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金殿風雲起

金殿風雲起

二、金殿風雲起

簡東雲隨着通傳的太監急急進入景華宮,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個修如逸竹、翩若謫仙的背影,靜靜地佇立在窗前,看着遠天。

遠天已是微微發白,薄明的晨曦映襯着這絕美的身影,猶如傳世畫卷般自然恬靜。忽而一陣微微晨風撫過,烏髮輕動,衣袂飄舉,整個人一時間又彷彿要乘風而去。

簡東雲不覺怔在了那裡,忽地方纔又回過了神來,連忙趨前幾步,撩衣行禮,恭聲道,“微臣叩見睿王殿下。”

君宇珩只微一擺手,示意他起身。

“微臣無能,請睿王殿下降罪。”簡東雲長跪着並不起來,年輕堅毅的臉龐上滿是赧色。

“哦。”君宇珩並未回身,輕輕吐出的一個字卻極是淡然,聽不出有任何的意味。

簡東雲垂下頭,昨夜自四更起便佈置人手緊張搜宮,直到此時也未曾有片刻喘息,既未梳洗,連衣服也未來得及更換,眼中更是佈滿了血絲,使得這出自名門、一向冷靜溫儒,頗得皇都閨閣青睞的英俊年輕人此刻看起來失了往日的瀟灑從容,頗有幾分狼狽不堪。

“昨夜警報初起,微臣便已下令四下宮門緊閉,然後帶人細細搜遍了全宮,但直至此刻亦沒有發現刺客的絲毫形跡。”簡東雲低着頭,不敢有任何隱瞞,他緊咬着牙一口氣說完,冷汗已是不禁涔涔而下,汗溼重衣。

一名刺客竟能夠突破宮中高手的層層守衛,悄然潛入景華宮行刺,這不可不說是宮中侍衛的疏於職守、重大失職。而後身中麻藥、行動不便的刺客卻又能夠在四門禁閉的禁宮之中銷聲匿跡、遍查不到,這就有幾分匪夷所思了。

簡東雲因是世家出身,弱冠之年就已在宮中行走,現在雖然剛剛年滿二十四歲,但升爲羽林衛副統衛已是將近三載,而且自從去年林老統衛因病去職後,他就身代其職,執掌了整個羽林衛。

而在他執掌羽林衛負責宮中防衛的這幾年之間,真還從未遇到過這樣的事情。

事發之初,他就隱約覺得事有蹊蹺,隨着四下裡搜宮,他胸中的疑團也越來越大。只不過這種感覺,他既不敢輕易說出口,更不敢再往事情背後的深處去想。雖然他涉世並不深,也從不喜黨派之爭,但身在朝中日久,有一點還是深切知道的,那就是有些事情是碰不得的,也不是象自己這樣身份地位的人可以去碰的。

雖然有些不甘心,但也只有接受自己的失職之罪,此時的他不禁被一種深深的挫敗感和無力感所包圍。

一片深紫色的衣襬輕雲般自簡東雲的眼前飄過,君宇珩轉過了身,用一種風輕雲淡的聲音道:“這件事情就到此爲止吧,東雲你且先站起來。”

他的聲音仍然和平時一樣冷靜平淡,只不過雖輕而淡,卻始終帶着種不容忽略的堅定與決絕。每次聽到這個聲音,簡東雲都會不自禁地有種釋然和放鬆,都會不由地覺得,這個聲音的主人早已洞悉明瞭了一切,同時亦將一切已盡掌握在了其手中。

“是,殿下。”聽得出睿王殿下的話語之中並無責難之意,簡東雲忐忑不安的心緒不覺平復了幾分。不過覺得有些出乎意料的是,睿王殿下似乎並不準備嚴加追查此事,反而是輕輕放了過去。這到底是因爲睿王殿下已經洞悉了此事還是在顧忌着什麼,或者是有着什麼更深的用意?

簡東雲心中雖然遲疑不定,卻不敢多問,聽命站起身來,方纔看清面前的睿王已穿好深紫色的朝服,烏黑如絲的發上戴着白玉冠,眼神清澈,風神俊朗,溫潤如美玉,竟沒有一絲的疲憊或者動容。

彷彿昨夜的那一場刺殺根本就對他沒有產生絲毫的影響,而在簡東雲的印象之中,他似乎總是這樣風清雲淡的,似乎從來就沒有在人前流露出過任何一絲情緒的波動。

在君宇珩修長白皙的指間,握着一隻雕工精緻的白玉杯,杯中還留有淡淡清香,茶卻早已經涼透了,也不知道他這樣一個人站在窗前有多長時間了?

