三個月而已。躲在日本的梁啓超竟然寫出了李鴻章的傳記?唐紹儀可從未聽說。而且,康有爲和梁啓超是很忌諱的話題,一般情況下。躲避還來不及呢,怎會在這種場合下公開談論?“喔,退思你從何而知樑某人爲文忠公作傳的?”唐紹儀先爲周馥杯子添了酒,轉臉去問龍謙。
“我只是聽說,不知該書付梓了沒有﹍﹍”龍謙也覺後悔,本來聊得挺好的,話題轉到了李鴻章身上,如何評價這位漢族名臣,他未及深思,便說出梁啓超所作的《李鴻章傳》的觀點,話說出來才意識到該書現在似乎還沒有成書呢,只能硬着頭皮瞎編了。
“粱氏的學問如何,卑職並不清楚。但此人在海外的知名度甚高,此書一出,定當哄傳宇內。”龍謙輕嘆一聲,“文忠公是值得尊敬的偉人,馬關之恥和辛丑和約怎麼能記在他身上呢?換做他人,又能有什麼更好的結果呢?如果愛惜名聲,又何必在庚子國難之際到北京趟那趟渾水呢?據說文忠公自稱是大清的裱糊匠,也真是難爲了他啦。文忠公之死,標誌着一個時代結束啦。”龍謙知道周馥是李鴻章的心腹,是看着李鴻章嚥氣的極少數人之一,吹捧李鴻章肯定沒錯。
“如果文忠公九泉下得知退思你對他的評價,會視你爲知己的。其實,文忠公是跟我提起過你的。”周馥喟然嘆息,轉臉對唐紹儀說,“粱氏作傳,說文忠公知外交而不知內政,簡直是一派胡言。文忠公怎不知國事多艱?怎奈大局糜爛至此,誰又有補天之手?”
剛纔逼問梁啓超所作的《李鴻章傳》的內容,龍謙只好編了幾句,說是一個海外的朋友來華旅遊是在今春告訴他的,周馥沒有深究其事,卻引發了無限感慨。
那本書龍謙是認真讀過的,因爲文章並不長,只有區區十二章,粱氏在結尾時這樣寫道:李鴻章既忠於清室,又身負大才,目光之敏銳深遠堪稱海內一流,而且長期掌軍秉政,爲什麼卻落個這個結果呢?那是因爲他只知道有軍事,不知道有民政;只知道有外交,不知道有內政;只知道有朝廷,不知道有國民;每天責備他人看不清時局,結果他對時局自己就沒搞明白。每天責備他人搞派系,自己的派系思想就很嚴重。他不懂如今的國際競爭,不靠國家而靠國民,他不懂泰西諸強消除內部紛爭,是靠着徹底的革新,而革新的動力不是自上而下,而是自下而上。
梁啓超在書中還不無憂慮地說,在清廷重臣中,李鴻章無論學識,眼光,手腕抑或品格,都是第一流的人物。像他這樣的人都不免歸於失敗,而李鴻章之後的政壇,再也找不到媲美他的人物了,中國的前途真的是看不到光明啊。
這些觀點,代表了當時知識分子的共識。龍謙卻不能對周馥講。
周馥繼續講,“若是粱氏只是借爲文忠公作傳發發牢騷,也就罷了。但此人所做的,可不止是寫書罵罵朝廷!退思你有所不知,去歲正值京畿大亂,兩宮蒙塵之際,康粱竟然聯合國內一小撮跳樑小醜,發動武裝叛亂!幸而張香帥處事果斷,纔沒有引起大變。”
龍謙大吃一驚,這件事他卻從未聽說,轉而一想,大概朝廷不願動搖民心,將消息徹底封鎖了。
看龍謙很是關注,周馥道,“跟你等說說無妨。去年七月間,聯軍已陷天津,康有爲梁啓超指使湖南人唐才常,聯絡容閎、章炳麟、嚴復等人,在上海成立什麼中國議會,密謀造反,希冀太后歸政於皇上。唐才常竄至兩湖,在漢口設立機關,聯絡兩湖會黨,成立什麼自立軍!幸虧張香帥機敏,一舉搗毀設在英租界的自立軍機關,抓捕了唐才常、李榮盛等人,經審訊,唐才常承認其欲效仿日本覆幕舉動,以保皇上覆權。”
“那這些人呢?”龍謙急問。容閎、章炳麟以及嚴復,都是當時響噹噹的人物。
“當然被張香帥給宰了!這等亂臣賊子,不殺不足以平民憤。這件事的幕後指使,便是康粱那兩個逆賊!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叫孫文的廣東人,與去年閏八月在廣東惠州造反,幸被粵督德壽所平。”
“孫文?”龍謙再次吃了一驚,他還是第一次正式聽到這個名字。
“孫文與康粱又有不同。此人久居海外,鼓吹革命,危險異常。退思啊,老夫跟你和少川講這些,你們知道即可,不必告知他人。如今國事多艱,內憂外患齊至,你又是帶兵之人,難保沒有一二逆賊打你的主意,你可要腦子清醒啊。”
這就開始了嗎?龍謙捏着酒杯沉思着。進入新世紀後,孫文註定會登上歷史舞臺。沒想到竟然在周馥的巡撫衙門,第一次聽到了關於革命黨的官方消息。
“大人請放心,龍某一介武夫,又生於海外,對祖國的情況真是一知半解。直到回國後親生經歷了一些事情。才曉得問題之複雜,絕非海外一幫書生想的那樣簡單。還是說李文忠吧,都說曹營之事不好辦,中國之事,難度實爲世界第一。康有爲梁啓超立憲保皇也罷,孫文鼓吹革命另起爐竈也好,或者朝廷知恥後勇自身變革,能否成功不在於上層的設計,而在於設計好的東西是否適合下層,檢驗的標準便是富國強兵。民窮,國家便難富,國窮,強兵不過是幻想而已。而富國強兵,非要一個安寧的環境不可。”
“說的好!還是要盡力將實業辦起來,國富,才能強軍,強軍,才能救國啊。”周學熙嘆道。
“大人,卑職受太后大恩,常思報效太后。絕不會受逆黨所惑。假若逆黨敢到魯南,卑職一定將其人頭送至濟南。”
“好!有你這句話,老夫就放心啦。咱們同飲一杯,祝你在魯南大展身手!”周馥笑眯眯地提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