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之36

夢裡浮生之傾國 二之36 都市言情 大衆 網

所謂吐血有好處,其荒謬自不待言,因爲這一場吐血大發作,幾乎要了林鳳致性命——甚至連當初自大理寺生還之後,嘔血成升臥牀不起,那病勢似乎也沒有這一回來得猛烈驚人,尤其一起初那麼急遽大量的嘔血,營中軍醫根本束手無措,不管灌服什麼樣的止血藥,都立即又被洶涌的鮮血給衝了出來,只能看着他一口一口的吐個不住,漸漸氣息微弱下去。

最後還是請來當地一名土醫有門道,將一根形狀古怪的皮製長管自林鳳致口中直插入胃,注入本地最著名的一種白藥藥糊,據說這種藥常治外傷金創,實有藥到血停之效,這般灌注入胃,就能直接敷上大出血的潰口。衆人不免都是將信將疑,但這個方法倒真是具有靈效,灌藥後不久,林鳳致的大吐血終於慢慢止了。這個時候,他的生機已經十去七八,因遽然失血過多,早就昏迷不醒,氣若游絲。

這場昏迷直到半個月後才完全神智清醒過來,又過了十來天,可以自牀上自己支撐着坐起身,等到一個月過去,慢慢的才能由人扶持着下地。但他自重傷之後就一直體虛血虧,這一大量失血,就導致血氣虧虛至極,日常便是起身急了,都會突然暈倒,同時添了心悸氣促等症,還是一個隨時可能不起的重病之相。於是又接着喝了一個多月的補血方子,甚至在土醫的建議下,冒險用了苗疆的水蛭轉血之術——據稱用這種奇術的病人,往往因爲血液不相融而死,能存活者十中不到二三,但或許是運氣較好,或許是林鳳致血質較異,居然安全無事的度過了融血難關,除了轉輸了不少血之後有些不適,發了七八日燒之外,並無大礙,直到這時纔算將這條性命揀了回來。

所以林鳳致常常苦笑着想,自己大約是真如殷螭所說,天生便是禍害,決非容易得死的——居然到了這種境地還不曾死,想必是命硬之極,不過,也算命運多舛之極了!

吐血大作的唯一好處,就是駭住了俞汝成那一日的強 暴行爲,沒有讓林鳳致最終陷入因亂 倫痛苦而徹底瘋狂的可怕境地。但是居然這般命硬,又自瀕死狀態挺了回來,自己還是落在俞汝成手裡,再度面臨那樣局面也是遲早的事,活過來豈非還不如不活?不過這層擔憂在養病的兩個月中倒還能暫時放下,因爲俞汝成到底被他嚇得不輕,雖然基本上每日都來看望,卻大部分時候只是沉默着在牀邊看他,最親暱的舉動,也不過是在林鳳致虛弱得無法動彈時親自拿藥來喂。林鳳致雖然覺得如果不能脫身還不如一死乾淨,但到底也不曾拒絕求生,服藥治療,都是默然順從。他的失音一直沒有康復,俞汝成也不說話,所以師生相對,只是一片沉默無聲,每次這樣的時候,連常常陪在旁邊的孫萬年也覺得頗是鬱結。

但孫萬年到底是個爽朗的性子,他來探望林鳳致的時候,只要俞汝成不在,便儘量說些消遣的話來陪朋友解悶。林鳳致養病的期間,外界自必早已天翻地覆,但孫萬年每次只是敘舊,絕口不提己方與官軍攻戰情勢如何。可是林鳳致一到能夠握筆,便寫了一行字給他看:“昆明光復。”就是簡單明瞭一句話,連個“否”字都未加,很明顯確信無疑,不必詢問。

孫萬年看到愣了半晌,才笑道:“鳴岐,當真什麼都瞞你不過!就在你昏迷未醒的那陣子,官軍果真復又奪了昆明。據說還是那篡王親自領的兵,連續攻了七日七夜才陷城,我方損折不輕——倒不料那篡王也是帶兵的料子!”

林鳳致心道多半又是袁百勝掠的陣,看來殷螭最後平安脫身,是同袁將軍會合上了,倒不覺微微有一絲笑意,但孫萬年下面的話登時教他又笑不出來:“那篡王奪了城後,滿城大索,就是找你——大約以爲你在昆明城罷——因爲擾民過甚,城中降而復叛,將官軍又趕出去一次,最終威武伯劉秉忠與篡王合兵一處,纔再度攻陷城池,這兩戰之後,兵火漫天,一座錦繡城池,幾乎變作灰燼堆,甚慘,甚慘!”