窗外的清澄天空宛若碧洗,漸漸褪去了夜幕的皇宮顯得瑰麗而雄壯。然而不知是什麼原因,簡東雲卻好象能夠看到一片無法形容的灰色陰影正在四下裡迷漫着,他的心中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事情也絕不會到此爲止,表面上或許波瀾未興,一片平和,但底下卻有多少暗流在涌動,彷彿有什麼將要發生或是已經發生了。

他只希望到那個時候,陰謀的黑暗旋渦不要將眼前這個總是悠然物外的人吞沒,血腥和傷悲也不要沾染上這張清淡如遠天白雲的臉容。

“無論發生什麼,微臣都願意爲殿下做任何事情,誓死不辭!”簡東雲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清亮的聲音在空曠華美的宮宇和他的胸臆間迴響震盪。

君宇珩並沒有說話,而是靜靜地看着他。

在君宇珩靜靜的目光之下,簡東雲先是有幾分手足無措地漲紅了臉,又很快一點一點地褪盡,顯得蒼白異常。

漸漸地,他的神色變得毅然決然,眼中的神情,彷彿是出了鞘的劍,劍若已出鞘,就決無回頭的餘地,話既已出口,他也並不準備收回。

他不再回避君宇珩凝視自己的目光,而是堅定地迎了上去。

君宇珩看着他,過了一會兒,卻沒有繼續前面的話題,而是淡淡地說道,“差不多該去上朝了,你且退下吧。”

簡東雲也不再多說,默默地行禮,退下。

崇明殿,早朝。

年僅六歲的皇帝君成曦端坐在高高的龍座之上,看着御座之下的一衆朝臣們按本啓奏,粉妝玉琢的小臉上一本正經。

“最近三年風調雨順,年年豐收,百姓安居,舉國繁榮。實乃皇上德政仁厚,順天承意所至,其中睿王殿下勤勉輔政,功不可沒。臣啓陛下,爲睿王賀壽,屆時大赦天下,普天同慶。”正在啓奏的是禮部尚書,語聲莊重肅嚴。

坐在皇帝身側的君宇珩聞言卻是不禁微一怔仲,思緒忽然間一下子飄遠了。原來已經這麼久了,竟然這麼的快,三十個歲月彷彿只是一彈指間就匆匆而逝,他還沒有覺察到,歲月的恆流已然從身邊悄然流過。再強如斯,又豈能握得住掌中歲月如沙?

他悄然將手支在了額上,輕輕地揉着太陽穴,同時也藉着這個動作掩飾去自己眼中那一瞬而過的失神和感傷。

衆大臣正在交口贊同,大頌睿王殿下爲輔幼主,殫精竭慮,英明勤政,勞苦功高……一時間,佞詞有如潮涌。

君宇珩緩緩地自顧自揉着額頭,對所聽之言一概不置可否。微微的恍惚之間,大殿內似乎頓了一下,有人出列,“陛下,臣有本上奏。”

“臣聞聽昨夜有大膽狂徒竟敢潛入景華宮中行刺,雖未傷及睿王殿下,但臣以爲,宮中的防衛實是令人堪憂。”那聲音高亢清朗。

君宇珩本未在意,此刻聞言卻是心下一動,臉上絲毫未動聲色,微微擡眼看過去,出列之人年約四十許,面色黎黑,長眉鳳目,三綹清髯,頗有幾分道骨仙風,正是官拜三品的工部侍郎姜承旭。

此言一出,有知此事的,低頭默然無聲;亦有不知此事的,倒吸了口涼氣。一時間“嗡嗡”聲四起,已有人開始悄聲議論起來。

君宇珩目光淡淡地看向座下,下面立時一片肅靜,他方纔慢慢啓口問道:“那姜卿以爲呢?”

姜承旭躬身道,“羽林衛負責的乃是整個皇宮大內的安危,今有刺客膽敢入宮行刺,而羽林衛竟然直到此時仍未將其拿獲,可以說是失職之至,罪不可赦。簡東雲身爲羽林衛副統衛,難辭其咎,按律應令其停職,罰祿半年。”

他神情有些激動地侃侃而談,略一停頓後才又接下去道,“不過自去年林老統衛去職之後,統衛一職就空置至今,各方面會有些鬆懈也是在所難免的。但微臣以爲羽林衛身負保衛整個皇宮大內之重責,茲事體大,絕不可一日無人統領。”

聽得此言,當下就有幾位大臣點頭應聲附合了起來。

“想必,”君宇珩眼睛輕輕掃過,忽然淡然一笑,“姜愛卿心中已是有了合適的人選?”

