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太后、蕭琮與皇后長公主諸人在承天門親自迎接。禮儀隆重,聲勢浩大,儀仗鑾車綿延百里,旌旗飄飄,對肅王的重視可見一斑。
筵席開在上林苑的興慶宮,此處依山傍水,殿閣輝煌。涼風徐徐,觥籌交錯中賞盡驪山美景,是何等的賞心樂事。
蕭禰年輕,尚未聘娶王妃,加之沉默寡言,寒暄罷便冷清的坐在一側。諸人祝語說完,韓昭儀擊掌,箜篌絲竹之聲清凌凌奏響。舞姬旋轉着翩然起舞,歌伎擊節而唱,衆人皆享受着佳餚美酒,或竊竊私語,或把酒言歡,間或有順平長公主爽朗的笑聲充溢其間,端的是其樂融融。
我坐在中間偏上的位置,獨用一張黃花梨木矮几,坐在我下首的便是陸充華與郭貴人,劉娉與郭鳶恰巧坐在對面,也省了互相見了不自在。我趁衆人飲宴歡暢,偏了頭尋找雲意和浣娘,嫣尋見了,趁着斟酒的空子對我說:“娘娘別看了,那兩位位份低微,這種場合是來不了的。”
我微微嘆氣,卻見蕭琮含笑看我,忙又換上暢意的神氣,與衆人舉杯共飲。太皇太后不時讓人將面前的菜式分賜給我和劉娉,蕭琮也夾了我素昔愛吃的菜讓康延年送過來,如此來往幾次,連肅王也起身道:“聽聞兩位娘娘有孕在身,原本該好好將息。蕭禰何德何能讓皇上如此愛重,當真慚愧。”
太后笑道:“咱們蕭家的人沒這麼嬌氣!你守着滇南幾年,少年老成,邊陲如今無戰事,都是你的功勞。讓她們出來見見世面,跟着沾沾福氣喜氣,何必這麼客套!”
蕭家都是美人坯子,蕭琮如是,蕭娷娷如是,便連帶兵打仗的蕭禰也是如此。肅王蕭禰不過十八九歲,清俊脫俗,頗有些北齊蘭陵王之風。在我眼裡看去,他不過是個半大孩子,卻能在幾年之內守住滇南,平息南詔造反之事,當真是威嚴天成,英雄出少年。
不一時,寧妃笑着來回:“福康來了,這會兒在外面扭捏着不肯進來呢。”
順平長公主聞言笑道:“這又是怎麼了,好不好的,這小不點怎麼不敢進來了?”太后白了她一眼道:“還說呢,不就是因爲你在這裡嘛?那孩子膽兒小,向來最怕你聒噪,你在這裡坐着,她如何敢進來?”
長公主笑道:“母后別打趣,看兒臣怎麼哄她進來。”她說到做到,端了一碟子茯苓豆沙糕風兒似的出去,一時便把福康公主連推帶哄的拾掇了進來。
只見富康公主小小的個子套着胭脂紅的紗衣,飄帶上的寶相花紋由鵝黃、明綠、豆紅等色密紋而成,近來看着便覺得整個人一團柔嫩喜氣,圓圓的小臉純淨明朗,雖然身子孱弱,行動間卻很有大家風範。
她盈盈見過禮,乖巧的偎在寧妃身邊。寧妃因來的晚,又是三妃之末,此時便由宮人導引着坐在我的上首。福康坐在我和寧妃之間,雖然只有七歲大小,做派卻端莊穩重,可見寧妃平日教導得當。我見了她很是喜愛,便挾起一塊風乾鹿肉給她吃,她低着頭道謝,接過鹿肉想吃又不敢吃,只看着寧妃。
寧妃偏頭笑道:“寶婕妤好意本宮心領了,可是福康脾胃弱,向來不敢多吃葷腥,適才出來時又喝了一碗藥,現在更不敢吃這些亂了藥性。”說罷將肉乾挾到自己碗裡,福康戀戀不捨的放下筷子,猶自看着那肉乾,看樣子是很想吃的。
太皇太后一眼瞥見,笑聲爽朗道:“寧妃也太過小心了,福康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哪裡就那麼不經事了?況且肅王難得一聚,今日家宴,不必這麼拘束。”話這麼說,又讓朱槿把自己桌上一碗肉糜蛋羹傳到寧妃面前:“這碗蛋羹嫩嫩的很好,孩子家也別太拘着了。我這老太婆吃得,難道福康還吃不得了?”