這一番話使林鳳致黯然了很久,好幾日都打不起精神來。孫萬年說這番話時他才行過水蛭轉血之術,正有些低燒,這一鬱鬱不樂,便更加顯得心神恍惚,好不容易度過那段發熱的時期,稍微振作的時候,卻又被俞汝成又來了一番話,送入更苦悶抑鬱的深淵。

這日已是林鳳致被俘之後第二個月底,所住的營帳已經接連轉移了三個地方,看來俞汝成的戰事不妙,不得不經常更換藏身之地。他們行動甚是快速秘密,即使是病弱無力的林鳳致,每次轉移時也是被蒙了眼睛安置入車,根本不知道自己被弄到了什麼地方。便在第三次遷移後,住定不到五六日,俞汝成來看他的時候,終於打破沉默開了口,卻只是取出一疊報單遞過,說道:“子鸞,你不妨瞧一瞧。”

林鳳致默默接過翻看,看到第一份就不覺一陣顫抖,失手掉落,原來那卻是朝廷官方的一份塘報,專述軍情的——上面赫然寫着:“右路軍統領上將軍勇義侯高東華,南征失利,歿於王事,全軍掛孝三日,舉哀送喪。”

他慘然失色,擡頭看着俞汝成,俞汝成笑了起來,道:“子鸞,這便是你的好主意罷?高東華也算一代儒將,年近六旬,殞於安南異域,當真是個好收場!”

林鳳致喑啞失語,只能發着顫重新拿起那份塘報,可是上面僅有寥寥數語,並未多寫——卻也不用多寫,將帥殞折,這一路大軍失利到怎樣的地步自然也是可以想見的。原來殷螭自以爲妙策的襲取安南之計,到底歸於敗績。

殷螭這個計劃乃是軍中絕密,並未與林鳳致商量知會過一言半語,這時俞汝成卻說出“便是你的好主意”這話來,林鳳致也未露出反駁不服之色,只是默然攥緊塘報紙角。果然俞汝成接着便作了解釋:“我在安南,這件事未必只有你知;篡王忌你,也不會將軍情機密同你商量——可是你瞞不過我,子鸞,爲何會派高東華出征,你可不是心裡有數?你那大計,倒是成功得緊,可惜算計到如今,牽連不淺,你也說不得一個‘義所不爲’!”

林鳳致這些日子好不容易將養得有了幾分血色,聽他這一指責,又不禁臉色慘白如死。俞汝成並不憐惜他這悲傷痛苦的情緒,冷笑道:“當初你拒絕同我聯手,說得好不冠冕堂皇,倒似頗能做一番大事業——這便是你做出的大事?堂堂國朝大軍,不告而伐,偷襲安南,這是不義;高東華世代鎮守東南,文武雙全,卻被你們私心出調,遠征瘴癘之國,最終魂斷異域,不得安享天年,這是不仁;國朝大軍發動,居然不能攻取彈丸之地撮爾小國,還損折上將,無功而返,徒然落得內外恥笑,這是不智!子鸞啊子鸞,你這點策略伎倆,還想同我交手?”

林鳳致無法開口分辯偷襲安南並非自己的主意,兵敗更與自己無尤,何況當初雖預先知曉其謀,但以殷螭對自己的防範態度,便是知道了也只能裝不知道,想要勸阻也不可得,如何能擔負這不仁不義不智的罪責?但高東華之事,卻着實心下有所愧疚,若非與他走得近,也不會使殷螭產生猜忌防範,疑心自己想掌握兵權,所以纔會將高東華調去遠征。想到那位親切愛才的老將軍,禁不住眼中酸楚,又不想在俞汝成面前失態,只能咬牙強撐着。

但俞汝成如何放得過他,狠狠又在他心上刺了一道:“還有昆明——子鸞,昆明二陷二奪,生靈塗炭,這件事你也逃不了罪責罷!你當我不知道你想使計引我一決生死?你會步步盤算,我不會將計就計?你以爲嘉平四年我輸過你一陣,便想小覷了你的夫子?好笑!你的本事哪一樣不是我教的,你除了會下作,拿不肯給我的身子,卻去陪那篡王,還有什麼能耐傷到我?”

他這最後一句話頗含羞辱之意,林鳳致自行服藥致啞,就是爲了不同他說話,聽了此話,卻不由得只想開口分辯:“我委 身於他,別有所爲,卻是與你無關!”自己與殷螭到底是怎麼樣的情形,算計也罷糾纏也罷,的確與俞汝成沒有多少干係,更匡論俞汝成所言,是爲了故意傷他的心這才委 身別人——殷螭常常不滿,說在林鳳致與俞汝成的關係中自己就是局外人,其實,在林鳳致與殷螭的關係中,俞汝成也是一個完全的局外人。

林鳳致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特別想申辯明白這一點,一時竟後悔起自己啞了。但是,實際上便是不啞,這句話說出來也沒有太大意義,徒勞惹俞汝成又動怒發作而已。何況他說到情 愛之事時,便顯得咬牙切齒,眼神中微微燃起危險的欲 念火苗,林鳳致餘悸尚存,不由得立即全身緊張起來,心內瑟縮,卻不敢露出瑟縮之意——因爲林鳳致已經發現,自己神情如果顯得柔弱膽怯,便是最容易激發俞汝成欲 火的時候。

