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城外的京郊大營統領帶着他的五萬重兵在進城的途中看到旗花的同時,也看到了城門口四架溜黑的火炮,五萬人傻了眼——這炮,啥時候架的?
火炮屬火庫局管轄,這樣的重型武器沒有晉王殿下的親批是動用不了的,此時晉王殿下不是已經深度昏迷藥石無醫了麼?
回頭再看,已無退路,五萬軍背面,烏壓壓的臨縣駐軍神不知鬼不覺的反包圍,已經在不到十里以外。
大營統領霍然醒悟,絕望中腦門一拍——吾命休矣!
在皇宮內的盛王殿下等至絕望,看着自己的五千前鋒營所剩無幾,突然聽到城外一聲巨響,那聲對天而轟的炮響,預示着他多年來的苦心孤詣就在今朝付之東流,若他沒有這樣的急功近利,按照原定的計劃先佔東面半壁江山,也許又會是不同的結局。
孝誠三年,大殿下盛王謀反。
這顆毒瘤在孝誠帝主政半年後終於擠了出來,這位由兄長一路扶持的十五歲少年帝王,在皇宮主殿騰輝臺前親自下詔廢了另一位兄長,念及先帝血脈,廢爲庶人遷出京城,如無帝召永世不得回京。
盛王親母常安太妃削去封號移居北三所,朝廷內盛王黨羽殺的殺換的換,最後有人發現,其實真正被殺的人並不多,這點說明,盛王並非他自己以爲的勢力龐大,就連那位派去給晉王殿下診病的御醫,呵呵,都難說到底是誰的人,還有人說京郊五萬重兵和前鋒營或許都是故意給他捏在手上壯狗膽的,若不給他那麼點實力,怎麼敢去逼宮呢?
第四日,在燕京城解除城門禁令的第一時間,十七陪着蕭靜好策馬出了城,一路南行,在第五日一早到達了雁驚坡。
一路上,她都在想,那死傷的一百餘人也許是過路的,不是沐沂邯一行,也許他沒操近路而是爲了安全繞的遠路,
她不停的想腦子裡又不住的有個聲音將她的希望駁回,一線天怎麼會同時又那麼多人經過?他走的急,連馬車都不坐操近路是肯定的,都五日了,他若真沒事怎麼會還不出現?
頭上那支銀簪此刻卻顯得如此的沉重,她想起了亭外離別時他不讓他拔下發簪,而自己的回答卻是:反正你也看不到了!
這種話自己當時是怎麼說出口的?
她咬着脣,把本就未癒合的疤在齒間破裂,能解百毒的腥甜的血流到喉管也解不了她的悔。
她突然一把拔掉簪子。
——沐沂邯,老孃就不帶這簪子,就不聽你的話,你有本事來咬我呀!
看着姑娘殫精竭慮五日,十七本是想將她擊暈好好睡上幾覺,後來晉王帶人傳信,若是她想去雁驚坡便陪着她去,還給了一紙晉王手令,可不受官兵阻攔直進一線天。
雁驚坡雖叫坡,其實是一座山,繞山而行要多走兩天的路,若穿山而過則只需半日,在山外已經有地方府兵架起了橫木把守,五日過去,蕭靜好覺得鼻端仍然能聞到那硝煙的味道。
十七陪着她進入了一線天,那條窄窄的山道已經被坍塌的山石堵住,清理乾淨起碼要等到幾個月後,下面還有人和馬的屍體,現在天氣轉熱,五天過去,站在這碎亂的巨型山石前能聞到底下散發出來是陣陣腐爛的臭味。
一位縣丞告訴他們,因爲天氣太熱,也找不到人認屍,所以清點出的屍體已經下葬,大概有五十多具整齊的,其餘就很難辨認了,屍體統一穿戴的黑色勁裝,辨認不出是哪府侍衛。
聽到這裡時,就連十七都閉上了眼睛,那都是他的兄弟,一同出生入死幾年的斥雲騎,他們無懼生死,就算是死也該死的痛快淋漓,死在刀下,死在馬背上,怎麼會就這樣死的面目全非肢體零散?
看着府兵們一組一組的先後搬來大量木材推倒亂石下,又有人擡來幾十桶水,十七不禁顫了顫,蕭靜好立即發現他的反應不對,十七猶豫了半晌,才低聲道:“火燒水澆,開山比較快……”
“不行!”
十七隻聽到她一聲怒喝,再看人已經衝了上去,發了瘋似的揮開府兵,踢開亂石下堆好的木材和火油。
幾天揪心的等待,看不到任何希望,她在心中僅僅抱着的那一點點幻想就在這裡開始破滅,理智終於崩潰,就像那山壁上坍塌的山石,來勢洶洶避無可避,炸爛的不僅僅是軀體血肉,還有希望。
十七沒有上去阻止她,她需要的是釋放。
縣丞見她發瘋影響府兵開山,在一邊跳着腳喝道:“快快,攔着她,不是殿下手令你們這些閒雜人等都不可以進來,現在還搗亂,影響了亂石清理誰都擔當不起!”