福康起身謝了恩,扶起銀勺吃了幾口。韓昭儀也命人撿了面前幾樣小點送過來福康面前,福康正欲探向一碟果子狸,動作卻又戛然而止。我離得近,分明聽見寧妃輕咳一聲。
韓昭儀面色不好看,揚聲道:“公主怎麼不吃了?莫非擔心嬪妾選的菜不合胃口?”福康畢竟是小孩子,吶吶的不知怎麼迴應,寧妃堆了笑臉答道:“福康許是吃撐了。浪費了昭儀的美意。”
“寧妃,太皇太后才說過,這是家宴,別拘着福康。你老是這樣攔着擋着,連用膳都管束着,對公主未免太嚴苛了些。”
太后淡淡幾句話,倒讓寧妃不好再說什麼。只起身應了是,再不敢約束福康。我笑着將自己面前的藕粉桂花糖糕、糟鵝掌鴨信、鴨子肉粥等菜色堆到福康面前,不動聲色的換下韓昭儀送來的河西羊羔肉、風乾果子狸等不易消化之物。
寧妃投來感激一瞥,我淺笑以對。
又杯盤交錯一陣,太皇太后笑着說:“哀家這把老骨頭坐久了不舒服,要先回去歇歇。你們且玩着,只不許太出格。”
太后也笑道:“兒臣送您回去。她們年輕,兒臣在這裡坐着她們也不自在,反而玩不盡興。”
這番話便是兩後下席回宮之意了,衆人忙起身諾諾恭送。
送罷太皇太后並太后,小心謹慎的後宮諸人才嬉鬧起來,韓昭儀和郭鳶率先奉了酒嬌滴滴的上前敬獻蕭琮,蕭琮來者不拒,紅光滿面,更顯英偉。
我挾起塊糟香鵪鶉,光看着就又涌上一股翻騰,忙撂下去,只撿了一塊醃紫薑。嫣尋怕我難受,特特送了一小碟子醃青梅輕聲道:“皇上讓御膳的人送來的,只娘娘桌上有。”
我含了一顆青梅,滿嘴滿心的酸爽剔透,胃裡舒服了不少。斜睨劉娉,她並未舉杯,正看着韓昭儀和郭鳶在蕭琮面前撒嬌暱笑,瞳仁憧憧,鬱鬱寡歡。我微一挑下巴,嫣尋旋即會意,高捧着纏絲白/瑪瑙碟恭敬的轉向劉娉。
劉娉不防嫣尋送了一碟青梅過來,微微愕然之後微笑道:“難爲你們婕妤有心。只不過這滿桌的酒菜,嬪妾覺得樣樣俱是山珍海味。婕妤吃不慣,嬪妾這樣沒見識的可喜歡的緊呢。”
我心裡頓時無名火起,她還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的性子!當下也笑着說:“妹妹說哪裡話,這些菜式原是御膳爲肅王準備的,自然都是佳餚珍饈,嬪妾要不是因爲皇嗣動的歡實,也很想一一嚐遍。”蕭琮正與郭鳶說笑,此時聽我說肚裡孩子動的歡,便撇下郭鳶關切道:“愛妃是否覺得辛苦?若是難受就先去歇着,不必強撐!”
我起身端莊一福,額前配飾的流珠穗子貼在肌膚上,涼意淺淺,“臣妾謝皇上關愛,皇嗣強健,臣妾撐得住。”言罷我又莞爾道:“臣妾多謝皇上賞賜青梅,要不然臣妾還真的要在肅王面前失禮呢。”
蕭禰舉起手裡的玉螭紋卮杯笑道:“既然是皇皇兄賞婕妤的,怎麼婕妤不用?”
我不徐不疾回道:“回肅王的話,珍淑媛也有身孕,況且青梅是皇上所賜,嬪妾居長,理應與淑媛分甘同味。”
蕭禰不置可否,一飲而盡。衆人皆笑道:“這話有理”。
劉娉聽到說青梅是蕭琮獨獨賞賜給我的,臉色黑的更甚。我坐下後,故意拿眼大大方方看她,對應上她陰沉的目光,我越發的表情矜貴,再也不肯退縮半步。
酒過半酣,蕭禰忽然說道:“今日歡宴,怎麼不見元倬?”
蕭琮淡淡道:“他還小,來了也沒什麼意思。”
元倬便是蕭琮與皇后的孩子,兩歲多了還不會說話的那個男孩兒。我所知道的也只有一個名字,平時嫣尋從不說這些,想必皇家的隱私談論不得。后妃們提起元倬都跟啞巴了似的,連一直說笑不絕的長公主都閉了嘴。我看到皇后臉色微微黯淡,似乎這孩子是皇家的恥辱。
惟和妃笑道:“難爲肅王有心記着,三皇子還小呢,來了又恐他胡鬧,所以留在建始殿讓乳孃哄着,嬪妾見他睡了纔出來。”
蕭禰“哦”了一聲,便不再問,衆人都鬆了口氣,又歌舞說笑起來。
我向來耳朵好使,隱隱的聽見有孩子啼哭聲傳了過來,起初我還以爲是自己聽錯了。但那聲音越來越近,逐漸便連興慶宮衆人都聽見了。
真是說曹操曹操到,須臾便有宮人及乳孃滿頭大汗的抱着一個嚎啕大哭的男孩兒出現在殿門,和妃一見便失聲道:“元倬!”
元倬穿着一件紅底黃邊的肚兜,下着同色灑金褲。脖子裡帶着一條黃澄澄沉甸甸的瓔珞圈,那鵝黃穗子配襯的是一塊晶瑩剔透的美玉。此時他正大張了嘴哀哀哭着,眼淚鼻涕糊了滿臉,便連鞋子也踢掉了一隻。
和妃果然如傳說的一樣,顧不得蕭琮、肅王、皇后等在場,起身便迎出去,從宮人手裡接過元倬,“兒”一聲“肉”一聲的哄了起來。想是見慣了和妃寵溺元倬的樣子,加之元倬這種先天之疾確實可憐,因此蕭琮等人皆不在意。
那孩子今日也不知怎麼了,在和妃懷裡一刻不停的哭鬧,兩條肉唧唧的胳臂不停的推搡着和妃柔弱的肩膀,張大了嘴哇哇哭着,含糊不清的聲音甚是洪亮。順平長公主捂着耳朵嗔道:“都是禰哥哥不好,說什麼不好偏說元倬,現時元倬來了,我看你怎麼辦!”
元倬吵鬧起來動靜頗大,那哭喊一聲聲的能鑽進人的耳朵裡,蕭琮想動氣又不便動氣,畢竟是自己的孩子,又那麼小,難道做父母的還能怪一個兩歲多的孩子愛哭嗎?我瞥見皇后的面色愈漸蒼白,卻不肯伸手去抱一抱自己的兒子。其他人更是不可能自討苦吃,一時間殿中只有元倬的哭鬧聲聲震天,無人肯向和妃伸出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