但俞汝成只是神色陰鬱的看着他,忽然伸手,卻只撫了撫林鳳致的頭髮,將一綹散發替他帶到耳後去,說道:“這麼怕我,何苦還要抗拒我?子鸞,你的膽量,其實比我想象中的要大——比你自以爲的還要大。”

他又拿起被林鳳致失手掉落的報單中另幾件,再遞過去,道:“子鸞,我是不會再對你心軟的了,你也別指望離開。你要乾的事,將來我未嘗不能幫你完成,卻萬萬不會放你自己回去!回朝的路,業已替你斷了,你死心塌地罷。”

林鳳致不用看,已經猜到了他的意思,不由默默垂下眼皮,卻還是瞥了一眼,果不其然,另幾份都是邸報的抄件,錄的是朝中彈劾奏疏的新消息,其中竟還夾了一份不應當泄露於外的內閣密揭抄件——這些文件都沒有明確彈劾自己,但句句“風聞”,語語“臆料”,直指自己暗中用計,使皇帝上當而派右軍征討安南,導致高東華殞身敗績。

林鳳致不得不承認,這些風聞臆料,其實是正確的——因爲,當知道殷螭將徵安南的時候,自己的確利用了殷螭的猜忌心理,促使他派出高東華遠征。雖然,林鳳致的本意,並不是想讓右軍失利,而是別有所爲。

殷螭並不愚蠢,何況上林鳳致這樣的當,也不止這一回了——以前故意激他將吳南齡調任南京也是用的這一招,因爲兩人都知道,殷螭是斷不容許林鳳致擁有人脈關係的——所以這些彈章一上,殷螭立刻便會醒悟過來。何況,林鳳致在同他訣別的那一日,已經自己說出早就知道高東華遠征安南的事了。

殷螭到底能不能猜到林鳳致的終極目的,這實在大可懷疑,但是無庸置疑的是,他對林鳳致一貫就有的猜忌防範之心,登時又會強烈復燃。所以這些“風聞”、“臆料”,不消說都是俞汝成這一方透露出去的,就是爲了挑起殷螭的忌刻心理,讓林鳳致斷絕回朝之路。

可是林鳳致只是丟開報單,微微點頭又搖頭,無法說話也不知應當如何推測——俞汝成自然不能明白,林鳳致自己卻也不能完全弄清,殷螭對這件事的反應究竟如何?林鳳致知道殷螭始終不能懂得自己,但自己也始終不能懂得他,他的想法好象是永遠跟常人不同的,往往該計較的事不計較,不該計較的事,卻計較得一塌糊塗。這回的逃亡途中跟他兩人相處,愈發證實了這一點。

俞汝成看他一片茫然神情,不覺冷笑,道:“怎麼,你自以爲牀上迷惑了他,便有這些言語也無妨?邸抄一出,天下共聞,你在朝中能立足與否,可不是他說了算的——何況金陵高氏乃是名門望族,子弟衆多,高東華死於你的算計安排,你就別指望能平安容身了罷。”

林鳳致只是將手中報單慢慢整好,隨手放在旁邊,臉上倒露了一絲苦笑,想的卻是:“你這麼一做,其實等於是告訴他,我還活着。”

俞汝成自然不可能知道林鳳致是在與殷螭暴力訣別之後纔來自投羅網的,所以也不可能明白,當殷螭收復昆明,滿城大索挖地三尺也找不到林鳳致的時候,第一個念頭肯定是小林已經死了——實際上林鳳致也確實險些死在了俞汝成的逼迫之下。

然而這些消息一出,以殷螭的聰明勁,登時又會猜到林鳳致肯定沒死,如果當真死了的話,俞汝成方面根本不用放這些傳言,以絕林鳳致的歸路。

林鳳致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希望殷螭是相信自己死了的好,還是知道自己生存的消息更好,或許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敢想象,這期間殷螭的心情,究竟是怎麼樣的大起大落,反覆煎熬——林鳳致不是喜歡去計算感情的人,在他的盤算中,一向將情擯除於外,所以實在不願意去考慮一下,到底這一份業已被自己斷言“今生沒有餘地”的情意,究竟多深多重,抑或是癡是狂。

所以在這個時候,想到殷螭會知道自己存活於人間的消息,一陣悲酸之後,林鳳致緊接着便是一個冷靜的念頭:“他既然知道了,那麼,也只好盼他能理會我的意思,做出眼下最應當做的事了——可是他能理會得麼,又肯做不肯?”

林鳳致給自己的答案仍然是:不知道!

林鳳致從來不懷疑殷螭的小聰明,卻很瞧不上他的大主張;自己行事一向以理度之,難得如這回感情用事一把,殷螭卻是什麼時候都不講常理,甚至也不遵循常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