蕪姜幫她趕走了土匪,她不心存感激就算了,竟然還抱怨人家多管閒事。真是個沒心沒肺。
蕪姜不管她罵罵咧咧,把酒壺遞過去,讓她喝,她就得喝,沒有商量的餘地。
殷小虎不敢告訴別人,她兇,因爲愧疚,畢竟是她甩了他嘛。
最後一通煙火終結了這璀璨的一晚,鼎沸的人聲透出疲憊,漸漸遠去。兩人就着旁邊的攤位坐下,毯子上擺了個油燈,下面還放着一條長凳。這是夫妻攤,兩個人大小的攤櫃後坐着老夫老妻,丈夫遞花燈,妻子隨着他收錢,如果生意興隆,兩人的臉上掛着喜氣的笑容,就算生意不好,相互坐着噓寒問暖幾句,也足以羨煞旁人。在殷小虎的想象中,這對夫妻,是兩個男人。
“想什麼呢?”蕪姜在板凳上坐下,看到旁邊的人正發呆。
“沒啊。”殷小虎收回神,這個從帝京來的公子哥怎麼可能知道什麼是夫妻攤,就像她剛剛下山一樣。不會發生的事,她何必介意,既然並不介意,就用不着小題大做。
蕪姜對着酒壺,見她沒有倒酒的意思,便主動拿出套在壺嘴上的兩個杯子,在她面前擺了一個,又在自己面前擺上,先給她斟了一杯,又給自己斟了一杯。
殷小虎不以爲意地拿起酒杯,嗅了嗅,忍不住張了張嘴。
“這是我第一次給人倒酒。”
“咳咳咳……”她剛喝了一口,就被嗆到了。
“我賠你。”說着大方地提着酒壺,等他喝完再續上。
可他不動。
“你不喝了?”
“不是說要陪我喝嗎?”他舉舉杯子。
“我說的是賠償,我賠你一杯酒。”殷小虎晃了晃酒壺爭辯。
英郎剜了她一眼——又是欲擒故縱。
他輕哼:“這招對我沒用,喝酒。”
憑什麼這麼自以爲是啊?殷小虎翻翻白眼,喝就喝。
他一杯又一杯的續杯,殷小虎只能一杯一杯地飲,因爲這酒味道不錯,竟然一點兒都不苦,還有水果的清香,嚥下去之後,腹內升起一股暖流,口齒間瀰漫着一絲絲甘甜。
“這是什麼酒啊?”
“醉言。”
殷小虎甩甩頭,傻呵呵地笑起來:“真好聽。”
“是啊,醉後吐真言,能不好聽嗎?”英郎笑看着她,屈起手指彈了彈她的額頭,殷小虎像不倒翁似地前後晃了一晃,反應遲鈍地按住頭,惱怒地問:“你打我幹什麼啊?”
“傻子”蕪姜笑了一笑,微微垂眸。面前的酒杯雖然被盛得滿滿的,卻嚴謹地沒有濺出一點兒酒水,他彷彿自己度過的半生,再看一眼旁邊,那杯子散漫地打了個圈。
同樣的雙杯,卻又如此不同。
蕪姜苦笑一下,仰面一飲,杯子被重重地放在桌子上,他深吸一口氣,只是一杯,這點酒勁奈何不了他。
遠處傳來一陣喧鬧,此時,展侍衛擁着一羣女子走了過來。蕪姜擡眼看了看天色,冷聲說:“走。”
展侍衛醉醺醺地笑兩聲,把身邊的女子都哄走了:“你們一個個我可都記住了,明天來如憶居找我,誰都不能失約。”眼瞼那幾個窈窕的身姿翩然離去,軍師笑呵呵地走到殷小虎身邊,彎腰嗅嗅:“醉言。”說時目光清亮,嘴意全無。見英郎仍不動聲色,他表情一軟,燦然微笑:“算她有口福。”
蕪姜忍笑:“當妃子有什麼不好?你爲什麼要跑出來?”
“找人。”她醉醺醺地說。
“找誰?”
“英郎。”
“你丈夫?”
“我不認識他。”
“那你爲什麼找他。”
打了個嗝,殷小虎已經醉趴在攤櫃上,半邊臉貼着板子打呼。
軍師嫌棄地捂住鼻子:“有這號人物嗎?”