這微微綻開的極是淡然的一個笑容,就彷彿是絕頂冰崖之上的雪蓮在迎風輕輕舒展開來,清冽優雅至極,絕美不可方物。

姜承旭的心下卻是一時間寒至了極點,儘管是有備而來,仍是惴惴不安,似乎心底裡的那一點企圖,都已被對方淡然的眼神悉數洞察。然而奉了太傅大人的嚴令,此刻箭已在弦上,已是不得不發,只能一低頭,沉聲答道,“臣確是有一個人選。”

“哦。”君宇珩淡淡地道。

“臣心中的人選,乃是狄飛武大將軍之子,曾蒙先帝御封爲狄少侯的狄霖。”姜承旭拱手道。

“狄霖?”君宇珩微微沉吟着,“他不是早已離家從師習藝去了嗎?”

“不錯,十年前狄大將軍爲國捐軀之後,狄霖就遠去西疆師從天雲居士,如今一身武藝盡得大師真傳,近日已返回皇都,想要爲國效力。”姜承旭緩緩而言,“臣相信以狄家世代的忠心以及狄霖的身手,定能勝任羽林衛統衛一職。”

君宇珩微微頷首,淡然的目光忽然轉向了昂然立於左列首位的老臣,溫言詢問,“那蘇太傅又以爲如何?”

蘇太傅蘇幕遠之次女蘇馨筠乃是當今皇帝的生母,貴爲皇太后,蘇家亦是名門望族,數代皇恩榮寵不衰。蘇幕遠時已年近七十,鬚髮盡白,但神采極是矍鑠,顧盼間當年雄風仍在。

他聞言卻也不急不緩,緩步出列,從容應答,“狄霖乃是老臣的嫡親外孫,老臣並不敢多加妄言。”

“任人不唯親當然是好,只不過蘇太傅也不必太謙了。”君宇珩輕笑着,“這樣,明日早朝後宣狄霖御書房晉見。”

說完後,他也不容衆臣有何意見,只淡淡地說了一句,“昨夜一鬧,本王也有些乏了,無事這就退朝吧。”言畢,已是轉身翩然離去。

年幼的皇帝隨着君宇珩走出崇明殿,開始時還表情嚴肅,步態穩重,一副小大人的模樣。一離開羣臣的視線,立刻加快腳步追上前去,輕輕拽了一下君宇珩的衣袖。

君宇珩停步,回過頭來。

“今天皇叔還教我去騎射,好不好?”小皇帝仰着粉嫩白皙的小臉,兩隻烏黑髮亮的大眼睛滴溜溜直轉,充滿着期待,聲音脆生生的,極是好聽。

自從有一次君宇珩帶他在御花園中騎過一會兒馬後,他就總是不時地纏着君宇珩教他騎馬射箭。

“今天可不行。”君宇珩微微俯下身子去,聲音溫軟,“皇叔今天要回王府去處理一些事務,下次吧。”

“又是下次,皇叔總是這麼忙,都不陪我玩。”小皇帝聽到不行,小嘴已是高高嘟起,滿臉的委屈,小聲嘀咕着,“皇叔明明說過,只要我好好讀書長進,就會時常陪我的。我都有認真學了,前天梅老夫子還誇我呢。”

君宇珩忍不住微微笑了起來,幾乎是寵溺地揉了揉小皇帝的頭髮,白玉般的手指輕點了下他小小的鼻尖,道:“好,皇叔答應你,明天就教你騎射,可以了嗎?”

到底是小孩子心性,聞言早已是展開了笑顏,大聲道:“好啊,好啊,皇叔答應了可是不能反悔的!”邊說着邊一溜煙地跑開,上朝時一本正經地坐了一個多時辰可也着實把他給憋壞了。不過他這一撒歡跑開,倒惹得身後那一大幫子太監、宮女們連忙慌慌張張地追了過去。

君宇珩緩緩站直了身子,看那個小小的身影漸漸地遠去。

他已經不記得自己是否曾經有過這樣的年少無邪,或許有過吧,只是他已經有些記不起來了。

他也不知道在這個皇宮裡,這樣發自內心的天真爛漫又可以維持多長時間。在這皇宮之中,多的是天真爛漫之下暗藏的陰暗殺機,就如同是那些開得最繁茂鮮豔的花叢之下卻盡是腐爛不堪的污穢一般。

只有六歲的皇帝,還並不知道什麼是天下盡握的無上權力,也並不瞭解這種權力之誘人,他甚至不懂得身爲一個傀儡皇帝的悲哀無奈。所以現在的他,應該是由衷地喜歡着自己的皇叔的。但也許用不了多久,他就會開始渴望權力,就會開始痛恨奪去自己權力的人。到那個時候,天真無邪的笑容想必就會被工於心計的深沉所取代。

君宇珩唯一可以確信的就是,這個時間絕對不會太長,因爲身在這皇宮之中的人,成長得總是特別的快。有時候,就算你自己不想那麼快地長大,周圍的環境和事物也會逼着你迅速地蛻變。

因爲,不變就可能會死,就可能沒有辦法在這個皇宮裡生存下去。

他確信這一點,因爲他自己就是這樣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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