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之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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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螭常常以非情理之中的行爲,讓林鳳致意外的同時也感到失望。可是這一次居然能夠不負林鳳致的意思,遵循了情理,或者說服從了局勢一回,林鳳致卻在終於不用對他失望的那一刻,有一種意料之外的百感交集。

這種百感交集,一時竟說不上是喜是悲,只能讓林鳳致對着送到自己面前的一份官府榜文抄件,點頭微笑,而又恍惚出神。

這是一份公開表彰的詔諭,如是寫道:“太子少傅、西南宣撫使林鳳致,護駕有功,捐軀赴難,不幸戕殞,朕甚哀焉!特追贈天子太傅銜,追賞三代封贈。班師之日,衣冠入葬,朕當親臨致祭,以彰人臣忠義之節。”

送這份詔諭抄件來的孫萬年,只是在旁邊搖頭,道:“鳴岐,我道恩相強留你,已是夠狠,不料這篡王比我們更狠心——他是逼你非死不可了!”

殷螭已經知道林鳳致生存的消息,卻還是將他當作已死,並且給予隆重封贈,將他定義成爲護駕忠義之臣,其用意只有一個,就是逼林鳳致必須擔負起這個忠臣之名,萬萬不可喪節投降,致遭唾罵。

本朝清議最是講究這個忠孝節義之名,做人臣的誰願意被人說作不忠辱節?曾經有過這樣一個例子:本朝開國之初,太祖尚在南征北戰的時候,曾經俘獲舊朝一個著名大臣,費盡口舌將其勸降,爲太祖打下錦繡江山獻出了不容忽視的力量。但這個大臣在舊朝也是聲名顯赫,被俘之初,有流言說他已死,舊朝末代君王還曾給予封贈與致祭。結果這人不死反降,登時被官方與民間都罵作背主忘恩,不忠不義,就連本朝太祖也對之厭惡不齒,編國史特意將他放入《貳臣傳》——有這樣一位貳臣的榜樣在前,此後本朝臣子,誰敢再做這種貽羞子孫的醜事?尤其是被皇帝封贈表彰過後,還不速死而膽敢求降圖生,那除非是徹底喪了氣節、丟了廉恥,根本不將自己的名譽和臉皮當做一回事了!

而曾經爲挽回名譽不惜自投大理寺、付出重傷殆死代價的林鳳致,到底是將性命看得要緊,還是將氣節看得要緊?其答案是昭然若揭的。

所以封贈獎賞一出,林鳳致可以死矣——是君主親自給出了死的名頭。

追在孫萬年之後而來的俞汝成,想法卻同孫萬年大大不一樣。他想阻止林鳳致看到這份詔諭未果,只能面色鐵青,而又神態淒涼地喝道:“子鸞,這定是你的主意!你事先跟他說定了的主意,是不是?你便是寧死也不留在我這裡?”

林鳳致只是神色恍惚地微笑,眼中分明是一片承認。

因爲這的確是林鳳致的主意,在逃亡之初和殷螭吵架的時候說過的話:“小臣爲陛下捐軀赴難,日後莫要忘了一道身後封贈,就是陛下聖德了。”

說這話時候的林鳳致,未嘗不是有幾分認真的,因爲當時提出自己投獲被俘、讓殷螭得以安然拖身的主意,實在是最正確也最有效的主意。林鳳致並非臨時起意才捨身護駕,而是在那一日之前,就仔細考慮過這個可能。只是,在訣別那一日之前,局勢還沒有到了必須犧牲自己的地步,而且自己也沒到願意爲對方赴死的地步。林鳳致幾乎從來不將殷螭當作君王看待,什麼臣爲君死之節,自然也淡薄到了忽略——忽略,而非忘記,怎麼做纔是最好,是林鳳致這樣諳練政事的臣子,遇險時的第一反應。

所以,是事先的深思熟慮,卻又激發於最後的一時意氣,那時並不叫做臣爲君死,而是士爲知己者死——然而想到這一層,林鳳致又不免苦笑,殷螭幾曾知過自己的內心一分一毫?不論是隱忍決絕的恨,還是壓抑糾結的愛,乃至於自己堅持的信仰與責任,都是他所不能理解的,那麼算什麼知己?連知心都談不上,又談什麼兩心相許?