英郎搖搖頭:“太后早就懸賞捉拿了,一直到現在都沒有音訊。”
展侍衛笑笑:“鬧了半天,這臭小子做白日夢呢。”他的眼珠子轉了轉,見情況不妙,伸了個懶腰:“哎呀,我腰疼,找美人們舒活舒活筋骨去。”
說完一溜煙跑得沒影了,留下蕪姜一個人對着醉死過去的殷小虎。
他蕪姜是何許人也?怎麼可能屈尊降貴,彎腰去背一個辜負他的女人。
他踩住她的裙角,蹭掉鞋底上的泥,然後起身離開。
他沿河走着,視線也不由被水面上漂浮的花燈吸引,不知道是不是因爲被他注意到,所以那一盞盞河燈相繼熄滅,一下子暗了一半,水面上起了波紋,片刻之後,淅瀝瀝的雨絲落了下來。
他用袖子遮住頭,加快了腳步,但是此時卻見水面踏過幾個人影。
看他們山賊打扮,應該是強盜的同夥,看他們的身手,多半是來尋仇的。
關他什麼事?他捫心自問,又往前走了兩步,忽然頓住。
殷小虎若是死了,他欺負誰去,以後的日子豈不無聊透頂。他捫心自答,一隻腳後退一步,停了片刻,迅速折身跑回。
夫妻攤前,位子已經空了了。
也許他只是遲了一步,她便消失不見了。
雨月下越大,他站在一丈開外的地方,幾步衝上去,找不到方向,便筆直地順着這條路追,希望能憑他的輕功能追上他們。
那丫頭欺善不怕惡,一點眼力價兒都沒有,這會兒說不定已經和山賊打起了。
他衝過攤子,感到背上射來一道目光,便停住腳步,不確定地轉身。
她正抱膝縮在攤櫃下避雨,紅着鼻子,可憐兮兮地睜着眼睛看他,卻沒有叫出聲。
良宵夜雨,花落花飛,別有一番滋味,客棧之中不乏風雅,更不缺附庸風雅之人,幾個人便設了幾張桌子,初春天氣尚寒,便在每張桌子上擺了個暖爐,圍着暖爐又擺放着幾碟小菜,葷素齊全,頗有情調。
於是爲了打發時間,他們便圍着桌子做詩,行酒令。
挨門口最近的那一桌,看到街上出現兩個人影,一前一後地走着,便興致大起:“來來來,兄弟們來猜猜,這兩人是什麼關係,我來出彩頭,誰猜得準,誰就贏。”
氣氛一下子活躍起來。
“我瞧着像是仇人,而且還都是有錢人。”
“錯錯錯,我瞧着是債主和賴錢的人,沒看到走在前面的人一副寒酸相,還囂張的很嗎?”
“不對,不對,我怎麼瞧着像兄弟啊。”林管家也來湊熱鬧,站在門口張望。
兩個人漸漸走近,身影越來越熟悉。
當他們經過時,屋子裡忽然一片安靜。
那是一男一女,男的是天香樓的少東家,也是淺碧醫館的徒弟,平時氣焰囂張,在座的有一大半都領教過,可是今晚一看,怎麼看怎麼像剛跪完搓衣板。
這兩人之間的氣氛很微妙啊,不知道的還以爲是夫妻吵架呢?
不過沒有哪個敢嚼他舌根的,正好街上又走來個冤大頭,衆人便紛紛拿他取樂。
看他步伐雖然腳尖,但身形傴僂,年紀應該在六十歲左右,在看他粗布衣衫,一看就知道是個沒錢的主。
“是個老頭兒。”
“是啊,是啊,還是個駝背。”
“沒錯,沒錯,是個沒錢的駝背。”
“這老頭兒運氣好,咱們舍他幾個錢吧。”
又是一陣鬨笑,應和聲連連,卻沒有一個人掏錢,轉眼前,“老頭兒”已經走到了門口,最後是剩下一聲嗑瓜子的聲音久久迴盪。
屋子裡死寂一片。
蕪姜一扭頭,抖抖溼漉漉的髮絲兒,不讓它們貼在臉上。
那一刻,寂靜裡迴盪着砰砰砰的幾聲心跳。
有男若此,要女人何用啊?
在衆男子既恐懼又仰慕的視線中,英郎目不斜視地經過客棧,往醫館去了。
蕪姜把她揹回房間,安靜的空氣裡,只剩下他們兩人。
蕪姜換上一件乾淨衣衫,踱步到牀邊,擺開裙裾坐下,面對昏睡的女子,他卻不由自主地用手撫過她的臉頰。
空氣裡瀰漫着一股溫蘊的氣息,英郎清醒似地丟開手,往後退了幾步。忽然彎下腰,掬起臉盆裡的水潑到臉上。
從小到大,他英郎何時如此失態過?他絕不會爲這個不服管教的殷小虎而特開先例,這種不懂規矩部分尊卑的人,離他越遠越好,是她先棄他而去的。
窗外,軍師拿下嘴裡叼着的一根竹管,一直眼睛貼到窗紙上,透過小小的孔眼,觀察裡面的動靜。
有些失望地搖頭:“蕪姜用內力剋制住了這藥效。”
“你不是應該開心嗎?嘆什麼氣啊?”一個女子的聲音響在耳畔,十分妖嬈嫵媚,卻飽含醋意。
“離影,怎麼連你也誤會我?我可是真正的男子漢。”
“切,誰信。”
“要不要試試。”他打趣。
“討厭。”話音剛落,那充滿女兒香的氣息被一陣風吹散了。
軍師背靠着窗口,把竹管塞在腰間,雙手枕着後腦勺,悠閒一笑,眼中的泛起濃厚的趣味。
看來這小子對寨主是真心的,那他就放心了。
天終於亮了,殷小虎睡了一晚就痊癒了,生龍活虎地跳下牀,光着腳走了幾步,發現不對勁,這是蕪姜的房間,她怎麼躺他牀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