府兵圍了上去,十七躍上去踢開了幾個試圖出手的府兵,一把抽出劍鞘裡的長劍護住蕭靜好,冷臉喝道:“誰上來就先放誰的血,殿下有令,若她有閃失你們更加擔當不起!”
縣丞僵住了臉,揮退了府兵,長吁短嘆的帶走了數百名府兵出了隔離橫木。
十七轉過身,看着她拼命的踢木材,掀翻了所有水桶,又去搬火油,又嫌木材丟得不夠遠,用手一抱一捆猛力向遠處擲,她氣喘吁吁的來回跑,似乎不能讓自己停下來,一旦安靜下來,那些接受不了的事實又會將她席捲。
木材上的木刺扎進了手掌,刺刺的鑽心般的疼,但此刻她卻覺得這種刺疼讓自己很清醒,至少讓她不會再頭昏腦漲的狀態下暈倒,因爲他還在這山石下面,她要把他帶出來。
他穿的白衣,那些屍體裡沒有穿白衣的,那麼他一定是在這石頭下面,他當先而行,火藥爆炸的那一刻,他能往哪逃?
她不會讓府兵用那樣殘忍的辦法來清理亂石,火燒水澆,冰火兩重天,他是個人呀,就算是死了也是個人……
她用從十七手裡奪過長劍,將那些小的碎石撥開,用劍身和着真氣去劈大石頭,一劍一劍,金屬和石頭間火花迸射,她彷彿不知道累似的,一直劈一直砍,從晌午一直砍到天黑,直至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她軟塌塌的向後一倒,被一直等在身後的十七接住。
她仰頭看了看劍痕零亂的山石,終於知道,自己一天的努力全是白費,此刻才感覺到什麼叫做無能爲力,前幾日在心頭上剜開的傷口終於開始流血,那燒灼的疼痛感全化作眼淚涌出眼眶。
那淚無聲的掉落到十七的手背上,抱着她的十七終於鬆了一口氣,姑娘隱忍了四天,發泄了一整天,直到現在知道哭纔算是正常了。
燭火搖曳,一隻手將燈芯撥了撥,火光不再跳動。
他拿起鑷子,彎着腰很小心的將握着手裡的那隻手心裡的木刺一個個挑出來,怕她疼,邊挑邊輕輕的吹,挑了幾個,他突然想起榻上的人正暈着,似乎感覺不到疼,他伸手撥了撥她的頭髮,低頭繼續挑木刺,還是一邊挑一邊吹。
有人推門進來,是榕兒。
他沒回頭,認真的找着手心裡的木刺。
榕兒放下盛着熱水的銅盆,輕聲道:“殿下,讓奴婢來吧。”
他搖搖頭,接過榕兒遞上的熱布巾,包住那隻手敷了敷,然後繼續挑木刺。
“殿下,您的身子要緊,還是回府休息吧,姑娘醒了奴婢就去通知您。”
榕兒忍不住開口勸,她伺候了殿下七八年,從他身上的藥味就能知道他的身體好壞,七日前殿下在會試場上宿疾發作絕不是隻爲裝出騙盛王的,他是真的病倒了。
“出去吧。”
榕兒扁了扁嘴,輕手輕腳出了屋子帶上了門。
榕兒出去後,他發了會愣,喉嚨一癢,憋住氣咳了兩聲,垂眼看着手裡握住的小手,掌心上一道道血痕,他又攤開自己的手,那帶着一條舊疤的手和她的手心相對,靜靜的用心去感受她那一刻的撕心裂肺,自掌心到肺腑的一道道撕破血肉的疼。
十七說她是哭暈的,無聲的哭泣,哭到抽搐最後暈倒,這一倒就是兩天。
他一直就不相信冰藍會沒有防備的帶着人馬過一線天,可是連自己都不能完全確定的事,又能怎麼樣解釋給她聽?
只有讓她去一趟,不管她得到什麼樣的結果,至少讓她能爲了冰藍盡力一次,否則她如何能渡過這些枯等的日子。
城門封鎖了四日,消息帶不進來,還好現在終於……
“傻姑娘……”他笑了笑,輕輕用手展了展她的眉心,眼底化不開的眷戀,“這樣壓抑自己,你不累嗎?”
現在還能用眷戀的眼神看看她,也許在不久的將來,這些流露真情的眼神也該收起來,不能給她羈絆,愛就是成全不是嗎?
他很感謝在那一日,她最終選擇的是晉王府的方向,他很安慰,但在自己心裡得到寬慰的同時,他能想象得到她當時抉擇時的痛苦和爲難。
細心的把手心抹上了藥膏,燭臺上的殘燭終於熄滅,一縷青煙瞬間在空氣中湮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