不過,在自己到底違反一向的常例,感情用事了一回之後,殷螭居然也終於能夠領悟自己曾經給出的主意,做出此刻最合乎理智、卻又表面上最爲冷酷無情的回覆了——絕林鳳致投降求生之路,賜以一個榮耀的死。

這是一個君王,對臣子的最高信任,以及作爲一個愛人,予對方的意志以最高尊重和兩相默契。

林鳳致微笑的時候,是頗有幾分讚許的意思的,甚至頗帶幾分驕傲地想着:那個朝堂傻蛋,終於聰明懂事了一回呵!

微笑的同時,卻不免也有一絲恍惚。因爲林鳳致不敢也不忍心去想,殷螭批下這道詔諭,並命人公開張榜,顯絕自己生路的時候,是怎樣一種複雜心情——就像自己此刻,明明知道這是最正確的方案,也是自己所示意要求的結果,可是當孫萬年嘆息着說殷螭狠心要逼自己非死不可的時候,心裡竟然一片百感交集,酸楚苦澀,悲喜莫名。

這種心態奇異到了林鳳致都要鄙視自己:又不是婦人女子,還耽耽計較小兒女之情?難道就那一夕之歡情,一時之衝動,就教自己更變性情,變作一種不顧大局、只會哀怨的小家子氣,居然還隱隱盼着他不應該要自己死,應該千軍萬馬衝殺過來,拯救自己於水火,上演傳奇話本之中最尋常的英雄戲碼?太也好笑——堂堂男兒,豈能如此無聊!

林鳳致頂着俞汝成悲憤的斥罵指責,擡起頭來的時候,看見孫萬年在俞汝成背後向自己微微頷首,不覺恍惚之感消失,笑得更爲堅定——原來這個老朋友,究竟也不忍心看自己總是這樣跟俞汝成無止無休的糾纏下去,甚至又一次死在他手裡,所以送來一份解拖之道。是自己的解拖,也未嘗不是俞汝成的解拖。

也未嘗不是殷螭的解拖!

林鳳致不是個願意死得無聲無息的人,之前那般被逼凌之後又病勢垂危,都順從地服藥治療而求生,只是因爲那時死得太無名。如今死的名義終於有了,而且轟轟烈烈正大光明,於是自這一日起,他便開始拒藥絕食,泰然求死。

俞汝成對於他堅定的求死之志,十分憤怒也十分悲痛,斥罵過,勸說過,甚至流淚哀懇過,最激烈的時候還強行撬開林鳳致的嘴硬灌過湯藥與米粥,卻禁不住林鳳致一心一意只求一死。他大病之後剛剛將養得稍微有點正常氣色,只餓了一天一夜,登時就見出消瘦虛弱。常人絕食不絕水飲的話,還能撐個七八天,林鳳致這模樣,看起來不消三日,必然虛拖而死。

不過有着俞汝成以及其他看護的人強行灌食喂藥,這般有一頓沒一頓的,居然也拖了三四天。這三四天裡,營帳又遷移了一次。林鳳致因絕食而昏昏沉沉,剛躺在新帳內休息,忽然孫萬年擯除了其他人過來,端了一碗蔘湯,正色道:“鳴岐,你先喝了蔘湯——不要疑心,我不哄你,今日我放你走。”

林鳳致剛被強灌過一次米粥,雖然吐了大半,胃裡到底還有一點食物,精神也稍微好些,聽了孫萬年的話,只擡眼看了一下,便默不作聲拿過碗一口飲幹。他喝得爽快,孫萬年也是乾脆利落,丟過外衣讓他自己穿了,便半拖半扶帶他直出營帳。

