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都是這樣,做完了就跑,便不能跟我多睡一會——虧我還特地駕臨你這少傅府來,在你自己家裡,都撇下我一個人歇,恁地沒情分!”?
反手帶上門扇,將這幾句慣常的不滿抱怨隔絕在門內,林鳳致只是淡淡的冷笑,一面示意門外等候的內官可以進去服侍,一面已經頭也不回的沿着迴廊走去。這座院子內外都佈滿了大內侍衛,自家的傭僕反而早已被遣開不見。他也不再驚擾下人,走到府第另一端的水閣裡,默不作聲的自己沐身盥面,重新換過衣裳,方纔長長的吐了一口氣。?
腰背間兀自痠痛,周身也隱隱仍然留着歡愛之後那股酥軟的感覺,然而盥面時銅鏡印出來的面容卻是平靜無波,似乎適才曾在牀笫間輾轉呻吟的人並不是自己。林鳳致對着鏡中影子微微苦笑了一下,便即拋開。?
這時其實全身乏累到了極點,但每次這樣過後,都有大半夜無法入睡,索性坐到案前,挑燈研墨,往烏絲闌的紙箋上工楷寫下一行字:“東宮經筵八月八日講讀第一:恭進《左傳.隱公元年》‘鄭伯克段於鄢’,臣林鳳致侍講。”正待往下再寫,想了一想,另取一張紙,又寫了一行字道:“太子誕日,暫停經筵半日爲賀,詹事府及左右春坊司以下宜恭進賀詞。此示。太子少傅林。”取出一個印有官銜鈐記的封筒封了,暫時先cha入案上“待發文書”的cha架裡。?
本朝制度,太子太師、太傅、太保,以及少師、少傅、少保等,名義上雖爲東宮大臣,卻一向並無專職,都是虛銜,只爲其他官職的兼官、贈官和加官所用,並不專門負責教誨東宮之事,太子的學業,則一向是詹事府與左右春坊司的職責。前朝嘉平年間,因始終未立太子,這兩處東宮官員也就人才不齊,職位多虛,所以當今上即位之後,特地擢拔原翰林院編修林鳳致爲學士,加太子少傅銜,專司東宮經筵侍講之事。?
這一年是永建二年,太子璠——小名安康,乃先帝長子,今上立以爲嗣——今年年方六歲,歲初方開蒙,林鳳致這個太子少傅,也就才上任大半年。?
表面上加以正二品的高級官銜,豐幣厚祿的被奉養着,實則除了陪伴六歲小太子讀書之外,別無他用,甚至還不如在翰林院的七品銜掌管制詔、左右清議的權柄大——所謂明升暗降,架空實權,自己在嘉平末年就曾經料想過的,如今竟是一一成爲事實。?
當然,更難堪的事實是,除了白日間侍講經筵,陪太子讀書之外,晚間還要時不時恭迎聖駕。不管留宿東宮也罷,回到自己的少傅府也罷,只要聖意一悅,心血來潮,自己便得隨時奉陪。所以林鳳致也明白,被加這個東宮職位,無非是方便自己出入大內,同時方便成爲禁臠而已。?
這種尷尬的身份,甚至不是多麼遮遮掩掩的,哪一次不象今晚一樣,帶着一批侍衛和內官來臨幸,歡好時從來不避隨侍的耳目?禁中自必流傳已遍,只怕官場乃至民間,也都在悄悄的議論傳說着吧——人生到了這個地步,委實屈辱難當,卻又無可迴避。?
林鳳致寫不下去了,索性將筆一擱,kao着几案出神,口中兀自留着方纔歡愛之後汗出口渴、狂飲了幾口香茶的淡淡澀味,心內也不免暗暗苦澀着。?
窗外水面上涼風陣陣拂來,送入一絲絲早桂的甜香,綠紗窗外蟲聲唧唧,銀燭臺上紅淚盈盈,忽然撲燈的蛾兒飛來,嗤的一聲輕響,小身軀焚入火焰。?
永建二年秋八月初七夜,是個再平淡也不過的日子,一切都那麼尋常,而又無奈。?