因爲營帳剛剛扎定,四下裡還是亂糟糟的。孫萬年在營中地位甚高,一路帶着林鳳致直到大營寨門,也無人攔阻。林鳳致大病之後還是第一次走這麼多路,但被那一碗高麗蔘養了點精力,又兼心志剛強,雖然步下虛浮,卻也走得並未蹌蹌踉踉氣力不支。孫萬年在寨門口已安排下坐騎,問他道:“還能上馬麼?”林鳳致委實有點頭暈,被扶着也跨不上鐙,孫萬年只有將他抱起送上馬背去,順便也就調笑了一下:“鳴岐,算起來這是我第二次放你了,想說日後狹路相逢,請你手下留情,怕也不能的——今日你給我佔了這點便宜,就算償了罷!”

林鳳致同他數年朋友,彼此絕無曖昧之情,聽了這般促狹說話也只是一笑。他握住馬繮閉目一晌,才覺得微微有了點控馬的力氣,孫萬年已經催促道:“鳴岐,能走的話趕緊走罷,萬一被恩相追出來,可又不妙了。他一直執著得緊,捨不得放掉你走,可是留着你也是一死,大家何苦呢!”

林鳳致卻不就走,反而向他伸了伸手,孫萬年奇道:“你還要什麼?”林鳳致於是在自己掌心一筆一劃虛寫了兩個字:“緣故。”

孫萬年瞪視着他,半晌笑道:“好罷,我便是天生被你追討的命!其實也該告訴你的。”自袖底掏出一折紙頭,遞到林鳳致手裡。

林鳳致接過打開,看格式又是一份詔令的抄件,然而纔看到打頭一行中有“罪己”兩個字,登時身形晃了一晃,險些摔下馬去。孫萬年只得又扶住了,皺眉道:“鳴岐,你這個樣子……還能走麼?”

可是林鳳致只是晃了一下,便即穩穩坐好,慘白的臉龐上掠過激動的紅暈,竟連大病以來一直無神的雙眼也粲然生亮起來。他不再看那詔令,只是攏進袖子裡,轉頭瞧向孫萬年,臉上浮出微笑,孫萬年便也一笑,道:“不錯,是份罪己詔——那篡王居然爲了你,下了罪己詔,將偷襲安南失利的事全攬了過去。如今傳言已全平息了,連高氏子弟都不再記恨你,你回去照樣立身朝堂,安心罷。”

林鳳致想了一想,忽然又去翻那詔令的末尾,孫萬年嘆道:“不用看日期了,其實這罪己詔出得極早,差不多跟追贈你的詔諭同時,只是恩相更加不許拿給你看而已——咱們明白人說通透話,沒有這份罪己詔,我也不會放你回去。你如今竟是這般受他信重,行事更爲方便,豈非放你回去更好?恩相也明白這道理,只是幾次三番勸諫,他就是忍不下一點情腸,今日孫萬年便擅做一回主。”

林鳳致臉上笑容微微有些僵,孫萬年瞧着他,道:“怎麼?鳴岐,你別想說你不忍——當年你誓要傾覆反正的時候,那是何等斬釘截鐵?難道到了這個份上,你的大計眼看不日便成,你反倒於心不忍起來?還是這幾年你們鶼鰈情濃,貪歡戀愛,讓你將昔年恩怨,往日懷抱,盡皆拋擲了?男子漢大丈夫,說得出做得到,可不要學娘兒們,糾糾纏纏做些可笑無聊的勾當!”

他素來爽快,說話也尖銳之極。林鳳致閉了閉眼,臉上血色漸褪,卻慢慢顯出堅毅悲涼之色,忽然向他抱了抱拳,低頭致謝。

孫萬年笑笑,又嘆口氣道:“不謝!老實說,我真不懂你們糾纏成這樣做什麼。鳴岐,想你當年初到翰林院的時候,可有多清高傲氣?誰敢輕薄你半句,你便敢同誰翻臉,那時節我和老吳也不知道替你操心過多少次——可還記得那時我們高談闊論,你說我輩立身處世,最要緊的便是‘尊人自尊’四字?我舊年勸說‘同恩相講和’,你尚自不肯,如今這等情勢,又何能俯首低眉甘爲人下!有恩報恩,有怨報怨,是你一貫風格,斷不至於爲情惑亂,你自去罷,我們只是拭目以待。”

林鳳致竟微笑了一笑,馬上向他拱手,輕輕提繮,縱出寨門。他手上無力,一時不敢縱馬太快,孫萬年怕他不濟摔落,一直跟出了門,見他坐得安穩,才覺得放心。眼看就要分別,忽然又想起一事,拉了一下馬繮示意停下,又道:“鳴岐,這當兒索性再直說罷,這邊戰事委實不佳,恩相已決意改投他處了。這般一別,山高水遠,又不知何年再得相見,各自珍重——以後未必沒有互相借力的地方。”

林鳳致伸出手來,又在掌心虛寫了一個字。孫萬年看畢大笑,道:“成,我便知道你解得!”林鳳致臉色不覺一肅,駐馬回頭,似有示意,卻聽背後有人嘶聲大呼:“子鸞!”聲音一路趕了過來。

孫萬年臉色一變,急道:“恩相到底沒決斷,怕是要來攔阻——你快走罷!”在馬臀上重拍一掌,同時大喝:“放寨門!”

那馬潑剌剌直奔出去,同時寨門也軋軋放落下來。那呼叫“子鸞”之聲越來越近,卻轟然一聲被隔絕了內外。孫萬年叫道:“恩相……”迎上前去欲待勸解,已被俞汝成憤怒地一腳踹開。眼看寨門已落,一時來不及打開,左右一看,突然奪了守兵的弓箭,幾步跨上瞭望堞,厲聲喝道:“子鸞,回來!”

林鳳致已縱馬過了吊橋,到了城寨之下,聞喝卻勒了勒馬,回頭看來。俞汝成張弓搭箭,冷冷道:“子鸞,便是大業有損,我也終究放你不得——與其你想走,不如索性我親手了斷你!你再走一步,我便放箭!”

林鳳致一時勒住了馬,只是靜靜回顧。他大病之後極是瘦弱,一件青衫披在身間晃晃蕩蕩,整個人幾乎有如紙紮的一般單薄飄忽,臉上也如白紙般毫無血色,可是眉目清嘉,仍是那一股平靜的倔強之色。俞汝成彷彿看見他眼底竟微微掠過嘲笑之意,霎時間明白他在笑自己無聊無謂,全身都禁不住悲憤顫抖,手上卻是穩穩地將弓越拉越滿,箭尖直指着他,又喝:“子鸞,回頭!”

孫萬年這時阻止住了寨內其他人的追擊,自己也登了上去。眼看俞汝成雙眼發紅,臉上卻漸漸浮現出狠戾神色,一驚之下,向下大聲叫道:“鳴岐,暫且回頭,以後再說!”

可是林鳳致只是揚着頭,驀地灑然一笑,手上便是輕輕一鞭。孫萬年失聲叫道:“不要意氣!……”已見他縱馬奔了出去,同時身邊颼的一聲響,俞汝成那一箭也射了出去。

但見林鳳致縱馬往前,更不回頭,迎着風青衫揚起,整個人在馬背猶如要飛舞起來一樣。他的馬速並不快,那一枝羽箭瞬息便追到了身後,去向直指後心——最終卻稍微偏上了一些,竟擦着他的肩胛,斜刺裡飛了出去。

林鳳致胯下坐騎絲毫不停,與那羽箭竟然並行了一瞬。羽箭去勢至竭,跌落塵埃的時候,他的馬也放開小步,越奔越快。幾個轉折,那個決不回頭的身影,便消失在漫漫紅塵依依綠壟之間。

俞汝成那一箭射出的時候,到底手上偏了一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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